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在大深圳我有一个朋友,他叫李不语,江西吉安人,长相很大众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丑不帅,扔在人群中很容易被忽略,年龄三十有多,还没过四十。李不语是他的网名,真名叫李金保。我说,你的真名真土。他说,这个不怪我,是我爸没文化,小学三年级没毕业,农忙在乡下种田,农闲到城里搬砖,名字是从别人那儿搬来的。我会认他做朋友,是他跟我讲他是装模作样的成正常人。初次见面是一次饭局上。深圳各种活动多,搞活动必供饭,不用AA制,全免费,可以放开肚皮来吃,只要有时间,只要脸皮厚,有相当一批人士号称社会活动家,专业专注蹭饭局。我很少参加,主要是狂傲加自卑,狂傲在心里,自卑在面上,还有就是没时间。我既然要伪装成正常人,那就得正常上班,正常加班,正常地让挣工资把时间占领了。那天不知哪根神经短路,或许是有人跟我讲,那儿有文艺女青年,说不定可以泡上一个。父母亲老在电话里催我,怎么还不找个女朋友?他们希望我早点娶妻生娃,好正常地做爷爷奶奶。听说女文青都有点不正常,我想把两位老人气出神经病来。这想法有点古怪,但很真实也坚定,相信水滴石穿。现场是有不少女人,但都不年轻,四十多岁的居多,有两个看起来年轻,一打听,孩子上幼儿园了。我很失望,闷头吃饭。李不语就坐在旁边,开始表现很正常,也只顾闷头吃饭。突然,他用筷子狠敲三下饭碗,大声喊:各位,各位,我想讲个故事以资助兴怎么样?有人说好,有人鼓掌。他开讲了,说他念小学时,学校有个女老师,人长相一般,但乳房很大,有篮球那么大,正处哺乳期。她洗的衣服,就挂在走廊上晾晒。班上有个同学,忘记大名叫什么了,人奇瘦,背略驼,外号柴梗子。女老师晒好衣服,柴梗子溜出教室。他不是看衣服,而是仰起脖子张开嘴巴,让乳罩上的滴水一滴一滴落进嘴里。女老师一声尖叫,校长提着他的耳朵扔他到操场上罚站,并把他老爸喊来。他老爸也瘦,坏了一只眼睛,人称半瞎子。同学们以为柴梗子少不了一顿胖揍。这是有经验的,哪个同学的家长让学校请来了都少不了一顿胖揍。半瞎子却直接走进校长办公室,对着校长扑通一下跪下纳首磕头:求求校长开恩,别治我家娃的流氓罪哈,他还小不懂事。李不语讲到这不讲了,伸出筷子把一块脆皮鸡塞进嘴里。后来呢?有人问。没有后来,李不语说,柴梗子还在学校念书,女老师继续走廊上晒衣服。我想笑,不是故事想笑,而是后面那句话想笑,便丢了一支烟给他。李不语说,你叫王小白对吧?我说你怎么知道。他说,我们是微信好友哩,我叫李不语。噢、噢、噢,我做出恍然大悟并作惊喜状说,你就是李不语呀。前不久,他在深圳作家群里丢了个链接,我正好有时间点开看了,讲的是一个灵异故事,说有一伙人,自由组团的那种,跑到云南某大山里玩耍,那是个少数民族居住地。有个叫肖劲方的男生半夜起来拉夜屎,还没脱下裤子,月光下就有一个美女朝他招手。美女就是团里最美的那位,肖劲方一直暗恋她。美女牵着他的手走进一间茅屋,干了男人女人该干的事。次日早上集合时大家发现肖劲方不见了。有人说要去找,有人说就在这儿等,有人猜测他跑了。他们意见还没有统一,就有一伙穿露半边肩衣服的汉子,手执木棍、砍刀、锄头把他们围起来了。