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谨以此文,献给这个城市里曾经年轻的我们。
1. 茫然的青春
我匆匆走进S银行大门,上楼梯的时候,遇到阿美身穿一袭洁白的婚纱礼服,发疯一样往楼下冲,她一边跑一边喊:快救我,他们要逼我结婚!
我晕了,想扯住阿美问一个明白,她好像怕我弄脏了美丽雪白的婚纱,甩开我的手,就像云彩一样飘了出去。
我从窗口看到阿美在银行大门前的台阶上,正兴高采烈地走上红毯,准备上一辆五彩缤纷的婚车,一点也不像被逼婚的样子,她顾盼生辉,向围观的人挥手致意。
我叫:阿美!阿美!声音被掩盖在迎亲的喧嚣里,她听不见。
我扯大嗓子用力喊:阿美,你在哪里摆酒?阿美喜滋滋指着街道对面金碧辉煌的酒楼说:快来喝喜酒呀!
我昏昏沉沉,听到外面淅沥沥在下雨,把脸在枕头上蹭了一下,确定刚才那一幕是在做梦。
S银行是我在深圳第一个东家,阿美是S银行同事。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最近,我和一些老同事又陆续取得了联系。
三十二年前的夏天,1988年,一篇招聘广告改变了我青春的路径和命运。
那年,我毕业分配到江西一个县城工商银行,这对于在南昌长大的我算是一个挫折。我对新工作的氛围无所适从,会计部女同事多,聊天主题永远是:小孩、老公、衣服和菜。我一个小伙子置身于她们之中,每天面对无穷尽的账表数据,头晕眼花,心气浮躁,经常被女师傅批评:你是木头吗?
幼儿园的时候,老师就叫我木头。我错愕地望着两片薄嘴唇的女师傅,惊恐她怎么有未卜先知的本领。
小县城只一条街,除了电影,没其它消遣。那时,我还没什么物质欲望,只是吃不了苦。在炎热漫长的夜晚,宿舍同事喜欢打牌,我不堪喧闹,流连于街边小书摊,或在昏黄街灯下发呆瞎逛。
也许人不止拥有一个灵魂,那段时期,沮丧的灵魂和积极的灵魂一直在我脑海里厮杀,有时爱自己,有时厌恶自己,茫然不知青春未来在哪里。
一天,老爸递给我一张《深圳特区报》,上面刊登着深圳S银行招聘启示。老爸是广州人,一辈子梦想回广州 ,现在他指望我打回老家去。在工作不能自由流动的年代,这个招聘机会太难得了!
我抓住了人生第一根救命稻草。经过一波三折的面试笔试,当拿到S银行试用通知时,我捧着录取信,左看右瞧,爱不释手。
离家那天,老妈眼神透着不舍,她在行李里塞进茶叶蛋和卤肉。我第一次长期出远门,S银行要求试用半年。
在父母的殷殷目光下,我头也不回地踏上列车,心飞向远方。
深夜熄灯后,卧铺车厢依然弥漫着香烟和食物的气息。我躺在上铺,摸一下贴身衣袋里的录取信,想象着未来,辗转难眠。
我起身望向窗外,星空辽远,夜行疾驰的火车鸣笛驶过苍茫大地,陌生的旅者,车厢角落里明灭的香烟,都让我兴奋,一切都是期待已久去远方漂泊的感觉。
2. 初到深圳
在广州转乘大巴,进入特区,车窗外的高楼就是我想象中的样子。
一路风尘,又饿又渴。我买牛肉面时,请师傅多放点汤,呼噜噜地吃面,捧起大碗把汤底喝干净,才觉解渴。
我到后厨去洗脸,换上衬衣,觉得焕然一新了,才匆匆赶去蔡屋围的S银行总部报到。
基于面试成绩的优势,我被分配到位置最好的爱华支行,繁华的市中心!我在那里沾沾自喜打了半个月酱油。一天突然通知我去南头支行!显然,领导对我不满意,我被发配了。
主任转达这个消息时也于心不忍。我内心的失落就像深南路上凋零的樟树叶。除了扎破过单位的自行车轮胎,掉过一个车铃铛,茫然不知做错了什么。
南头接近关外了!主任同情地说:从上海宾馆去南头都是尘土飞扬的泥巴路。
不像现在伤心可以狂吃冰激凌,也没有网易云翻来覆去的悲情歌曲可以听。
我只能去电信局打长途电话向同学倾诉,他没心没肺地说:天又没塌下来!又没死人!
