摘要:
一
一个老乡压低嗓子透露她所在餐厅的种种不洁之后,我仍旧带着有喜的身体去一家餐饮连锁机构用了午餐。大意、执拗、率性的挑战,让我当晚付出了这样的代价——浑身乏力,呕吐不止,直到吐出胃里最后一粒食物,苦涩的胆汁,就连一滴雨珠般大小都倾巢倒出——先生给我喂葡萄和水,或许它们也知道内里凶险,只一探头,就逃出来了;卧床呻吟,用手顶住腰窝儿处揉捏也不济事。却仍是硬扛着,等。等它自愈。到底先生不由分说将我送进了医院。一定是食物中毒了,猜测,带着一股不祥的力量向我蔓延,担忧、害怕、恐慌,纷至沓来,我直接瘫软着趴在医生的诊桌儿。良久,我努力支撑自己交待了起因,看诊,抽血,取报告,提心吊胆走完这繁琐的流程,并不生发意外的结果。好在,未伤及胎儿。取孕妇能用的药,吊水,呕吐,住院查看,历经一整个昼夜,我总算能抬起头来。想到后患,我心里倏忽蹦出一个想法:不吃野餐了,以后自己动手。于是,菜场——汕尾综合市场,便成了我常期光顾的地方。那里各类鲜蔬瓜果应有尽有,从破晓到黄昏,人潮翻涌,日复一日,似乎永不落幕。它离家不远,下楼,顺着勋业街走,跨过沙江路的红绿灯口,向前不到两百米,往右一拐就到了。
盛夏的午后,阳光热辣,蝉鸣四起。通往菜场的途中,红绿灯口,头戴黄盔修建地铁的工人,蚂蚁似的围成一团,一铲急一铲地刨拱着废墟,往车里扔。尘灰,漫天飞扬。行人,四处躲闪。我路过,也加快步伐往前冲了一段。忽然,一对浪人就那样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在勋业街往右拐弯的地方,房檐伸出脖子两米多宽来,一排墙壁刷满了禁毒的宣传图。一个年轻男子的大部分身体进入冒着黑烟的长筒毒炉里,只露出小腿及脚,他的父母双双伸手抓住那脚踝死命地朝外拉......这张壁图的下方,贴着地面,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像常年长在那里似的一动不动。四周层层叠叠围着乌七八糟的木板、纸板、KT板,毛巾和破旧的小件衣物外挂着,只留出后车门,像一只圆睁的眼,饥渴地打量着路人。一个残疾女人,失了下肢,肥着腰身粘连于三轮车前方的地砖,目光呆滞地对着眼前的空白,半天不动。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低头坐在车子后方的地面,不移不动,让人无法断定他是否健全。一只流浪狗吐着血红的舌头迅捷地穿过街巷,在靠近老人身边的棕榈树下翘起后腿方便之后,扬长而去。主道上,汽车轰鸣而过,骑电车的紧按喇叭催促着前方,路过的人接打电话、扒拉着手机、谈生意、叙述产品的功能、汇报价格、追讨货款、问要去的地方怎么走......各种声音充斥在空气里,混乱、嘈杂、喧嚣,挤拥着、撞推着朝前滚动,没有人停下来看他们一眼。我路过,心里一阵抽抖,生出一丝凉意的悲来。我知道他们就是所谓的浪人,三轮车便是他们移动的房子,它在哪里,他们就在哪里;他们去哪里,它就出现在哪里。说移动,其实高估了,那车胎已然残破,瘪在地上,轮骨的锈迹厮混着岁月,时光推移,它越发陈旧、沧桑、腐朽,现出落魄的相貌来。即便推着走,两三人也要费上一番功夫。我知道,很久了,他们从未挪过窝儿。
父亲四十之前,也曾是一位亡命天涯的浪人。为了活命,他逃到很远的地方,以致足迹遍布中国十三个省市。直到母亲出现,以及我紧随其后的到来,才让他有了安定的迹象。尽管我保有两岁以前零星的记忆——记得身为流浪艺人的父亲带着我和母亲四处奔波,他去哪里谋生,我和母亲就被带到哪里;他在谁家安点工作,我们就住在谁家。不知道他经过怎样的努力,获取村民的集体信任后,我们得到一间房子安身。那房子,其实是一位刚刚死去的五保老人的草屋。很小,小到只够容纳一张床、一口灶台。它离村子远,离有树木的地方也很远。除了门前一口荷塘,余下的便是铺向周际的空旷——辽阔的平原,无声的寂静。父亲外出的夜,荷塘传出的风声鹤唳曾让我和母亲紧紧抱成一团,也曾有不明来历的人溜进小屋掐灭我们的油灯......凛冽的北风还曾穿墙破壁,直刺我们的脊骨,凉,冷,冻,疼。无数个日子,躲无可躲,终于草屋难抵风霜的狂妄,塌在了清晨的雪里......弟弟出生以后,我们的日子过得更为艰难,母亲不得不在外婆去世的当口儿向亲人讨要生活......但显然我对父亲之前的历史毫不知情,即便知道一些,也总归道听途说,并不真切。越不知晓,就越是好奇。但我知道,只要父亲不开口,我的好奇和探究终归是荡在水中的月亮,看着触手可及,却永远也不能打捞。每当遇到同样的场景,我就在心里暗暗比较:同为流亡者,他们是不是有着同样的命运和遭际?怀着疑问返程,不知不觉我又晃到浪人夫妻的檐下。女人还保持着那个姿势,眼神呆滞得就连一丝哀怨也没有。老人却歪靠着墙根儿睡意深沉,安静、祥和充斥着他梦中的世界,使他脸上现出轻松的模样来。我路过,瞥见这踏实的安详,倏然欢欣,竟然自顾步履匆忙地往回赶,直到打开家的房门,才发现买好的水果忘了给他们......
