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1 狗语者
立冬那天,鸟城终于起了秋意,道路两旁的大叶榕并没有凋落,甚至泛黄,反而绿得深沉。唯一变化的是吹在脸上的风,有了几分清凉。阿祥骑着电单车,在人行道上低速行驶。若在平时,他肯定开得飞快,争分夺秒把保温箱里的披萨送到顾客手中。一刻钟前,他刚吃了交警的罚单,处罚理由是电单车进了机动车道。“可是,这一路段整天修路,人行道都挡住了。”他小声咕哝着,意识到解释毫无作用,唯一可行的方式是乖乖交上五十元罚款,便把后半句吞进肚子里。他看到身边还有几位被交警抓到的行人,跟自己犯的一样的错误。不过,行人横穿马路罚款二十元,电单车罚款五十。其中一个穿牛仔热裤的年轻女孩嘟囔着,说自己一天的饭钱罚没了。阿祥来不及听他们说话,他得尽可能快地把披萨送到顾客家里,即便今天算是白干了。
“一年四季都在修路。”他自言自语。想着自己每天行遍周边的街巷,看到的都是修路的景象。远的不说,就拿每天必经的晒鱼路说吧,春天的时候是青砖人行道,夏天的时候是红砖道,秋天的时候换成了石板道,冬天变成了水泥道。说不定明年再轮回一次。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道路要不停地更换与翻新,又觉得不是自己这个连鸟城户口都没有的外卖员该想的事,便不想了。可刚才的罚款和思考影响了车速,到了顾客居住的常春藤小区的时候,比预定送达时间超时了一刻钟。
一位只穿了一条夏威夷裤衩的青年男子开了门,接过了披萨,摸了摸包装盒的底部,递给了阿祥,说了句披萨凉了便关上了门。
“看他紫黑的眼袋,肯定是游戏党,死宅男。”阿祥咒骂了一句,下了楼,心里并没有怨恨什么。
按照公司规定,因送货迟到造成的退货需自己赔偿损失。眼看着临近中午,那个八寸半的虾仁牛肉披萨便成了阿祥的午餐。
经过晒鱼路的时候,他看到路边的儿童公园入口,便开了进去。寻了一处树阴,坐在长椅上,准备享用午餐。
他望了一眼公园游乐区静止的巨大摩天轮,想起了公司的调动通知,说是抽选部分员工到S城的分店。S城是国际性大都市,外国顾客很多,所以要求英语口语流畅,还要取得雅思考试成绩,口语单项要六分及以上。调到S城的员工,真是幸运儿,收入差不多变成原来的三倍。对于阿祥来说,他期待自己能调过去,原因是S城不天天修路,这样他才能找到畅途无阻的驾驶快感。道路通畅的时候,他感觉骑电单车跟开飞机一样。
他思量着自己大专毕业来鸟城打工,别说一句完整的英文,就连单词也差不多忘光啦。他也悄悄去一些英语培训机构问过,一节课两三百元的学费也非他可以承受。调去S城的念头折磨着他。实际上,他业余已经开始背单词了,还打开收音机听BBC,虽然什么都听不懂。
等他回过神来,忽然发现一条黄狗站在自己面前,正流着口水盯着自己手中的披萨。
那是一条中华田园犬,毛色鲜亮,身上还算干净,只是尾巴被剪短了一截。那半条尾巴轻轻左右摇动着,顶端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只是截面光秃秃的,没有毛发,看起来怪怪的。
阿祥撕下一块披萨,丢在面前的石板地面上。
那狗低头探嘴,轻轻衔起披萨一角,缓缓后退到几步开外的草丛,抬头看了阿祥一眼,似乎要记住恩主的面容一样,这才悄悄地吃了起来。
阿祥看得出来,这是一条举止斯文的狗,修养比自己往日送披萨遇见的一些主儿高许多。
阿祥吃完披萨的时候,那条狗也刚好享用完。他心里升起一股久违的温暖。
黄狗吃完,并没有离去,反而踩着细碎的步子来到阿祥面前,一双棕色大眼盯着他,一副想要开口说话的样子。
忽然,一道白光闪过阿祥脑际,计上心头。
“你是一条本地狗吗?(Are you local?)”阿祥用蹩脚的英语问道。
黄狗呜呜了两声作为回应。
“那你老家在哪里?你知道的,这座城市十之八九是外地人。那狗,十之八九也是外地狗吗?”
