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午后,我和爸爸光头走在烈日下。他带我去访几个老战友,人都不在,爸爸突然说:“上个星期你文叔叔去了,半夜躺着人就没了。”我顿了顿,悠悠吐出个“哦。”爸爸没回头,也没接我话,继续走着。阳光泼辣,爸爸在前,我在后,他走得慢,上半身努力往前挣,步子却像被地面粘住,我看着他的背影,明显,比年轻时矮了,腰身粗圆了两圈,尤其下半身,原本两条直长的腿,现在肥大的布裤也遮不住它们的弯粗。
第一次在深圳见到爸爸,总错觉在工地上。
东门晒布路,妈妈带我去她上班的饼干厂玩,中午我们去找附近工地的爸爸。
我们如何上到正建的楼顶呢?恍惚是坐吊车。爸爸全身只一条长军裤,晒成黄铜色的身上油汗滚滚,他笑嘻嘻地抹几把脸上身上的汗冲我们喊:“来晒晒太阳嘛,深圳的太阳好得很。”几个正在干活同样打扮的战友就笑着打趣:“老游,教你女儿打水泥。”爸爸骂了他们几句,领着我和妈妈踩着钢筋水泥砖头四处看,手臂挥得又长又远,说着那边这边香港商业区大厦工业区大楼,小小的我哪听得懂,不明白眼前这片几乎光秃秃的地方有什么好看,太阳还那么大,快要把我晒化了。
爸爸却说,八五年的深圳,已经比八二年他来深圳时好看多了。
一列长长的闷罐火车头顶拖着浓烟停在1982年12月的罗湖火车站,爸爸背着行李和战友们跳下车,他们终于看清了这个叫深圳的远方,火车从辽宁鞍山出发,这几天几夜中,他们都在讨论想象这个刚刚成立不久的遥远临海特区,现在,它就活生生地在眼前:荒凉。比他们奋斗过十几年的东北荒凉多了,几乎没有房屋,更不见人,惟一条新推平的黄泥土路显示这儿是个老县城,冷风肆无忌惮地在望不到边的刚刚推平的光秃黄土地上来回撒野,这片展展无边的仿佛等待种子的黄土地,无奈地任凭冷风欺凌,那冷风,偶尔会遇上两个未被推平的土堡,这才打个嗝,翻个白眼从侧边绕过去。行军口哨吹响,他们收起空荡荡的目光,步行到一个更荒凉的地方------蔡围屋,在这儿,他们建起了来这片土地后的第一座房子“竹叶宾馆”,用竹子搭建的临时栖身窝棚。
许多年中,爸爸都会说起这些,我半听不听,偶尔几句入耳,权当故事,许多年中,我都以为当年爸爸来深圳,是被流放的,仿若古代那些犯过错误的臣民,拖带不多的家当,流放到南方蛮荒之地,受尽折磨郁闷,在痛苦中了断余生。直到前几天,我才知道,当年要裁军百万,四十二万干部及志愿兵中,挑了两万人奔赴深圳建特区,又只在两万人中,特批七千户农转非。
我和妈妈,就是这七千户中的幸运儿。
八月的重庆仍是火炉,爸爸突然从部队回来了!许多亲戚涌进爷爷家,脸上都带着笑,他们开玩笑说我要做城里人了,让我给他们寄糖回家吃。我不晓事,看他们围着爸爸,我却躲得远远的,打小,我的世界里,仿佛只有爷爷和妈妈,爸爸很少回来探亲,每次来去匆匆,我连他的模样也记不住,只记得他总穿一身绿军装,爸爸从人缝中看到我,过来蹲下抱住我:“利华,我带你去看车车,楼房,那个地方将来好得很。”
于是,爸爸带着我们住进了另一处窝棚。
几年后,这片单位窝棚区改名叫红岗西村,当然,几年后,它真的,也成了爸爸许诺过的模样,那已是后话了。
我总记得最初的光。阳光、月光,甚至风、雨、雷、电。如此清晰。
