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常听人说“初恋是最难忘的,尽管最后没和初恋女友结婚,在回忆里她也像母乳一样滋养着男人的一生。”深圳对于我,也有着这样类似的情感,时间愈久愈怀念。
当时还不到十六岁的我,被时代裹挟着,和无数的沙丁鱼一样从祖国不同的地方挤上绿皮火车,去往的是同一个目的地——南方。而深圳则是南方最著名的城市,掌上明珠,淘金热土。在我们这代辍学青年心中彷佛神一般的存在,遍地黄金,一夜城奇迹,梦的城堡。如果梦想有模样,那应该是梦的样子,神奇,未知,鲜活而有力,有很多崭新的可能……
而令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弹指一挥间十七年过去了。我是被甩下时代列车的人。无论再怎么呼喊、祈祷、奋力追逐挣扎。列车也根本停不下来了,在阵阵的轰鸣中望着它疯狂疾驰,渐行渐远。而我此刻只能在北方的暗夜里,敲打出些风中舞动的句子,来安慰追忆我在南方那些颠沛流离风华正茂的青春时光。
这十多年里我去过深圳两次,第一次是十五岁半去深圳追梦。第二次是三十二岁去追梦的地方看看。斗转星移后,尽显物非人亦非的沧桑变化。
我是在2003年非典刚过的七月份去了深圳,到2004年十月份离开,一年零三个月的时光在我心中烙下了永不磨灭的记忆。在此后我去了东莞、宁波、苏州、上海、常熟、嘉兴、北京。每一座城市里的每个工厂,每个工厂里的每座车间,每座车间的机台前的白炽光灯下都留下了我青春剪影。或迷茫或孤独或疲倦或绝望,而最灿烂最纯洁最生动质朴的是留在深圳的那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2019年九月份因获得“爱故乡非虚构写作大赛”的一个小奖而有机会请假几天去了一趟深圳。有大半天的自由时间我没有去旅游景区,也没有去找堂弟或初中同学吃饭吹牛。我自己坐公交车去了我刚到深圳打工时的第一个厂,想找找自己丢失的初心。
关于进厂我有两个第一次。第一个厂干了三天,只记得地址是龙岗区布吉镇上下李郎工业区,我也说不准到底是上李朗还是下李朗了。但厂名绝对忘不了,联大电子有限公司。
记得那天我早早起床,推窗看见天空是南方那种明媚的蔚蓝。我起身穿过拥挤的上班人群,去附近的一个小菜市场旁吃早餐。随后开启旧地重游的计划。我首先用百度地图手机导航,转了一趟公交,翻山越岭,在陌生的城市坐陌生的车辆看陌生的风景,对于孤独太久的人来说,是一种片刻的自由。路过高架桥下行色匆匆的人海,路过依山而建的工业区,路过转弯处盛开着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此番种种都会让我夙愿沉积的内心,泛起多情的涟漪。在北方待久了,会更觉得出南方的美。浓郁又茂密的阔叶植物、盘根交错的大榕树、大叶芭蕉、棕榈、芒果、红棉树。一棵接着一棵,一片连着一片。那种旺盛的生命力如同这坐城市一般,彷佛永远都有着使不完的劲儿,朝外突突的冒着蓬勃之气。
将近两个小时的车程后,到了上李朗第二工业区下了车。公交站旁边的公告栏上贴着厂房出租和招工广告。有几个人在看着招工栏议论着哪个工厂好,哪个工厂不好。另外几个招工的人,说着自己的工厂好之类的。我不是来找工作的,继续手机导航。和附近联大相关的只搜到“联大工业园”。在十字路口问了一个女生,联大电子厂在哪?她指向前方,我径直走去。不一会儿看见“联大工业园”几个新挂上去的红色铁字镶嵌在大门口的上方。下面是滚动的电子屏幕,厂房出租联系人张生。对,在广东都喜欢称先生或技术员或领导为某某生。称打工仔是家伙、屌毛。