“呜呜。”
“你住在哪里?”
“汪汪。”
“你本来就是流浪狗,还是被主人遗弃了?”
“呜汪。”
“那好,不谈你的伤心事了。对了,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在这里会合好不好?”
“汪呜。”
“就这样说定了。”
“嗷嗷。”
阿祥的手机响了两声鸟鸣,那是有新订单的信号,便跨上电单车走了。
第二天阿祥来到儿童公园的时候,黄狗果然按时到达,时间观念很强。
这次,阿祥给了它整整半个芝士牛肉披萨。
“没想到你也那么准时。你知道鸟城哪类人最准时吗?一是披萨外卖员,二是人民教师。今天天气很好呀。鸟城的怪天气,立冬了还这么热。”
黄狗一言不发,怔怔地望着他。
“你怎么不搭话,难道今天的披萨不合你的胃口?”
黄狗头歪向一侧,依然没回应。
“你今天不配合是不是?看到街对面的野人饭店了吗?那里的狗肉火锅味道美极了!”
黄狗的头歪向另一边,还是沉默。
“你到底吱一声啊!臭狗!”
“记得明天这个时候按时会合,我上班去了。”
第三天的时候,黄狗迟到了。阿祥焦急地看着手腕上的电子表。
黄狗这次迟到了差不多一刻钟,这几乎触碰了阿祥忍耐的极点。但看到黄狗一瘸一拐地从街边跑来,阿祥心中的愤怒变成了悲悯。它是用三条腿跑过来的,一条前腿蜷缩了起来。
“阿黄,你怎么了?是不是垃圾桶翻找东西吃被人打了?”
黄狗呜呜地悲鸣了两声。
“这个世界就这样,弱者就容易被欺负。”
黄狗嗷嗷了几声。
“看到那边的火锅店了吗?你更要注意,免得成为阔人的盘中餐。”
2 自语者
一座城是另一座城的幻象。地名和建筑的外形可以复制,城市精神却无法挪移。
张潮站在晒鱼路十字路口,望着步行街熙熙攘攘的人群感叹道。他的声音微不足道,跟鸟鸣一样,完全淹没在人流喧嚣中。在鸟城,冬季所见多是候鸟。它们大概自知是外地鸟,叫声十分低微。
张潮的身侧,被台风夺去了枝叶的老榕树悄然发出新芽。整整两年,他都在暗自努力,筹划一次由表层向内里的跃迁。他书房的玻璃窗,正对着S城的方向。无数次,他的目光插上翅膀,越过儿童公园那架静止的巨大摩天轮,注视着那城涌上街头的人流。
有时候,城市忽然一片死寂,他恍惚听见隔壁城市的人声,他们操着另一种语言交谈。
有时候,他感觉到分外的寂寞,便玩起老套的找房游戏。这种玩法屡试不爽,至少可以与人说说话,运气好的话,还能结识年轻女孩。
一天傍晚,张潮和陈婷正从一个小区赶往另一个小区,忽然下起雨来。陈婷从随身小挎包里掏出遮阳伞,交给他打着。那把薰衣草颜色的女士遮阳伞小得出奇,鸟城的雨来势汹汹,恐怕没什么作用。两人几乎同时看到马路一侧的带顶棚的公交站台,便走到下面避雨,幸亏刚才的果断和及时,才没被淋成落汤鸡。站台那里早有几个人避雨,好在空间足够大,不至于拥挤。刚才雨伞倾斜的缘故,他的长袖湿了半边,面膜一样贴在身上。两个人保持着陌生男女应有的矜持,没有靠得太近,在拐弯的片刻,她的肩膀蹭到他的肋骨。
“下午看的几套房子有没有中意的?”她仰着脸问他。
“有一套价格合适,只是窗子朝北,终年不见阳光。房子小点无所谓,但一定要有阳光。没有阳光,怎么灿烂嘛!”他乐呵呵地说,一副在鸟城见多识广的样子。
