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坂田啊,我知道,在龙华。
坂田吗?哦,那是布吉。
坂田啊,跟观澜挨着吧。
如果我说住在坂田,通常将收到如上这般的亲切追问。这些追问,某种程度上代表着大部分人对坂田的认知。人们依据浅表的印象,得出大致的结论,这也无可厚非,我列举在此,只是想说,坂田是个神奇的地方。坂田的神奇来自它的模糊,又来自它的鲜明。它既大又小,大到需要将街道办分作两处才能管理过来,它又很小,小到人们常常忽略它作为一个片区的,准确的存在感。
提到坂田,华为总是绕不过去。坂田因华为的崛起而被关注,在此之前,它只是龙岗区布吉镇下面的一个村。华为迁入,据说源于偶然。因为南山地方不够用,任正非四处寻觅,最终在当时坂田一位刘姓村长手上拿到土地,这才有了后来威名显赫的华为基地。
十几年前,我住在深圳市区,活动区域集中于关内的福田、南山一带。偶尔出一趟梅林关便觉万般遥远。如果不是因为他,我想我大概率不会与坂田发生什么直接联系。他在坂田,每次见面,我得换乘几趟公交,从城市的西边辗转而来。那时候,我才懒得搞清坂田是个什么地方呢。跟朋友们一样,我对坂田一无所知。坂田只是我乘坐公交车上的一个站点。我们统统以“关外”看待它,带着点自诩“关内人”的莫名优越。
虽然坂田偏居关外,好在乘坐公交从南山到坂田不算难事,有不少线路到达那里。点对点的上车、倒车、下车,大约耗费两个多小时,我才能到达坂田。见面的强烈期待,稀释了行程的关山迢递。实际上,坐公交来一趟坂田挺辛苦的,经过的站点密密麻麻,写满站牌。
他反复叮嘱我,在公车上别坐靠门的位置,出关以后,时刻保持警惕,关外很乱。出梅林关进入坂田,有可能在公交靠站的一会功夫,就被瞬间抢走手机,偷走钱包。他的同事遭遇过……于是,一出梅林关,我总能“及时”从昏昏沉沉中“醒来”,像只敏感的刺猬,竖起防备的刺,捂好钱包,紧抱随身物品。一路既紧张又百无聊赖,我只好留意沿途站点。过了梅林关,是“星光之约”,往前几站到“五和市场”,过四季花城继续往前,就到了坂田市场。那时候,五和大道北段还没修通。现在坂田天虹的位置,是一片城中村和工厂荒地混杂的区域。往西去龙华,在这儿要停靠的公交站叫“九鼎皇”。往北的线路,比如去华为方向的,则要做个转弯,先折向东走,再沿着坂雪岗大道拐向北。相对深圳人熟知的深南大道、北环大道、滨海大道等几条赫赫有名的城市景观路,坂田的坂雪岗大道不免自惭形秽。它承担着坂田交通大动脉的重任,名字由沿途的坂田、雪象以及岗头几个村的首字组成。想是当初修路时,各村合计好的,谁也没拉下,也就有了这个奇怪的名称。
到坂田的公交车,之所以线路班次密集,不得不说因为华为的存在。那时候,华为周六照常上班。我坐着公交车一路晃晃悠悠,从南山经福田出梅林关,还得路过一小段属于原宝安现龙华的地界,才能抵达坂田。到了这里还不算,他上班的地方,还在坂田更深处。我下车的站名,已经脱离了坂田原始地名的困囿,带着鲜明的华为特色。比如百草园、研发中心、培训中心等。来到这儿,你会发现,坂田是属于华为的。基地的道路规划与景观绿化,还有藏在浓绿茂密植物之后的建筑物,包括路上行人的精神气质,一切都与一路行来的所见所感大不一样。仿佛置身于南山科技园,规整、精致,有条理,是一种属于工业的美感和气质。你看,同样在坂田,相隔不过几条路,混乱与有序,精细与粗糙,自律与随性,就这么既对立又统一。
