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人的一生是一个闭环。
可是,大多数的时候,我们都无法窥见这完整的闭环,比如我小学四年级时候的朋友金红花。最熟悉的时候,我每天放学都到她的家里蹭饭,她有个弟弟叫金洪昌,我们会一起走过从学校到她家的那三百米路途。金洪昌大概是二年级,我记不太确切了,我们晃晃荡荡地背着书包一路走过去,碰到大的水泥管子的时候,我们就钻进去玩。
路上有个蚂蚁洞,我们也要趴半天。好像并没有什么烦恼,可是也朦朦胧胧地听说了她家里的情况,她有个特别会唱歌的爸爸,在监狱里蹲了几年,刚刚回家没多久。我听过一两次他唱《石头的传说》,羡慕得不得了,和收音机里面听到的一模一样。他们家是朝族人,父亲姓金,母亲姓康,就单凭这两个姓氏,你就大概可以知道他们都是朝鲜族的,这在朝鲜都是大姓。
朝族人都能歌善舞,而我妈只会唱一句“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所以我对金红花的爸爸仰慕得不得了。而且他不只是普通的唱两句,他会把歌录到磁带里面去,反复地练反复地录,然后从录音机里面放给我们听。
我听了几次他的《石头的传说》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金红花的爸爸了。我妈偷偷地告诉我,金红花的爸爸又被抓到监狱里面去了。三年又三年,康金子又要再等三年了,我妈妈说。康金子是金红花的妈妈的名字。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开始焦虑了起来,因为这篇文章的主角并不是金红花,也不是金洪昌,更不是康金子和她的老公。主角我还没有开始写,却已经写了五百多个字了,这在写文章的技法上绝对是个大忌。
可是,我又觉得必须得这么写,在写我的小姨夫之前,我必须得写金红花的故事,我都难以理解我的执拗,难道金红花的故事实际上是这篇文章的结尾吗,我愤愤地想。
我必须把金红花的故事先放到一边去了,因为我不能把主角晾到一边不管不顾,我想写的是我小姨夫的一生。他才是这篇文章的主角,也不能说是他的一生,那并不确切,因为他的一生还没有过完,并不是一个完整的闭环,只是留了一个极其细微的缺口的闭环,几乎可以算作是一生了。
我对我小姨夫的第一印象是模糊的,因为那个时候我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孩子,而现在我已经四十一岁了,三十年过去了,我记不大清楚他年轻时候的模样了,只觉得他长得还算精神,喜欢穿白衬衫。
这个印象和我小姨对他的最初印象是吻合的,因为我小姨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嫁给他的。“我注意过,他的领子是一尘不染的。”我小姨说。
我小姨是有点洁癖的,这从她的脸就可以看出来,她和我妈妈一样都很白,不知道从哪里遗传来的基因,超越大多数亚洲人的那种白,有点像北欧人。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脸上一点儿斑点都没有,我可以由此推断出她一定每天洗很多遍的脸。虽然衣着一直简朴,但是头发和衣服鞋子总是干干净净的,就算是吃东西,也只挑着吃一点儿,最喜欢的就是喝水,因为水最纯净。所以我小姨非常的瘦,像个纸片人,我觉得她贴着地面是可以飞起来的。
“他是造纸厂的正式工人,而且他爸有退休工资,退休工资也挺高的。家里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也没有多大负担。就是这么多年,连一个房子都没有,还在租房子住。不过,”我小姨说,我小姨那会儿手上还有几个钱,“我可以买个房子。”