记得那是一个周末,文友陈末来探我。临近晌午,我们前往菜场。炙热的骄阳烤得树木都耷拉了脑袋,就连知了也停止了聒噪,空气中的热浪,仿佛伸手划一根火柴都能点燃。热,深圳的气候,除了过年凉快点,余下的就是热。我摊手向陈末叙述着。拐弯处,又看见他们。老人正用木条支起铁锅生火,树下聚拢的干柴,不断被送进铁锅下方。菜心见熟,他开始往带有污渍的铁碗里盛。老人高瘦、佝背、裸着上身,干瘪的皮肉紧包着骨头,两鬓汗流不止,背上的汗珠不断向下滚落,两根坚硬的腿骨,病鹤一样支撑着形销瘦骨的身体,促使他晃晃悠悠起身、挪步、停顿下来,将饭菜端给残疾女人,配好竹筷,回头又去侍弄铁锅。女人的眼神空洞、迷茫、毫无光亮,折射着对世界了无念想的绝望。可是,就在她看到吃食的一瞬间,那目光却忽然一闪,落在了饭菜上。路过的巡警停下来,就地扎好坐骑,朝老人张望两眼,摇了头,叹着气离开了。我和末陷在里面,继续向前,谁也没有说一句话,直到拎着满手的菜蔬折回,重新看见他们。这时,女人旁若无人地将饭碗顶在胸口,狼吞虎咽。而老人,在三轮车后方的地面,蹲着,用竹筷挑起地上碗里的菜,吃。里面没有饭粒,只有几条青菜。他进食和吞咽的动作缓慢、迟疑、艰难而颤栗。我知道,他必须思考她不会思考的东西,比如他们的明天......趁他不注意,我顺手放下几个番茄去,还未走出十米,背后就有人轻拍我的肩道:“你的菜掉了。”那是一双饱经风霜的手,枯瘦、干裂,伴着含混不清的北方土话,伸过来,夹带着他眼睛里跃动的光和微笑。我撑开袋子,它们被放了进来。当老人退去,一股莫名的酸楚涌上心头,我的眼眶开始阵阵发胀。恍惚之间,我看到了父亲的卑微。也是那样枯瘦干裂的手,那样躬身谦卑的姿态,冲谁都点头微笑,向这个世界所有的人问候、示好,生怕不相干的人无端和他结了仇怨,拦了他生计的路。正想着,陈末忽然发出一句伴着哽咽的感慨:她快把他耗尽了。我抬头,看见末的眼角有泪,又看见她急忙别过头去,恐担心影响了近旁的孕妇,自顾沉默了。我只低头应是,又想着我们诸多相似之处:她的母亲,我的父亲,身份相近,我们的出身相同,原生家庭相似到不可描述,就连遇见事物的回应都如出一辙,如此种种,竟一路无言。
事后,我们谁都未再提及。
但我和家人相聚的时候,却细细描述过一番。父亲鼓着眼睛,断定那对浪人是惨遭不孝孩子的嫌弃而浪迹在外。我反驳着未必见得,又费解于老人强烈的责任感。父亲再次激动起来:若无子女,他们不会抱团结伴、长期共处;若非子女无顾,他们更不致流落街头、宁愿遭受旁人的白眼。试想,一个健康的单身男人,谁会拖着一个完全丧失劳动力的残疾女人四处度日?父亲的话慷慨激昂,我的心里涌起无限悲凉。我暗自揣度父亲缘何如此肯定他们的遭际?又心下揣测他们的不肖子孙该是怎样一类人群,让双亲临老流落在外、无依无靠?但很快又以“久病床前无孝子”替他们开脱了,也有将子女的过错归咎于父母不合人伦家教的时候,继而转念又想,他们整日不挪窝儿地活在这陌生之城的原地,就着市场,拾些菜果充饥,路过的人各自奔波逐梦,谁有时间去叨扰一对浪人呢。相较于农村里飞短流长的压制,闲若无事的欺辱,打趣逗乐的排挤,可谓是不幸中的确幸了。每当他们的影子浮现脑海,我仿佛看见了父亲行走江湖的艰难,我亲历的、道听途说的,以及从父亲偶尔透露的话语中推测出来的——那些压制、欺辱和排挤浪潮般扑来,几乎一瞬间将我淹没。我从未想到生活何以将人逼到如此田地,即便微弱如蝼蚁,也要拼尽全身的气力寻求存活?这既透露着生命的无奈,又折射着与死亡对抗的坚强,竟是那样让人揪心!再路过,我会放些蔬果在水泥花坛的边沿,有时是一个香瓜,有时是两个苹果,有时是一把青菜,我不说话,放下就走......但好景不长,很快我的怜悯也无处安放了。