其实我也记不清到底这是不是自己曾上过班的地方,也只有这么一个最相似的地方。门口有一个正在炒菜的中年人,应该是保安,看得出他吃住都在门卫室。他问我干什么的,我谎称进去应聘。他指给我说前面右拐的三楼。我走了进去,看到厂路两旁到处是废弃的曾在车间叉车拉货用的木架子,树叶积了一层又一层。几个人在一辆货车后边卸货,看的出那是一个小快递公司的仓库。我沿着破旧的台阶进入曾经的工厂大楼,从一个大货梯上去,四楼黑乎乎的空无一人。我急忙下楼梯去到三楼,听到有稀疏的人声。走近看上去这是个小作坊,几十个人的小作坊。断断续续有机器声从里边的车间传出,不知道是在加工什么。看到经理室有一个精明利落的中年人在拿着服装模板忙碌着。听闻我是应聘的,他说最近订单少,暂时不缺人了。我朝车间的方向瞅过去,几个大姐踩着缝纫机忙着加工衣服。她们加工着衣服,衣服也在加工着她们,在某个特定的时刻,这两个陌生的介体在他乡完成了一次短暂的重合。彼此连接着,彼此成就着,可最后的结局殊途同归都是下落不明。
我在走廊处呆呆地往里看了会儿,经理说:“都忙着上班呢,别在这看了。”我嗯了一声转头朝外走去。在旁边的茶水间,我看见放茶杯的架子上落满了灰尘,只有十几个杯子是干净的。确实人走茶凉,迷失的人们为了生活散落海角天涯,留下杯子在诉说着难料的世事。转而我进了里边陈旧发臭的卫生间,只有一个重新修过的马桶能用,其它都已废弃。撒了泡尿,出了卫生间,满是伤感。我走向楼梯口望向窗外,不远处是新建的公寓楼,估计附近房价,定也是高的出奇。在一片高楼林立间,这个工业园更显得破败不堪。走下楼看到“第二车间”的几个大字已经在铁皮上几乎褪成锈色,只剩一颗生锈的钉子,斜斜地悬挂在大楼的墙上。我突然想起十六年前那么多年轻的生命在此奋斗,在此加班赶货,在此挣扎在此迷惘,那生龙活虎的场面让我怀念让我感伤。在瞬息万变的新世纪,没有成功转型的工厂要倒闭。没有适应社会发展的工人要淘汰,不必惊讶,而我就是被时代洪流冲刷下来的失败者之一。
走出厂外,荒凉的厂区门口有两个大石狮子,厚厚的苔藓布满两个石墩上,石狮子也是满身披挂着绿色稍薄一点的苔藓。我伫立在石狮子旁,失落的点了支烟。天上飘过白白的云朵,地上泛黄的玉兰树叶掉了一层,悠悠的时光和铿锵的时代从不理睬个人的伤悲。我让送快递的一个小伙子在大门口的石狮子旁帮我拍了一张照。他急急忙忙的胡乱拍一张递给我匆匆的走了。我看到他脸上的匆忙像极了曾在流水线上拉长(也称线长或组长)催赶货时的着急匆忙。
离开了我曾在那里上了三天班的联大工业园,我继续搜手机导航去到我进的第二个工厂。我记得清清楚楚是横岗镇简龙村中诺基电子厂。坐到横岗公园转公交到终点站简一村。下了车彷佛就进了山里,家家盖的都是三四层的小别墅,感觉环境挺好。跑了半天也饿了,我在一个饭馆要了一份广东肠粉,肠粉是我离开广东后才听南方的朋友说广东肠粉也是地方特色美食。之前进的工厂都是包吃住,从不舍得在外边买饭吃。我问老板娘知不知道附近有个水库,因为就算工业区没了,工厂没了,但那个大水库应该拆不了。她对我说听说附近是有一个水库,但是她平时开店比较忙,在这住十多年都没有去过。