原来,肖劲方躺在一具棺材里,人还睡着没醒哩,呼噜打得贼响。棺材里还有一具女尸,脸白得像刚抹了腻子粉。棺材摆在厅堂一侧。厅堂里站满了人,他们表情愤怒。故事我没再看下去,但给了他三个点赞,一起给,列着队儿。过会儿他过来加我。我只加了他,没跟他聊天。李不语侧头过来,说你是写小说。我说没事写着玩。他说我也写小说。我说这个我知道。他说,我们交个朋友吧。我说,找个理由。他说,你是江西赣州人,我是江西吉安的,同是江西人,我们是老乡。我说这个理由太俗。他说你写小说我也写小说,我们有共同的爱好。我说这个还是不行,天下写小说的人太多了。他笑了,说你是个伪装的正常人,我也是。我说这个可以有。我们当即决定下午的活动不参加了,去大街上数美女,看谁数得多。
李不语就住湖景湾小区,离公司不远,走大路有七里,抄小路五里,中间隔了一个叫洗马井的植物园,靠他那边有个水塘,月牙形状,深圳人讲那是湖。那个楼盘开发比早。李不语说买房时只花了五千八一平米,现在涨到五万八了。我说你可发财了。他说没出手卖掉就不算发财,但心里有笔厚实的资产在垫着,也算小有成就感。房子是他老婆买的。他老婆姓钟,叫什么英,他称她钟老师。他与老婆是初中到高中的同学。他老婆考上了华南师大,毕业后来到深圳当老师,就在附近的洗马井中学,教数学。李不语说她很有事业心,劳碌命。李不语上的是华中师大,毕业后到处打流浪,走过五个城市,换了八份工作。不知怎地,两人在QQ上联系上了。钟老师说,我在这儿买了套房,想跟你共同所有,过来不?那会儿李不语身无分文,刚被一伙小流氓打得鼻肿脸青,就跑过来了。李不语说,钟老师那边有点小背景,不差钱。她长得不怎么地,不是指身高和身材,是指脸蛋,下巴太短,有点急急忙忙收拢的味道,正面看还可以,侧面看也是收紧得太着急。相面书说这种面相的人福气不够。我见过她一面。那天饭局后一个礼拜,星期天十一点,李不语微信上微我,今天不用上班吧?我说,宅宿舍看麦克·尤恩,这个家伙像我。他说,想请你吃饭,吃巫山纸包鱼,味道很不错。我说好。他把钟老师也带来了,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小男孩长得像钟老师更多一点。这是他们家庭外出聚餐哈,我顿感是在做一盏不甚明亮的灯泡,有点不自然。饭桌上李不语表现得比较文静——不好意思,男人用文静两字不太妥,但的确是这样,他讲得最的一句话就是喊吃菜,别客气。钟老师倒是个话篓子,开始是老师盘问学生那样问这问那,老家哪儿,多大年龄,上的哪个大学,家里人还好吧,哪儿上班,工作还行吧,收入怎么样。我一一作答。讲到在打工时,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说没本事,只好看他人脸色吃饭。她说,如今谁不要看人脸色?接着,讲她在学校里所受的那些脸色,各种嘴脸。讲着,讲着就话锋一转,痛批起社会来,什么不正之风盛行,老人跌倒没人扶起,行人电动车乱闯红灯,街市兵荒马乱,民工随地吐痰,男人有点钱就变坏,官员腐化堕落,到处都是潜规则。原来她是位愤怒妇女。李不语一旁附和着,颇具妇唱夫随范儿。忘了小男孩什么事惹着她了,她欲用手指指男孩脑侧,却停住了,说:不是讲好了,在叔叔面前要表现好一点。语调柔和却具有不容置疑的威严。小男孩显然怕他,不吭声,过后悄悄嘟嘴。