二
时间的钟摆日夜旋转,迎来初秋,也迎来了台风肆虐的季节。“山竹”的讯息铺天盖地,一场号称二十年一遇的强台风,不可避免地向深圳袭来。人们惊恐地用胶带在玻璃上贴“米”字,用铁丝固定活动门窗之间的把柄,小心谨慎地将车辆移到地库,尽量躲在家里不外出。我和先生相拥在阳台眺望窗外的狂风暴雨。风嘶鸣,雨斜着下,一浪一浪地在空中旋转、翻滚;楼下的帐蓬被撕成片儿状,东飞西飘;花园里的树枝不断向下掉,红砖铺就的小径被绿叶、残枝掩埋;再看医院拐角的大树,头已着地,树根拔地而起,直挺挺地压在一辆白色轿车上......霎时,风裹着水珠扑进两米多宽的阳台来,我们的衣衫即刻湿凉,壁上的花草弱不经风,一簇簇地往死里摇摆。先生着急地把紫薇、茉莉、兰草、多肉以及多棵心爱的小生命往厅里搬,跌跌撞撞摆了一地,赶紧顺势关闭落地门窗,不料小小的罅隙竟发出了北国冬日里才有的凌冽寒风的尖锐呜鸣声——少时家残壁陋,一到寒冬,西北风便刀剑般钻墙入室,刺得人瑟瑟发抖。很多年没有听到这撕裂人心的响动,我坐在沙发上缩成一团,正怕这台风会闹出掀天的悲剧来。忽然,就想起了那一对浪人。
我以最快的速度起身,换衣、穿鞋、拿家里最大的雨具,寻找库存的塑料雨布,将不锈钢保温瓶注满热水,抓起面包......一股脑儿塞进环保布袋,拔腿出了门去。走到楼下,我才发现地面滚动的积水,足以淹没我脚上的运动小白鞋。这鞋是我孕期脚部开始浮肿的时候,先生买给我的,挑过五家商场,试过数十双鞋子,惟它适脚。它是带着使命跟随我的,既承载着护卫新生命的职责,也沾濡着先生对我的祈愿,泡了水就得扔了。我必须上去换掉它。没有什么比凉鞋、拖鞋更适合在雨水里浸泡了。谁知,按开门铃,一幅“着急图”投入眼帘——先生站在客厅转着圈、打电话,我的手机在沙发上吱哇乱叫。我才知道,出门得急,竟忘了和这位先生通个气儿。他懊恼着进出房间的功夫我就不见了。我也并不十分愧疚,只想着尽快下楼,连声道歉也没有。见我愠愠着脸色换鞋,背上背了一背,他急道:“拿了这些玩意儿去哪儿?”我搪塞着不远、就附近,回答并不十分清楚,更是引了先生的怒来。那关心的、担忧的,带着急切要为我分忧的怒一下子攫住了我。一种急,腾地转换成一股暖流激荡起来,从心底升至颅内,使我对自己有了更为清醒的认识。一直以来,我以为自己能做到的,默默去做就好,不要劳烦他人,哪怕付出再多的时间和精力。这些年,一个人我行我素,做自己能做的、想做的任何事情,从来不曾考虑可以与人相商、请人帮忙。来自父亲的教导——坚毅、果敢、刚强的独立,刻进骨骼似的,填满我的生命,并不让我区分一个柔弱女子和男人有什么不同。父亲打小失了怙恃、没了依傍,早早就在人间晃荡。一切靠自己。他将这观念灌输给我,即便婚后,在先生急不可耐要为我分忧的时候,我所表现出来的独立,都带有不可亵渎的倔强和不容他人相帮的绝情。意识到这儿,我坚持的态度开始萎缩。它促使我带着检讨向对方的恳切服软,继而道出要去的地方、要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