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老板再一次出走了。这是第三次。他跑到邻省龙南县一座叫九连山的大山里,也不知是怎么找到的,山里一间快要倒塌的破庙。他花钱请来泥瓦木匠整修,打算就在那儿出家,一个人守一座庙。可是,这次还是失败了,家里人找到了他,亲朋好友一通劝解,又回公司当董事长了。他是昨天夜里回公司的,今天上午到生产车间转了几个圈,发现很多问题,下午召集管理人员开会,四楼大会议室坐满了人。说是开会,其实是他一个人讲话。我们私下里说是开训,到了厂报上是董事长做工作指导。老板姓彭,江西省宁都县人,叫彭木生。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宁都人给男孩取名习惯于一个“生”字,火生、金生、土生、水生、秋生、夏生、保生、春生、冬生、良生、庆生等等。他的名字地方特色浓厚。听说他年轻时是个狠角色,打架不要命,带着几个兄弟混战街头,搞班车,贩假烟、走私木材,钱赚了,但没攒下,今日赚今日花光。第一桶金是搞稀土攒到的。有钱之后接手一家转制的国有企业,做饲料卖,发家了。如今在全国开了二十多家分公司。2005年把总部搬到深圳市福田区,说这儿是改革开放最前沿,开风气之先河。现在他还是狠角色,训斥员工训孙子一样,动不动吼:不好好干就滚蛋!开改进单过来!罚五百还是罚一千?他的管理思想就是罚款,罚要重罚,罚得心惊肉跳才长记性。他常说:我没有办法统一你们的思想,但可以用钱统一你们的行动。今天他穿的是件厂服,头戴假发,站在台上别样滑稽。有不少人想笑,但忍住没笑。他大讲绩效改革,说企业是平台,员工做老板。什么叫做老板,就是负责到底。社会上哪个老板,亏钱了不得全扛下?这里有平台兜着,但钱得扣,怎么扣?用数据说话。他讲得口沫横飞声音高亢,时不时用力挥动手臂。我很难把一个想出家当和尚的人与他合二为一。我很担心他讲到晚上七八点,那休息时间又被他抢占了。还好,今天一到六点钟就说散会,我们热烈拍巴掌。
五点三十分,吴红英发来微信:快下班了吧?我说快了,但老板在讲话,不知道会拖后多久。她说没事,我来接你。我说好。散会了,我转身回办公室,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公司门口停了辆红色别克车。车是吴红英从二手市场买的。她说,我这工作没有一辆车超级不方便,所以必须打肿脸来充胖子。我关上电脑,下楼,在一楼大厅打卡机上按了一下指纹,便走出公司大门,直接坐到红色别克副驾驶位子上。吴红英启动车。我见前面放了一包软中华,便说,今天什么日子,这犒赏档次高哈。吴红英笑了笑说:有个客户办酒席,女宾桌上也放了烟,我就给你顺过来了。我说不错,贤妻良母型。我此去是帮吴红英做件事。她父亲瘫痪了,是半瘫,不是全瘫,右手右脚能动,脖子能动,脑袋能动,能说话,听得清说话,视力正常,嗅觉正常,当然也能吃能拉,余下部分跟木头差不多。瘫痪真是一种古怪的病,一身的零件也连在一起了,怎么就会有部分失效呢?吴红英的父亲,他叫吴新生,我喊他吴叔。吴叔说:可能是内部哪个螺丝脱落了,可惜没办法动扳手。吴叔说他以前做过机修工,扳手是最常用的工具。他有个工具箱,装满了各种扳手,活动的,固定的,钳口的,梅花的,从小至大,一应俱全。他说,还是活动扳手好,一把顶百把,往前推几下,卡紧,往后推几下,放松。这跟人生很相似,向前是紧,退后是松。他最喜欢那把大号活动扳手。他说,我那把扳手抓在手中沉,有份量,往人头上一砸,比铁锤厉害。我笑了,说吴叔你真幽默,扳手是用来紧螺帽的,不是用来砸人的。吴叔说,是可以紧螺帽也可以砸人,我就用扳手砸过人,还把人砸死过。我是去给吴叔洗澡的。南方天气热,一天不洗就异味熏人。吴叔没有别的亲人,只有吴红英这一个女儿,妻子在他瘫痪之前就走了。虽说是亲生女儿,但洗澡这活儿还是男女有别,不太方便。以前请帮工,一个礼拜用清水洗一次,平时打湿毛巾擦擦。他有一只手能动。吴红英打湿毛巾。他自己动手擦。够不着的地方吴红英擦。有我之后一个礼拜洗三次四次。每次给吴叔洗澡,他总是说:真是太感谢你了,你来了我卫生多了。我说谢啥,别拿小安当外人。他嘿嘿地傻笑了。吴红英一家住在二楼。这是个城中村,房子有高有低,四层五层七八层,都没有装电梯,由一个公共楼梯上下。