老实讲,一路被公交车兜兜绕绕,我已经晕头转向。站点如此之多,线路曲折逶迤,我深怕自己下错车站。坐车次数多了,渐渐总结出一些经验。公交车一过坂田市场就要左转,也是在这个时候,车辆如同挣脱束缚,突然加速飞奔,我知道离他越来越近了。售票员提前询问有没有人下车,倘若无人应答,司机便心领神会,沿途不再停靠站点。他狂按喇叭,车辆飞身遁影,疾行穿过。仿佛他们身负使命,要将我尽快送达。我一路沉闷压抑的心思,也在此时飞扬……
公交车如蜿蜒流动的河,一刻不停,奔流不歇,将我送到坂田,送到他身边。离终点站越来越近,上下车的人也越来越少。我睁大眼睛,盯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心里默数还差几个站下车。
坂田,对于我的意义,只是——他在这儿。如果不是因为他,我怎么会莫名其妙跑到那里。一路的拥挤混乱不仅发生在公交车上,看街上的景象,跟早已城市化的南山福田,完全无法相提并论。只不过因为他,我忍受了这一切。他很忙,常加班,他去一趟市区与我会和,时间都消耗在路上。我们不得不协商,做出科学的时间规划。“他加班,我坐车,他下班,我下车”。这样的安排看起来最为高效。
那时候的坂田,连吃饭都没什么好去处。据说坂田街上有几家不成规模的饭馆,我们也懒得去找。坂田,不过是我途径的站点,我没有与此地产生深刻关联的想法。他虽然在坂田上班,活动范围只在基地内部,极少迈出基地范围。
从南山过来,一出梅林关,关外风景纷乱熙攘。关内外的差异,不用明说也明显存在。终于来到百草园,风物面貌再度变幻,让我有恍然穿越之感。小尖顶的欧式建筑,经过修剪的植物,彬彬有礼的过往的人,规模虽小配套还算齐全的小商业街,所有这些,错落有致安放到百草园。即便光听听百草园三个字,也能先入为主,品出其中的诗意和浪漫。
“取自鲁迅那个百草园吗?”我好奇地问。
他肯定答道:“是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那个百草园。”
他带我去百草园唯一的西餐厅吃饭,偶尔,我们会喝点红酒。有时候,如果来得及,他还会带我去游泳。百草园泳池水清碧蓝,显然被用心照料着。泳池边立着一尊西方女神雕像,她半裸上身,举在肩头的水罐,源源不断往池中注入流水,飞珠溅玉好不清凉。情侣们围着水幕嬉闹,追逐,亲昵羞红了岸上的凤凰花。大榕树绿云如盖,汩汩花香溢满园区。到傍晚,景观灯亮起,赤橙黄绿青蓝紫,诸色交替,环境越发梦幻迷离。乘车赶路而来的疲惫一扫而空,不愿再想外面的那个坂田,混乱、肮脏、危险,统统抛开。我到坂田的全部意义,只在此情此景,只在身边这个他。百草园外,那些属于坂田的糟糕与落后,我就假装无视吧。路途上曲折迂回的小委屈,就让它消失吧,我不抱怨坂田。
那时候的坂田,没有一家电影院,没有一家像样的咖啡厅,也没有购物逛街的商场超市。往西,一抬脚跨进龙华,往东,走几步,又到了布吉的地界。一不留神,走着走着,路就断了。坂田啊,你还真只能叫作“田”。大小不一的工业区,切割了这爿小村。进出工业区的道路,雨天泥泞难行,晴天尘土飞扬。唯一称得上商业区的坂田市场,像落后地区农村的赶大集。小摊小贩堂而皇之占满人行道,穿厂服的青年成群结队涌过路口。满地是瓜子皮西瓜皮水果残骸,随手扔掉的包装袋在尘土中飞舞。急吼吼的车辆,呼啸着喷出黑气,驱赶路上的一切。人们推推挤挤,在明显兑了红红绿绿色素的饮料摊前啜饮吸管儿。沿街店铺比赛喇叭音量,这边喊着“样样两块”,那头接上“走一走看一看,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几百米的窄街上,男科医院,无痛人流多得让人惊讶,还不缺生意的样子。