后来李不语跟我说:钟老师对孩子要求太严了,搞得他一点都不像我,没味道。李不语来到深圳后先在一家大公司里呆了三年。李不语说:我能在那儿呆上三年,是老板太有趣了,春节后就在公司里拉开桌子来赌钱,不会赌钱的混不上高管。我们去上班,见老板在做庄家,走过去说一句董事长新年发财,立马一个红包扔过来,八百八十元。有一年我一天到喊了三回,他拍了一下我后脑勺,说臭小子挺会投机取巧哈,你是哪个部门的?他辞职后与朋友办了个贸易公司,本钱是老婆那边拿出来的。他不参与具体事务,坐地分红,效益很不错,一年能分到二十来万。他说,我不喜欢上班,也不喜欢管事,但无聊也难受,我曾一天到晚的坐公交玩,两块钱坐完一条线,再花两块钱坐完另一条线。我说,这事儿我也干过不少回。李不语说,可人不能太不正常,怎么办?我就这么在家里写起小说来,感觉有点像专业作家。我说钟老师支持吗。他说支持呀,非常支持,写作就是她建议的。她说,你念书作文那么好,没什么事不如搞写作,说不定写出个作家来,让我脸上也沾点光。她真希望我写出名堂来,有时间会看我写的,提些建议,不过她的建议提不到点子,脑子还停留在教课书上,我不好意思说她。我说,这样也挺好的,你可以安安心心写,说不定真能写出名堂,哪像我,偷偷摸摸的,做贼一样,外面不能让老板知道,家里不能让乡亲知道。他裂嘴笑了,说这点我是比你强。我说何止这点,你是大学生我是初中生。
我不是初中生,我也上过大学,读的是中文系。说初中三年级没毕业,这是骗他,没有目的,信口胡骗。我搞写作只有三年时间,偶尔可以在文学期刊发表点什么,有一个东西拿过广东省有为文学奖。李不语搞了四年了,文学期刊没发表一篇像样的稿子,放到网上基本没人看,参加豆瓣征文,连围都没有拱进。他相当沮丧,老问我他是不是这块料。我告诉他你天生就是个伟大作家,麦克·尤恩那种类型。我没有恭维他。他的东西生猛、野性、原始,像匹没有套缰的野马。有人夸我是有志青年。我呸,这年月不谈有志。我搞小说是要做正常人后对于不正常的一出口。我家族血液中就有不正常的基因。我爷爷喜好拉胡琴,白天黑夜拉,摇头晃脑拉。那会儿搞大集体,社员老表在队长口哨驱使下出工干活了,爷爷还在拉胡琴。队长勃然大怒,一脚踢他滚下池塘。他爬起接着拉胡琴。我老爸是个酒鬼,外号酒壶子,常年手抓酒壶,走一步喝一口,醉倒在路边,风吹起他的脏衣衫,露出黑白电视机屏那样的肚皮,像条死狗。也有狗过去舔他。我母亲在我三岁时跟一个货郎跑了。我打小就不算正常,开始表现不说话,任何人问我都不吭一句,有人打我也不喊痛,顽强地扛着。大人小孩子都说我是傻瓜。我接着装傻瓜。比如上学,那些课本我只须看一遍就懂了,但从来不做对一道题,一加一等二十二,五减三等于五十三。我的作业本和考卷全是大红叉和鸭蛋。父亲说不错,鸭蛋是真的话可以换不少酒喝。老师说我是头猪,猪也不如,猪还晓得睡。我觉得上课打瞌睡也是蛮不错的。于是一上课就把脑袋放课桌上,故意把呼噜打得贼响,考试也打瞌睡,多次让口水把试卷湿出一个拳头大的洞。白天睡多了,夜里就不想睡,反正父亲只晓得喝酒不管我,我打开门,溜出去,一脚高一脚低在村庄里游荡,时不时蛮大声地自言自语。村里人说我在跟鬼讲话。我是在跟鬼讲话。我站到某户人家窗前,面前模拟出黑白无常两个鬼。我说:喂,你怎么这么高,这么白,还有你,黑得太不像话了,偷我的墨汁涂的吗?黑白无常说:小家伙,别那么大声,我们是阎王派来的。