我知道离我找的地方肯定不远了。因为在这上班时候,有一次我在流水线上做最后一个工序。就是将加工好的半成品收音机外壳,从流水线上捡起来,一排排放到塑胶筐里。为了防止刮花磨破产品,放一层产品需要放两张废报纸。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南方都市报、深圳晚报、苹果日报。有一次中午休息时间,在报纸的一个角落里看到早起跑步能长高的消息。第二天我六点起床,从工厂出发几乎一股气跑到水库大堤上。上水库有一个很陡坡,在我跑上去后感到头蒙眼花,脚跟轻飘飘的一下晕倒了。平常每天上班十四五个小时,再突然猛跑估计是体力不支。躺在地上歇了好大一会儿,才能慢慢站起来摇晃着回到厂里。迟到二十分钟,那个月满勤奖50元就那样被扣除了,为此还郁闷了很久。所以那个水库对我来说印象太深刻了。
吃了饭离开饭店。随后我在隔壁一个小卖铺买了几包南洋双喜,这是我来深圳前都计划好的。因为烟便宜还好抽,才五块钱一包。让你很难相信在如此发达的广东还能找到这么划算的烟。对于我们这些穷屌丝而言这才是最实惠的。买了烟我和店老板攀谈起来,得知他是茂名人,在那里开店十五年了。问他简龙村怎么走,他说顺着高架桥往前,在丁字路口横穿高架桥直走就看到了。高架桥是近两年新修的,之前我记得这里有一条很洼的公路。公路的北边有一家大的溜冰场,偶尔不加班厂里的靓妹靓仔社会青年特别多。如今架起高架桥,也通了地铁,一副要腾飞的大驾势,我心里没底,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曾经的工业区,毕竟十六年过去了,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我缓缓的从高架桥下穿过,抬头往前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竟然看到了椰子树,是它,一定是它,绝对没错,是我十六年前见过的椰子树。在每个月底发了工资,工厂放假一天,我都会和老乡一起穿过这一排带着塑胶味儿椰子树,走到三里外的一个邮政储蓄银行填汇款单往家里汇钱。三百多块钱的工资,邮三百回去,留几十块钱过一个月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那时候还是细长的椰子树如今已是长得粗大挺拔。本来两边种的都是椰子树,由于那一边紧挨着塑胶厂,要么是没长起来,要么是枯死掉了,如今只剩一排椰树像门卫一样,迎来送去曾到过这工业区的每一个他乡之客。椰子树也是那时候能感到工业区里唯一的诗意,电视里南方的画面就是蔚蓝的海边,长着美丽的椰子树,彷佛没有一丝伤,没有一点痛。
此情此景和记忆里的相差无几。就连村口的格局都是一样的,出口进口各有一个栏杆。我来到椰子树下,抚摸它结实又坚挺的身躯,我想听到它的心跳,是不是知道一个迷失多年的小伙子回来了。回来已近中年,依然一无所有。光阴让椰子树变大,光阴让我变老。我看到树身上挂着牌“大椰王”,它见证了多少人到来,多少人离开,匆匆一瞥的流浪岁月里,来不及回望一眼,已远在天边。
忍不住心底的欢喜,我找一个骑自行车的大哥帮忙拍一张照留念。他人很和善,帮我站着拍蹲着拍,拍了以后他问我是不是在找工作,是想进对面的厂吗?还说那厂里不招河南、安徽、四川和东北的。是的,他说的厂在工友们心中曾经就是简龙工业区里最好的厂。当时是只对外招女工,好多人想进都进不去。接着他说他也在找工作,十多年前来过横岗上班,第二次来这里有一年多了。差的厂干干就不想干了,好厂内部没人又不好进。得知他十多年前就来过这个工业区,我迫不及待的问他知道中诺基电子厂么,现在怎么样了。他说肯定知道了,前两年就倒闭了。我听到说倒闭了,心中是说不出的复杂滋味。我说我十多年前在中诺基上过班,准备过去看看。他噢了一声,我递给他一根烟和他挥手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