偌大的坂田,找不出一项合适的娱乐,供恋爱中的男女消遣时光。像寄居蟹一样,我们只能偎依在小小的百草园。一个下午,一个傍晚,然后,我就得离开,回市内的居处。我忘了计算,那些年去坂田,车轮上滚过的里程,加起来到底有多远。
1995年5月,梅观高速开通,据说是为服务坂田的华为以及龙华的富士康。梅观高速西侧属于龙华,东侧是坂田。2014年以前,从梅林关到华为出口,过路费8块钱,上下班一趟得16块。婚后有一次,老公开车带我和孩子去公司取东西,出门走得急,我俩谁都没带钱包。8块钱过路费将我们挡在华为出口道闸前。翻遍全车,平时小零八碎遗留车上的零钱,全部神奇消失,一个硬币都没找到……别提多尴尬了。我抱着孩子,老公羞红了脸,仿佛我们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被堵在后面的车辆排成长龙,进不得退不出,如坐针毡。收费员从窗口探出脑袋,幸灾乐祸的表情不加掩饰,他像看笑话一样冷漠地观望着我们。翻来翻去,钱、身份证、银行卡统统没带,只有老公脖子上没来得及摘下的华为工卡。直到来了另外一个工作人员,好说歹说,才勉强同意押下工卡,第二天带钱来赎回。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收费员的脸,他们拿着老公的工卡反复摩挲,鉴定真假,来回比对工卡上的照片和真人。等到终于放我们通过,车子启动的那一刻,愤怒与无助化为不绝的泪水,从我脸上滚滚落下。那是我难以遗忘的屈辱,是坂田给我的最糟糕的印记。
坂田,我不负责打捞它的过去,也不在此寄托我的未来。我在这里来去匆匆,不过是为了他。我从来没想过要跟坂田发生深远的关系。它是别人的地盘,它的皮毛筋骨,肌理纹路,它的前世今生,我不去触摸,不愿了解。
我将自己当成坂田的过客,他却要在此长久驻扎。我们结了婚,他不得不每日往返于南山和坂田。清晨七点,登上公司通勤班车,赶到坂田上班。直到暗夜深沉,结束工作,带着满身疲惫返程回家。一旦错过班车,打车也很困难,到家就更晚。孩子出生后,我忙带孩子,还要兼顾工作上的事,他的工作任务也越来越重。孩子、家庭、工作,顾得了这头,顾不上那头。遇到项目攻关期,他的同事在公司打地铺,而他牵挂孩子和我,改开车上班,再晚也要回来。千辛万苦回到家,小区早没了停车位。此时他已是精疲力竭,亲亲熟睡的孩子,倒头就打起呼噜。对我对孩子,他回不回家,起不到实质性的帮助。
恋爱时期由我奔波,婚后则由他承担往返的重责。总之,我们中总得有一个人,奔波往返于坂田。南坪快速还在修,上下班的车流人潮,将进出梅林关的彩田路挤得水泄不通。塞车成了家常便饭,即便自己开车,依旧徒劳无解。我们焦头烂额,我们无计可施。除非换份工作,不去坂田上班。可是,这根本不现实。把家搬到坂田?这个大胆想法一冒出来,我就被吓着。也不敢提出来跟他商量,自己在心里一上一下地纠结。孩子一天天长大,越来越需要爸爸的陪伴,而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体越来越瘦。总这样跑来跑去,时间都浪费在路上。把家搬到坂田,省下通勤时间,分出点精力陪伴宝贝,匀出空来休整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