来干嘛?我问。黑白无常说,来村里巡查呀。我说,你们又不是警察。黑白无常说,我们那个世界的警察,小家伙,村里有哪些人是坏蛋?我们要把他抓起来。我不知道,我大声说,他们都像坏人,也不像坏人。屁话,等于没说,黑白无常说。过两天,村里人都去路上烧冥币,十亿一张的一大叠,烧,村庄一片火光,还有人往我家里送米送菜,把我乐坏了。十三岁那年初夏,天还冷,下了一场很大的雨,风是横的,雨倾盆而下,我突然有种情绪,冲出去站在雨中,任花生仁大的雨珠密集地砸在身上,享受着痛快淋漓的惬意。这样站了一个多小时,完了去找父亲。父亲醉卧在饭桌下,手还抓着酒瓶。我踢了踢他屁股。他说干嘛哩,我要睡觉,不对,不对,我要喝酒。说着就抓酒瓶往嘴里倒。酒瓶是空的。我说起来,有话跟你讲。父亲说,癫赖子,有什么屁快放,别影响我喝酒。我说,我打算好好念书,保证将来考上大学,但有个条件,你得把酒戒了,做个正常人。父亲一咕噜爬起来:你真话还是假话?我说自然是真话。他说那好,我们拉勾。我便与他拉勾。那年期末考试,我数学一百分,语文九十九,吓得老师同学们都不敢相信。父亲说,看来臭小子是讲真话,我得把酒戒了。他真把酒戒了,做回勤劳朴实的正常农民。我也真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后,父亲要我去考公务员,村里人也要我去考公务员,特别是姓王那些本族人。考上公务员就有希望当官,不指望当县长市长,乡长镇长总可以吧。村里人说,那我们就不会受欺负了。要让一个村庄的人不受欺负,责任太大了,我决定再一次不正常。我的不正常就是玩游戏、喝酒、抽烟、K歌、蹦迪、爬山、街头流浪、与鬼讲话、不好好上班,就差吸毒了。我在外面这么放纵自己,自然会让村里人知道。村里人重新吊起看不起我的目光。父亲说,你再不正常点我就去喝酒,我还有一火车皮酒没喝掉哩。母亲带着哭腔说,你俩都不正常了,还让不让我活?母亲不是亲生母亲,是后妈,原本县城人,因为受不了家暴而离婚,然后再嫁父亲。她是个不幸的女人,对我和父亲都特别好,一个最优质的保姆。看来不做正常人不行了,经济上也不充许,做非正常人也要有经济基础,于是便进了这家饲料企业,开启了正儿八经上班模式。李不语听了哈哈大笑,说你真是有趣的人,你知道你这种行为的本质在哪吗?我说愿听兄台指教。他说,是闹,你心里有一种东西在闹,就像小孩子闹哭,目的是引人关注,还是自我为中心主义者。我说你放屁,狗嘴吐不出象牙。他在屋里转了两个圈,对着墙踢上一脚,说,也不完全对,更准确的说话是闹药。我冷笑了,闹也是一剂药吗?他说,这你都不懂,充分暴露了你的无知,闹药是一种职业,也不是什么正当职业,就是临时工,北京上海这样的大都市就有人做闹药,活跃在影视行业中,他们能写点东西,像你我一样还未出名。编剧思路受阻,闹药在旁边闹一闹,编假故事逗逗乐子,来几句高深哲理,刺激编剧的中枢神经,有解决方案最好,实在没招翻个跟斗也行。我哑然失笑了,原来是这样哈。那我真是在闹。如今生活上要求我做正常人,没法闹,只有在心里闹了,心里闹总要一种表现形式,写作就是,键盘上我可以使劲地闹。想想,若不能在键盘闹一闹,说不定我真的会疯掉。从这个角度讲,它真是一剂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