贴地飞行的人也是会考虑现实的,不过,回过头来看,我觉得他们之前产生过爱情,可能只是因为一件白衬衫,或者是她白皙的皮肤,虽然这爱情过于短暂。
我记得我小姨夫这么说,“我觉得她一个女人特别了不起,能一个人开店面。”那个时候我小姨在医院附近开了一家店铺。
被爱情遮蔽的双眼啊,他们几乎看到了彼此一生中最好的瞬间。房子买下来了,在我们那个小城市的郊区,四间大瓦房,前面有一大片菜地,我小姨喜欢种菜养鸡这些事情,以我此刻也想拥有一个菜园子的心来猜度,她的心里该满是幸福的吧。
她们结婚了。婚礼我记不清楚了,但是在那个年代,应该是有一辆婚车,然后有人热热闹闹地闹过洞房。我小姨夫的父母也结束了租房子的生活,住在了那四间大瓦房其中的一间里面。我小姨和小姨夫住其余的三间。
他们结婚后没有多久,就生了一个俊俏的儿子。如果时间停在此刻,时代停在此刻,他们也该是拥有一个完满的人生吧。孩子出生后没有多久,我小姨的店铺就关掉了。对于一个喜欢种菜养鸡,平常只是喝些纯净水的贴地飞行的人来说,竞争本来就不适合她,而九十年代,竞争一下子异军突起了,好的坏的一窝蜂。站在店外面看到顾客就往店里面拉,或者看到老实的顾客就狠宰一笔,这些事于她都太遥远了。
所幸已经置下了房产,又有菜种,家里小儿也需要人带,我小姨就全职做起了家庭主妇,那个时候还没有家庭主妇的概念,不过这些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没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妥。日子过得还算顺遂,可是忽然有一天,人们开始议论纷纷起来了。
工人们开始下岗了,从前的铁饭碗要打碎了。
铁饭碗都能打碎,这是超乎了我们那个小城市里的人们想象的事情。我有好几次都在讲座的时候说,想象力有多么重要,由我小姨夫的故事可见,我不是无风起浪的,可是我自己到底有多少想象力,在时代面前我也苍白得像蔫掉的面条。
下岗的事情还挺雷厉风行的,几乎是一夜之间,也可能不是一夜吧,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很多工人陆陆续续地下岗了,按照工龄他们能拿到一点儿赔偿款,赔偿款也少得可怜,大概一两万块钱。
我小姨夫毫无意外地下岗了,那个时候,我们家亲戚里面下岗的有一大片,我们那里的人说话热闹,聊起下岗的事情也都热热闹闹地像过年似的,“你下岗了没有,下岗了赔多少?怎么算工龄的?”
这成为那个时期大家见面寒暄的主要话题,热热闹闹地闹了有一两年,印象里面亲戚里大概有七八个下岗的,有个亲戚下岗之后,就近在市中心踩起了三轮车,那个时候我已经上大学了,有一次放假回家,也去市中心玩。我那个亲戚后来说他看到我了,但是没好意思打招呼,因为我已经是大学生了,他却成了蹬三轮的。
还有的男性亲戚成了吃软饭的,在家里帮衬老婆开店,还有一个有电工手艺的,去私人企业里去打工了,也有一蹶不振的,就窝在家里面什么也不做。还有迷上赌钱的,但是绝没有一个自杀的。最大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我们那里的人过得热闹,不管什么事儿,都热热闹闹地过去了。
我小姨夫下岗了,开始迷恋上了喝酒。
我小姨夫喝酒是有基因基础的,因为他的父亲嗜酒,好在他的母亲也没有多少怨言。可是,我小姨不行。
我小姨说过,“他爸那么爱喝酒,可是他滴酒不沾,我就是看上他这一点儿。”在恋爱到结婚的几年间,他也确实做到了滴酒不沾,可是,情况一下子就改变了,他开始喝起酒来了,他开始变得邋遢起来了,白衬衫的领子再也不那么白了。
时间指向了1999年,这让我不由得又想起了金红花,我儿时的好朋友和玩伴,就在那一年,我听说她要结婚了。那一年,我上大一,19岁。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差点儿蹦起来,怎么19岁就要结婚了。
我妈去参加的婚礼。