我家的窝棚,搭在大食堂边,后面,是开水房和公厕。大食堂和开水房公厕,其实都是临时建筑,铁皮房。每天天一亮,它们就热闹起来,顶上冒出热腾腾的气,尤其大食堂,单位里半多人在这儿吃早餐午餐晚餐,有家属,更有家属还暂时未迁过来的单身汉。每天,我都能看见那些仍穿着军装的叔叔,笑嘻嘻地拿着塘瓷大碗过来打饭,也是在大食堂,我认识了几乎爸爸单位所有的战友,他们亲切地给我取各种小名,骗我叫别人的花名,我听话地跟着叫,他们笑得差点喷饭,一张张原本英气的脸,顿时孩子似地。
早晨的阳光,清亮如新银,镀亮每个人;正午的阳光,灼烈如赤金,能将大地点燃;午后的阳光,有了睡意却肚腹饱胀,做一个静谥的短梦;黄昏的阳光,才是我最喜欢的,蜜糖色、粘稠,伸出舌头舔舔,有隐隐的甜。
黄昏,爸爸和妈妈下班回来了。我也从学校回来。爸爸骑着他的蓝色二六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袋菜,他腿一骗溜到窝棚前,停好车,猫进屋就系围裙拧开水龙头洗碗洗菜。独自在外当了十几年兵,家庭生活,于他,是新鲜的,他喜欢这些,腿步轻快,支开妈妈让她去打毛线或者织台布。
我呢,我本来要去屋后打开水,提着两只热水瓶,捏着两分饭票,转角处有只小手朝我招招,我将开水瓶搁在一户人家前就跟她走了。七八岁的我最爱疯玩。除了一堆新交的小伙伴,我最喜欢跟君姐姐玩,她的爸爸,我叫邓叔叔,是爸爸的同区战友,还有个黄叔叔,也是同区战友,黄叔叔的女儿杨杨,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三个战友一同在东北当了十几年兵,又同一批来深圳,我们三个,也私下结为姐妹,深圳没有树爬,也没有燕子窝掏,我们在红岗西村玩跳绳捉迷藏,去爸爸们工地捡些废弃材料,搭作房子,爬进里面玩过家家。
杨杨家其实住隔条街的红岗东村,我就常去君姐家。君姐姐家刚搬进楼房,单位自建的,一幢幢朴实得就像爸爸他们的模样。我总要玩到太阳开始落山,邓叔叔和朱阿姨回来。邓叔叔比爸爸胖些,脸也圆,一副弥勒佛的样儿,见我在,他进屋就逗道:“利华,你知道你爸爸的外号叫什么,牛仔裤,哈哈。”朱阿姨从厨房出来:“莫听你叔叔乱说。”转身又对邓叔叔说:“去去,快点冲个凉,你看你这一身脏得。”邓叔叔偏不急,换上汗背心坐在客厅吹风扇,挽起长裤脚,又开始逗我:“利华,你想不知道你爸爸怎么干活的?”我乖乖地坐过来睁大眼,他已经笑得双眼眯成线:“他抱起搅动棒,像这样,这样。”邓叔叔双手虚抱,下巴扬起,学着爸爸的样儿,仿佛怀里真有条粗粗的搅动棒,恶龙般,拽得他忽左抱右,逗得我和君姐姐都笑作一团。
但我又是如此敏感的孩子,打小,就比别人忧伤。
除了光,记忆中,常常暴雨倾盆。
上学的地方,距离家并不算太远,爸爸退休后,有时会去那买菜,但儿时,我觉得它如此远,要穿过三条马路,绕过一大片仓库区,沿着铁轨走一段,路上,到处是工地,那些工地上,不知有没有爸爸,或是他的战友,爸爸说,他们建了红岭大厦、统建大楼、电子大厦,还有好几条大马路,都在附近。工地上,戴着安全帽的工人一身臭汗,他们蜘蛛般黏爬在脚手架间,工地边,有几间小屋,也可以说,那完全不是屋,只是几块硬纸板搭起的狭窄床架,挂着旧黄的蚊帐,床脚堆着捡来的废铜烂铁。我怕那小屋,每次走过,又总忍不住看它,不知睡在里面的人可是爸爸那样的建筑工,因为偶尔地,爸爸也会住在工地上。
这么多年过去,那小屋,仍刻在我脑海,有几次,放学突下暴雨,我浑身湿得走不动,路过那小屋,发现它也被浇得水淋淋地,浇软的硬纸板可怜兮兮地皱缩在雨中。暴雨中,我努力睁开眼,抹着脸上不知是雨还是泪的水流,一遍遍地骂着爸爸不来给我送伞。