为了驱散悲伤,夜晚下班我就去看地摊上不花钱的香港八卦杂志。
抵达南头那天,举目四望,心情黯然。
我溜达一圈,觉得南头不比那个小县城好多少,一条老街,低矮的骑楼,摩托在路边摊之间穿行。银行在南新路一座小旧楼里,它的前身是一家农村信用社。
行警小可是欢迎我的第一个同事,那天他在前台值班,眉开眼笑,热情地把我的行李接过去。
我跟着小可上楼,失望地打量着狭窄的楼梯,灰暗的墙。一楼是营业厅,二楼是会计部和信贷部,三楼是单身员工宿舍。楼下有一方小小的天井,厨房、冲凉房和厕所都在楼下。
我收拾好房间,疲惫地去楼下洗澡时,才知道唯一的冲凉房是男女共用的,没热水器,墙上半腰处的水龙头接着一条橡皮管,洗头和冲洗身体都必须蹲着。
洗到一半时,突然跳闸停电了。我至今记得那种香皂泡沫满身和眼前突然一片漆黑的感觉。
当我狼狈地回到宿舍,擦干湿漉漉的头发,走到夜色下的窗前,推开木窗,望着窗外绵延的民居里那些闪闪发光的小格子,本该伤感的我,竟然发现有一股温暖感从身体里升起。
3. 深圳寻梦人
出于虚荣,也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落,在写给父母和同学的信中,我娓娓历数南头的优势,欲盖弥彰地写道:南头是深圳重要的工商业区,比邻美丽的蛇口,靠近深圳大学,银行附近有电影院和琳琅满目的超市......
我总不能对家里说,自己刚从一个县城跑出来,又千里迢迢地跋涉到另一个县城吧!南头和光彩耀眼的特区相去甚远。
我很快忘却了伤痛,又快乐起来。我并没有背负沉重的欲望和野心,只想离开那个无聊的县城,飞来南方寻梦。
第一天下班,惊喜地在文具店里看到有书和杂志,我买了《特区文学》和朱光潜的《给青年的十二封信》,捧回宿舍看。
那些夜晚,读书饿了,就下楼去街边吃一碗云吞面,2元一大碗,汤味鲜美。徜徉在灯火阑珊的异乡街头,香港流行歌曲在耳边荡漾,我宛如一个泡腾片被投入水杯中,每一根神经都在新鲜欢快地叫嚣着。
南头半岛的海风是曼妙的,混合着大排档宵夜的气息,我有点兴奋,也有点孤独,是一种浅浅的喜悦和惆怅搅拌在一起,让我感到轻盈,好像日子可以永远这么进行下去。多年后回想起来,我想那也许是自己最接近“活在当下”的状态吧。
只是,后来的日子,风起云涌。再也不复当年。
银行同事大多是本地村民的后代,厚道淳朴,他们说略带南头口音的粤语。我祖籍广州,能听懂一点,还不能开口讲。
“你们北方人每天吃馒头吗……”在当地同事看来,说普通话的都是北方人。
第一次和行长去蛇口应酬。事后我给父母写信:今天见识到了真正的中国菜!
那天我见识到的是潮州菜。当步入餐厅,我已有目眩之感:在美丽的旗袍小姐引领下入座,镶花纹的桌布上摆着精巧的筷子和银勺,每上一道菜都由两个制服考究的侍者共同完成,一个侍者先放下一樽金光闪闪的漂亮托座,另一个侍者把这盘菜放置于托座之上,摆盘之讲究,菜肴之可口,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菜品有:菜胆炖鱼翅,吉品鲍鱼,清蒸东星斑,冻蟹,卤水鹅掌。
繁多的佐料,每道菜对应不同的酱料:南姜、豆酱、梅膏、鱼露,我眼花缭乱,夹起一道菜茫然不知沾哪个佐料,刘姥姥进大观园,大开眼界。在县城时,待客最昂贵的就是红烧甲鱼啊!