“她那个对象不成样子,穿个牛仔服,瘦瘦小小的,结婚怎么穿牛仔服。”我妈是这样评价那场婚礼的。上到小学六年级,我和金红花就失联了,她转学继而辍学了,我妈妈是个风风火火的人,是那种东边点一把火,西边点一把火,不知道烧了多少东西,也不管不顾的人。
她之前把我寄放在金红花的家里,是因为她和金红花的妈妈是同事,后来她让我每天穿过一条无人看管的火车道去她那里吃中饭的时候,她已经换了工作,和金红花的妈妈不再是同事了,她总有忙不完的事,所以我们两家也几乎无机会再来往。
再一次听到金红花的消息,她竟然已经嫁人。
“她弟呢?”我迫不及待地问。我还很清楚地记得那个憨厚的男孩子,曾经一起走过无数次同一条放学的路,抓过虫子,打过雪仗,钻过水泥筒子,跳过房子的男孩子。
“金昌啊。”我妈妈喜欢这样叫他,“他也辍学了。他爸和他妈离婚了,他也没有工作,整天瞎晃悠。”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虽然我知道,他们的父亲是进了两次监狱的人,可是在我的印象里面,那就是一个平淡美好的家庭,她们的妈妈会做好吃的泡菜,总是把家里收拾的一尘不染,总是笑眯眯的,他们的爸爸爱唱歌,他爸爸进了监狱,可是她妈妈一直不离不弃地等着他回家。“
那个家庭的最初,也至少在我的印象里面,充满了爱情的模样。
“唉。”我妈叹了一口气,“是啊,在监狱的日子都熬过去了,出来了反而熬不过去了,康金子的命真苦。”
我依稀记得金红花的妈妈的笑容,她长得很和蔼,她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了丈夫,即便他在监狱里,她依然等待着他回家,他进了两次监狱,她等了两次,可是爱情终于熬不过现实的真相,他们还是离婚了,而女儿早早结婚,儿子辍学。
一个女人在爱情里跌得粉碎以后,会是一副什么模样呢?
那个时候,我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是了解了他们一家人的近况,我还没有一个小说家的本事,去想象他们后来的故事,那不过是他们人生环上的一个点,我连一个见证者都算不上。只有时间和岁月能去填满那个环。
我小姨也离婚了。
她受不了那个变得邋遢的小姨夫,她有严重的洁癖,所以第一次她不听从任何人的安排和劝阻,义无反顾地把小姨夫扫地出门了。
以我现在的眼光去看,他们的婚离得近乎于单纯,对于房子没有起任何争执,因为当初是我小姨买的房子,所以我小姨夫就带着他的爸爸妈妈搬走了,住回了出租屋,儿子留给了我的小姨抚养。
小姨夫南下去建筑工地打工了。
他们离婚了,我其实不该再叫他小姨夫,可是,因为在之后的日子里他们以一种有些奇怪的方式相处着,我们这些晚辈也一直没有改变称呼。小姨夫似乎是认为他们并没有离婚的,只是他出去打工了,而那个家还在那里。
这就是那个奇怪的地方。
人就像河流里的水一样,河流到了哪里,水就流到了哪里。2000年之后的南下打工潮风起云涌,城市里的一栋栋房子呼啸而起,成为一名建筑工人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小姨夫开始了辗转各地的打工生涯。
他跟着施工队从一个城市流浪到另外一个城市。
但是,每年过年的时候,都是记得回家的。他每年过年都会回去我小姨那里,把在工地上攒了一年的钱带回来,抚养儿子。我小姨也会在过年的时候收留他,毕竟他也渐渐地无处可去了,他的父母已陆续离世了。
我小姨的生活也渐渐困顿了起来,城市拆迁竟然拆到了郊区,她的四间大瓦房不见了踪影,只换给了她一间九十平米的楼房。理由是院子里面的菜园子是不能算面积的,那么大块的菜园子凭空隐匿了,在任何一个房产地契上看不到关于它的一个平方厘米的描述,因为没有这些文件,它就像一棵没有名字的杂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