也是自那以后,我开始不愿和人谈到爸爸,不仅仅是一场场暴雨将我淋得感冒。
自那天中午后,我没再去过爸爸的工地,不知道他是如何干活的,只知道这座海边的小县城,已经变得越来越繁忙,人口也越来越多,各种高层矮层从光秃的大地上笋起,马路一条比一条宽阔,路两边,种满勒杜鹃,还植了遮阴的树木。它已经,由小小渔村小县城,悄悄蜕变作一座小城市了。
爸爸也没怎么说起过他的工作,我和妈妈迁来深圳,他跟我们的话反而比以前在信里说的少了,原本他是个爱笑爱说的人,现在却一天天脸都阴着,有时,眉心还锁出个小疙瘩,尤其八六年。
春节刚过不久的一天,爸爸突然把我拉到一边,问我的压岁钱还剩多少?我既疑惑又惧怕地看着他,说还有九元多。疑惑是因为他从不问我的零花钱的,惧怕是因为担心他没收,大人们总那么不讲道理。爸爸哦地点点头。晚上,妈妈从仓库收工回来,未开口先笑了,轻声细语地:“利华,把你的压岁钱借给家里用用。”我嘟着嘴,将脸扭到一边。妈妈知道我不乐意,马上补充道:“你爸爸说一个月就还,还你个整数,十元。”那时候的十元可是个大数字,一角钱能买一大把糖了,猪肉也够一斤了。我嘟了会儿嘴,小脑瓜转了几转,才磨磨蹭蹭从三角柜内找出零钱盒交给她。
当天晚上,爸爸就用这些钱去小区里的菜场买了肉菜,还有一大袋米。
过得几天,有叔叔来送工资表,我探过脑袋,看见条上写着工资一百五。叔叔嘿嘿:“老游,快点签字,下个月怕这个数都没有了。”爸爸无奈地笑笑。签完字,他竟然没去上班,而是去收拾房顶。听说台风要来,他往房顶压了几块大石头,又梭下来,往窗户上钉了两块硬纸板。后来他和我聊天,我才知道这段时间单位没活干,八三年部队转业,爸爸他们脱下军装,成了普通国企职工,可他们这些当了半辈子兵的人,哪懂什么市场经济,只能眼睁睁看着深圳越来越多进驻的外地企业,抢走他们的饭碗。
单位里人心似草,风来,草倒。
台风终究来了,这座海边小城的台风,可怕程度远超过我的想象。早早地,人们就把自己关进了屋,台风疯狂咆哮着,撕扯摧推一切,它还带着它的帮手------暴雨,一夜不休,我们如躲进诺亚方舟内,祈求着默念着,听着屋顶窗户被扯得痛苦嗷叫。晨光终于降临,风雨暂息,人走出门,方发现这世界已变了样,小区里像发了洪水,泥黄的洪水中,漂着不知何处吹刮来的垃圾物件,甚至死猫,不少人家的房顶被吹跑了,大食堂的铁皮都被吹掉了,更不用说树,无论大树小树,不是连根拔起,就是折服于地。
大人们忙着收拾着台风残局,也不知过了多久,太阳才姗姗从云层后露个小脸。
邓叔叔就是踩着一丝微弱的阳光走进我家的。他笑眯眯地:“老游,晚上去我家吃饭,老朱饭都做好了。”
爸爸在擦他的自行车,先用棉纱,再用抹布,要擦几遍:“什么好事?”他歪着头。
“我调单位了,走,走,洗个手跟我走。”邓叔叔也来拉我。
那个晚上,爸爸和邓叔叔吃了两大盘肉,还喝了不少白酒。妈妈则和朱阿姨嘀咕了半夜悄悄话。
吃过那餐饭后没几天,邓叔叔请来搬家公司,一辆中型货车,拉着他们的家俱,还拉着叔叔阿姨君姐姐,去了新家。
其实那天晚上吃饭我并没多少心思和君姐姐疯玩。我看得出,爸爸有心事。平时不喝酒的他,竟一次次地跟邓叔叔碰杯。我装做没吃饱,赖在饭厅不走。邓叔叔滋地茗下一口酒,说:“老游,你跟我去那边单位吧,人家需要人呢,工资还可以,住房条件也比这市一建好。”爸爸给他满上酒,笑道:“那你好好在那边干。”妈妈正好给他添饭,白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