我恍如进入梦境。
与此同时,我在S银行的试用之旅并不顺利,轻松“活在当下”的状态并没持续多久,工作压力比想象的大。
新成立的S银行对业绩要求迫切。作为信贷员,我每天在烈日下骑着单车,奔波在工业区和写字楼拓展业务,向企业介绍信贷产品、拉存款、派名片,经常受阻和被误解。
天性乐观的我,对困难毫无准备,没想到深圳的工作会是这样的光景,从小又没吃过什么苦,心情逐渐低落。
按照规定,半年内试用不合格,就得打道回府。
每当奔波劳碌一天,回到银行时,厨房阿姨已经下班了。
我去厨房揭开大铁锅盖子,有一份属于我的饭菜放在锅里的竹板上,细心的阿姨在竹板下面加了热水,饭菜热乎乎飘散着香气。最常见的是一小条煎鲫鱼,有时是一只红烧鸡腿,下面铺着碧绿的油麦菜。
我欢喜地端着饭菜去会议室吃,小可和小青已经坐在里面看电视了,见我进来,他们特开心。边吃边闲聊,那是我一天中最放松惬意的时光。
小可和小青曾经是部队工程兵,来深圳建设特区,退伍后在银行任职行警,承担安保工作。
我是支行第一个外聘试用员工,下班之后,银行里就只有我们仨。
当时,他俩最急切的愿望是找女朋友。我们晚上聚在会议室收看香港电视,对着剧里的女主评头品足。有时电视信号模糊,小可总是自告奋勇地跑到天台上去调整鱼骨天线,小青就一边查看屏幕,一边扯着喉咙指挥小可校对天线的角度。
4. 令人头疼的业绩
日子一天天过去,令我头疼的是业绩毫无进展。
帅气的建哥是我们信贷部老大,不仅因为他年纪最大,也因为他资历深和业绩最好。作为本地人,他熟悉南头情况,建哥的存款最多,贷款也最多。他是我心目中的榜样。
而我在拓展业务过程中,没少遭遇闭门羹。
有一次在南油工业区,我费尽心思绕过前台,刚进去就被财务部女经理轰出来,她不屑地说:我们只和大银行合作!
我至今清晰记得自己的声音和笑容被女经理突然卡掉的感觉,身体僵在那里,进退不得,羞辱和自卑从内心里升起。
困惑我的不仅是业绩。不懂粤语,和本地同事交流少,购物前要练习半天才开口砍价。一次聚餐听不懂同事们打趣,抬眼看到讪笑和疏离的目光。在深圳这个充斥着粤语和“港味”的环境里,我渴望被接纳,希望能打进这个圈子。
一天下午接到电话,蛇口一公司的会计员约我去谈业务,我兴冲冲跨上单车就出发了。
我曾经去过这家公司派名片,也向这位会计员介绍过银行产品,对他印象很好,一个温文尔雅的人。
去蛇口路上,我激动地想,他想开户,还是要贷款呢?功夫不负有心人啊,客户终于主动联系我了!
从南头骑车到蛇口一个多小时,柏油马路反射着热烘烘的气息。我汗流浃背赶到的时候,他们都快下班了。
我擦掉汗水走到财务部,会计员笑着招手让我进去。我欣喜落座,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他看一眼手表,脸色遗憾地说:哎哟,真不巧,我们要下班了,晚上有应酬,要不咱们改天再谈吧?
那一刻,无法掩饰的失望,我的表情一定是凝固住了。
他打破沉默,从抽屉里拿出一只信封,问:你明天早上有空不?
我忙不迭地点头:可以啊,没问题,我可以明天早上再来!
他沉吟片刻,貌似有点犹豫地望着我:能否劳烦一下,请你明天顺便去一下工商银行,帮忙办一下这笔转账?
我只能一口应承下来。他把装着支票的信封递给我,一边收拾办公桌,一边淡淡地说:明天太忙了,抽不出时间去工行,工行就在你们银行旁边嘛,你顺便帮个忙吧!改天请你喝茶,谢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