“这附近,有阳光的单身公寓,至少四千元起租啦。”她眨眨眼,睫毛扫了扫,盯着手机上她所在的房屋租赁公司的软件。那个软件有一个很好的名字,叫“温馨之家”。可是,对于年轻人来说,在鸟城有个不必搬来搬去的家,几乎不可能。她很年轻,脸上还未褪去大学时代的青涩,五官娇小端庄,最引人注目的是,她下巴的正中心靠近下嘴唇的部位,有一颗美人痣。
他们说了几句话便沉默了。她是位忙碌的姑娘,正盯着手机,闪烁的信号灯表明她频繁收到新信息。她倒是跟站台上的公益广告很契合,广告语云“鸟城女人,又忙又美”。
“你不要见怪,干我这行就是这样。每天都要在外面跑,带租客看房。租客咨询的信息要及时回复,不然会扣绩效分。”她仰起脸说。一双不大却水灵的眼睛,躲在尖端上翘的修长睫毛下面。
“理解,理解。”他盯着面前身材娇小被工作占去大部分青春时光的姑娘。
这时候,有辆小汽车故意擦着路沿的公交车专用道疾驰而过,激起一道水帘,溅了大家一身。刚才侥幸躲过冬雨的人们,却被“飞车贼”溅了一身浑水。奇怪的是,大家并没有咒骂,旁边的那位中年男人只是轻轻叹息,似乎认同自己所处的阶层本该受此礼遇。一位长者苍老的脸上不仅没有怒气,还微微笑着,似乎觉得人生这杯酒,味道还蛮不错。
张潮没有咒骂,他的眼光聚集在陈婷身上,她正手指捏着湿掉的白色短上衣下摆,嘟着小嘴,一副吃惊的表情。
“这种事我在鸟城经历过多次了。总有一些人渣。”他试着安慰她。想着她刚来这座城市半年,却收到这样的洗礼。
“雨停了。这符合鸟城下雨天的性格,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望望榕树枝叶一侧的天空,接着说。
“这儿离我的办公室不远。那里有台小型烘干机。要不,先去我那烘干衣服。”他说。
“好吧。不过,你办公室里没别人吧。”
“没,就我自己,其实那是一间书房。我不喜欢和别人分享一个房间。你去的话,你在屋里烘干衣服,我在大堂等你。”他语气微微颤抖,似乎怀疑自己能否赢得她的信任。
到了办公室,他从办公桌下面推出带轮子的烘干机,插上电,把钥匙放在桌上,便走出门,钻进电梯,去了大堂。
她反锁上门,趁着烘干衣服的空档,观察着那间奇怪的办公室。十几个楠竹书架和上面密密麻麻的书占据了绝大部分的空间。唯一没被书架遮掩的那堵墙上贴着一个大型穿衣镜,但房间里看不到任何一件衣服,除了烘干机上她的那件罩衫。
过了大概一刻钟,她穿着干爽的衣服笑盈盈地走来,把办公室钥匙递给他。
大堂外面的大道上,路灯和霓虹已经升起。
“方便的话,我想请你吃顿便餐。感谢你带我看了一下午的房,还淋了雨。”他说。
她沉默了一小会说:“好吧,不过七点钟有客户约我带着去看房。那客户下班后准时到这儿,预算一千五百元让我在附近给他找单身公寓。”
“天哪,没有四千,这附近哪能找到单身公寓?城中村租个鸽子笼都不止一千五。”
“好像是一名送餐员。”
“鸟城会教他怎么做人。”
他们边聊边进了一家湘菜馆。
她自称可以吃辣。他便点了一份双色剁椒鱼头、一盘空心菜、两碗米饭。一份瓦罐乌鸡汤给她,一瓶青岛啤酒给自己。
“谢谢你请我吃饭。”
“不,应该是谢谢你陪我吃饭。”
“你跟我一样没朋友吗?”
“朋友是有,不多。怎么,你一个朋友也没有?”
“没有。整天满城跑带着租客看房,回到郊区的住所已经半夜了。第二天七点又要出门,重复昨天的生活,比流水线工人还惨呢。根本没有一点个人生活的时间。我不知道这份工作要干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