吴红英所住的是栋五层楼。房子间挨得很紧,如果窗户对着窗户的话,两边的人伸出手来可以握上。所以城中村的房子又简称握手楼。有次我跟吴红英亲热,忘了拉窗帘,猛然发现对面窗前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他抽着烟,认真看着。我赶紧把窗帘拉上。对面传来声音:别拉哈,免费的黄色录像挺好看。我和吴红英笑疯了。第一次来吴红英家,我站在阳台上抽烟。我说你家不应该住二楼,应该住一楼,一楼方便推吴叔出去走走。吴红英说,这个问题我想过了,我是怕爸跑出去,外面乱糟糟的,万一让车碰了什么的,一辈子都要后悔。居室是两卧一厅,一个小厨房,一个小卫生间,一个小阳台,总共七十来个平米,小巧玲珑。吴红英出门前,会把吴叔搬到轮椅上。轮椅上有个助力摇把,往左摇向前,往右摇退后,方向盘控制方向,几个按键,一个制动,两个调坐姿并升降。吴叔还有一半手脚能动,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可以有限地活动。
吴红英是一场牌局上认识的。打麻将是我工作之外的娱乐方式,不是唯一,却属于低级趣味。遥想当年,心里也装了些大词,青春、理想、抱负。现在全没了。觉得很对不起自己,又觉得没什么,人生嘛,就这么世俗地活着也挺好。吴红英讲,人世俗点好,可以免除精神折磨,你看那些犯抑郁症的,就是想多了。一到周末休息,朋友间便约起来了,大多是宁都老乡,凑一桌麻将牌局。从公司后门出去,跨过恒丰路隔离带,走进一条小巷,约五百米,有个士多店,老乡开的,里面有个小间,摆了张麻将桌。外人不知道。我们常来这里打。我们打的是宁都麻将,跟广东麻将玩法近似,只是广东麻将把字扔掉,我们东南西北风中发白全留,只可碰不可吃,全靠摸,有三个可以杠,但得当心抢杠。字不会被抢杠。这种玩法在深圳属于很小众。五个月前,周六下午,阿兴发来微信:活动不?我说有角不。他说三缺一就等你了。我说好。推开小隔间门,屋里已坐着三个人,其中有个姑娘,眉毛浓眼睛大,以前没见过。我问阿兴,这位美女?阿兴站起来说:我介绍一下,这位妹子叫吴红英,说来也是我们宁都老乡,只是父亲出来深圳早,就变成半个深圳人了。吴红英站起伸出手来握:老乡哥哥,认识一下,今后多多关照哟。我记起贾宝玉说过的话,女人是水做的。握她的手真有点握水的感觉。我们边打麻将边聊天。阿兴说,听说你老板出家了。我说是的,跑到南华寺做扫地僧。阿兴说有趣,他怎么会想到出家?我说,我一个小打工的怎么会知道?大概是一心向佛。阿兴说,向佛可以捐钱,庙里不缺他这个和尚,但钱永远不会嫌多。我说这个我也搞不懂。阿兴说,最想不清的,做和尚该挑个好点活,比如方丈住持管事什么的,他怎么也是有身份的人,怎么做起扫地僧来?还不如做挑水僧哩。我说都自来水了,还挑个毛线水。阿兴说,扫地还没有被这个时代干掉。我说也快了,扫地机器人横空出世。阿兴骂道,妈的,高科技怎么老是来砸小老百姓的饭碗。阿兴有个年近半百的哥哥在厂里做码包工,厂里改用码垛机器人,他就失业了。我说,他一回来就狠狠地开罚单,有一个桶仓的玉米烧糊了,气得暴跳如雷,厂长,品管部的,生产部的,每人五千。阿兴问,你罚了多少?我说不多,五百。阿兴说,不关你的事哈。我说,凡是管理人员,五百起步。阿兴哈哈大笑,你老板够狠。吴红英突然说,你老板是不是姓彭,叫彭木生。我说你怎么知道。吴红英说,我爸也是宁都人。我说,你爸是宁都人就不意外了,我们大宁都就算他最有钱,首富哈,无人不知。阿兴说,放到大深圳不算根葱。我说没法子,深圳的大富豪太多了。吴红英说,他老家在宁都县黄陂镇。我说你知道得还蛮清楚。吴红英说,我老家也在黄陂镇。我说,你们是真正的老乡哈。吴红英说,还不止呢,我们是同一个村庄,上下坎的邻居,但我没见过他,他长得怎么样?我说,中等个子,偏瘦,眉毛很粗,是剑眉。吴红英说,他那么有钱,不把自己吃胖点。我说,钱会使人长胖,也会使人变瘦。我们哈哈大笑。吴红英说,听他是个狠角色,跟人打架不要命,抡上什么都敢往人身上砸。我说,只有狠角色才发得了大财。吴红英说,我爸年轻时也是个狠角色,现在还是穷光蛋。那天下午,吴红英的手气特别好,我们三个男人都输了钱。我输了五百多,有点心疼。散场时,吴红英说,本来该请你们吃餐饭,可家里有事实在脱不开身,改天吧,各位老乡哥哥,改天一定请你们。
第二次见面是五天后,我骑着电动车在福田车站让警察堵了。这个世界越来越让人没法理解。开始是禁摩托车,说摩托车尾气大污染了天空。现在连电动车也禁了,也不知用什么理由。电动车是借的,扣住了意味着要全赔,这可亏大了。我打电话给阿兴。阿兴说,我也是个打工仔,有什么鬼门路?看来这次背运是走定了。没过两分钟阿兴又打电话过来:找下吴红英,可能她有办法。按着微信发来一串阿拉伯数字。我打吴红英电话,一打就通了:您好!我是小安,那天跟你一起打麻将的老乡。吴红英说,小安哥哈,有事?我把事情说了。吴红英笑了,说你找对人了,那伙交警的领导正是我的客户,前些日子他家里出了点事,公司赔了他一大笔钱,这份人情应该还没有过期,你等着哈。过会儿,交警果然朝我挥了挥手:你走吧,你走吧。回到公司,我立即打电话给吴红英,说事情妥了,我想请你吃餐便饭,以表谢意。她说谢啥,一句话的事。我说,在你那儿是一句话,在我这儿比天大,我们客家人讲客情,你可不能让我把传统美德弄丢了,况且,老乡之间的革命感情是靠吃吃喝喝来进一步加深的。她乐了,说,没想到你还挺能贫嘴。我说我是无比真诚。她说那好吧。我们约了在厨嫂当家。那天只是吃了餐饭,聊了些乱七八槽的闲天,互加了微信。
吴红英在微信朋友圈中发了条信息:人生为什么这么无奈?这个世界怎么了?配的是一副卡通图,一个小女孩躲在角落里哭泣,伤心、委屈。我刷微信时看到了,便打了个电话过去:想请你吃夜宵,给个面子不?她说好。其实这个夜宵吃得太早了,九点钟没到。我们要了两人份的牛杂砂钵粥,两个小菜,几瓶啤酒。她说,你怎么会想到请我吃夜宵?我说,吃吃喝喝加深革命感情。她说是个讲法,但我想听另外的,是不是老板给你加工资了?我说,这等好事轮不到我,是看了你的朋友圈。她说谢谢你了。我说,不说谢,我们是老乡,你帮过我大忙。再说,能跟我讲讲吗?有事别憋在心里。她说,我正想找个人讲讲,憋在心里很难受。她搞到一张大单,一家颇具规模企业的,可是,讲得快要签单了,却突然黄了。过些日子,单子签给了另一个女同事。女同事转身就去换了一辆奥迪车,春风得意的很。社会上有一句话,一人卖保险,全家不要脸,单子关键时刻弄黄了,我想,可能是吴红英顾了脸。我说,黄了就黄了,不就是一个单子,多大的事。她说,我已经三个月没有完成业绩了,公司正合谋要开掉我。我说,也没事哈,做不下去就换工作,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可以来我公司,我可以跟人力资源部的讲讲好话。她说,你公司我不会来。我说,你与彭老板可是上下坎的邻居,说不定会培养你做高管。她说,刚毕业那会儿是想过找他,可老爸不让,老爸说做叫化子也不要去找他。我说,你爸跟他有过节?她说,可能是吧,我不太清楚。我说,大深圳公司多,找工作不算难。她说,跟你讲实话,跑保险这么多年了,就这么放弃,有点不甘心。我说,那是,干一行爱一行。她举起杯子,说干杯。于是我们碰杯。她脖子一仰,一口气杯子见底。我说,你喝起酒来豪气。她说,说干一行爱一行太抬举我了,跑保险还是很能磨炼人的,若那人脾气不好,就叫他去跑保险,保证不用多久就练出好脾气。我说,忍天下难忍之事,容天下难容之人。她哈哈大笑,说,来,再干一杯,为了狗吊的好脾气。吃过夜宵,我们去湖边公园散步。夜间,公园是情侣的世界,一对一对的,或牵着手,或男的搂着女孩的腰,或坐在木椅上说悄悄话,或在树荫下拥抱亲吻。我试图抓吴红英的手。她没有拒绝。手牵着手走了一会儿,我们开始接吻了。我紧紧地抱住她。她亦紧紧地抱住我。我在她耳根悄声柔语说,我想去开房。她说,你宿舍里方便吗?我说宿舍是单身宿舍。她说,那开什么房?就去你宿舍。我说那是狗窝。她说,我不嫌弃。我搂得她更紧了,多好的女孩,多体贴人。做完爱,她起身穿衣。我从后面抱住她,说我舍不得你走。她说别闹了。我说,不能过个长夜吗?我还会想要。她说,我也舍不得,可没法子,家里有病人。吴叔有高血液压,喜欢喝酒,一次多喝了几杯,骑自行车跌到路坎下,脑溢血,半边身子就那么瘫了,现在有三年。以后约见了很多回,每次总是直奔主题,完事后,她立即穿衣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