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题记
各种机缘巧合,艾琳在那刹海岛上遇见了深圳的黎凡。借着光缆和文字的推助,在这遥远的天涯边种下爱情的玫瑰。短暂的工作停留后,两人先后离开那刹。之后的许多年里,艾琳一直把黎凡所在的深圳,作为自己所朝向的远方,竭尽所能地去靠近。而最后的抵达,不是为了相聚,却是为了告别。玫瑰早已枯死,但是这座城却给了艾琳另一座永远的花园。
1.
黎凡的视线向下,看着放在餐桌上的这双手,胖胖的,暗黄色,青筋清晰地凸起在皮肤下,像是扭曲在皮肉间的绿色的蚯蚓。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女人手上的筋络也会这么粗的吗?以前,这双手可不是这样的,那是一双小巧、白嫩、纤细、柔软的手,他在第一次握住时心为之狂跳了很久。都说女人老得快,那双在他的大手里挣扎过的手,在他身下紧紧抓着枕套的手,现在已经是这般肥胖而青筋暴突的样子了,黎凡在心里叹了口气。不过,眼下可不是回忆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不知道这个女人这趟来深圳是否带着什么目的,因而内心有些不安定,但也知道不会有什么事,以他对她的了解,她应该不会对自己提什么要求。再说了,他有家庭有孩子,也不可能答应她什么。一起吃个饭,然后道别,除此之外他做不了什么。
黎凡随便点了几个菜,问艾琳要不要来点饮料。当年艾琳像个小女孩,喜欢自己用青柠和蜂蜜做酸酸甜甜的饮料,也许现在她有所不同吧。“你还是不喝酒?”“不喝。”艾琳说。艾琳看着酒水单,对服务员说要一杯玫瑰露。黎凡微笑了一下,他还是那么个小女子。继而看向她的脸,虽然皮肤已不像当年那么白嫩光滑,蒙着一层许多中年妇人所带的那层暗黄,但眼神还算是清澈的。只是她这身穿着,也真是灰茫茫的,黑底灰条的劣质衬衫上,扣子还掉了一粒,挎包也没有,竟然用个很大的白色塑料袋装着手机等小物件,一副去菜场里买菜的大妈打扮。也好,她这样子,万一碰到有认识的人也来了这家餐厅,绝不会有其他的猜测。
不过深圳不是一个充满好奇的城市,这里的故事太多,大家见过世面的人早已习惯于见怪不怪。这里的节奏太快,人人都步履匆匆,为了效率、结果而奋斗着,无暇于其他。所以收到艾琳的微信信息说她已经离婚了,黎凡心里也没有什么吃惊的反应,离婚了和没离婚一样的寻常。只是他觉得自己还是得留着心,她此次来,别是希望自己能给她点什么。比如婚姻,这当然不可能,再比如,关爱,他忙得很,也累得很,这他也做不到。
“你们那边孩子们学习紧吗?这边太拼了,哎,各种内卷啊。”黎凡觉得聊聊孩子,而不是其他,会比较合适。
艾琳:“卷,甚至我听深圳回去的人说浙江比深圳更卷。有一个为了去郑洁网校打网球而来深圳上了初中的孩子,在这边所在的学校里成绩名列前茅,中考回到我们那里考分数只是中等。”
黎凡:“看来到处都一样啊。别说大城市了,我们渭南的县城里,一到周末,东边的骑车把孩子往西边送,西边的开车把孩子往东边拉,补习,学各种乱七八糟的才艺,没听说哪家孩子闲着。”
服务员端来了玫瑰露,浅咖啡色的液体,盛在透明的细高玻璃杯里。艾琳喝了一口。“好喝吗?”黎凡问。
艾琳:“玫瑰花酱兑了水加了冰块做成的,没有多少特别的味道。我只是喜欢这名字,没有哪个女子,会不喜欢玫瑰,哪怕那花杆上有许多刺。没有爱情,这世间肯定少了许多悲伤和悲剧,但是也少了滋味和意义。”
服务员端了水煮鱼上来,雪白的鱼片,橙红的辣椒,碧绿的芫荽,用一个很大的白瓷碗盛着。黎凡越过瓷碗,看到艾琳静静地微笑地看着自己,便也笑了一下,继而拿起筷子,说:“吃鱼,这鱼看着挺好。平时都忙啥呢?看看手机?低头抱手机是现代人的通用生活模式。”
“肯定会在手机里耗费时间,但我其实没有太多空闲可浪费。我的状态很糟糕,离异,孩子正在升学的关键时期,父母年龄大了,各种病都出来了,需要照顾。工作上受这几年的疫情影响,收入寥寥。我自己前些年落下的腰肌劳损时不时就患。不过我知道自己很皮实很有韧性,这几年熬过去,后面就会好很多。条件有限,但我也在注意养生和锻炼身体,人生很长,得用心照顾好自己。”
“挺好。不过锻炼要适度,不用让自己太累。”
“只是走走路做做拉伸,我的两个膝盖,你知道的。再说,我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和体力,得忙着搬砖。”
服务员端来了蛋黄焗南瓜,黎凡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对艾琳说:“这家菜做得不错,你试试。”
然后是清炒红菜苔和一大碗米饭。为了摆下这些盘子,艾琳动手把放在桌边的一只插花白瓷瓶往里挪了挪。那小小的瓷瓶里,插着一朵浅粉色的半开的玫瑰花。“碍事的话就让服务员拿走吧,这桌子是不咋大。”黎凡说。
“不用,挺好看的。”艾琳夹了一块南瓜,边吃边说:“味道挺好。我记得第一次跟你一起吃饭的时候,桌子上也有一枝玫瑰插花,是大红色的,盛开着,桌子上还点着蜡烛,烛光暖暖的,很美。”
“对啊,时间过得真快。现在这么忙,这么累,没有那种闲心思啦。我儿子今年中考,哎,好担心他,成绩中下等,真怕他考不上高中。我老婆为了孩子很辛苦,起得比我早,睡得比我晚。但她很体贴,从来不在我跟前抱怨,不像有些人总是絮絮叨叨地累啊孩子难管啊说一堆。”
“幸福。”
“我也觉得是,所以我挺感谢我老婆的。我弟去年年底跟我借钱买车,我没借,真没钱,不然自己兄弟能不帮一把嘛。我妈也不省心,动不动去医院,医院这种地方,去一趟就是几百几千花出去。我上回跟我同事说,这样下去,我要借贷款度日了。哎,大家都不容易。”
艾琳侧着脸,望向窗外,若有所思。落雨了,不过不大,地面是一层浅浅的湿痕。一棵凤凰木,橙红的花朵开满枝头,像是用橙红翠绿的材料造的一个顶棚。她想起那刹岛上的凤凰木,想起她在日记里她默默地对黎凡说:“凤凰花开了,真美,我是查了朱莉娅告诉我的单词,才知道它叫凤凰花,在中国,没有这种树吧?”如果那时的黎凡看到这段文字,一定会说:“小傻瓜,在深圳就有好多的凤凰花啊。”
然后今天的艾琳便可背出她准备了很久的台词:是啊,在千园之城的深圳,在花都的深圳,在这天蓝云白的南国之城,从来不少花的啊。人民公园、香蜜公园的月季常年开;2、3月,大鹏和观澜的油菜花,莲花山公园的风铃木,黄灿灿。3、4月,东湖公园一大串一大串的禾雀花,景田北街橙红的木棉花,梧桐山的毛棉杜鹃花开得像锦缎;中心公园的梨花是深圳的雪景。5月是紫色的,深圳湾公园流花山的马鞭草,彩田路上的蓝花楹。7月洪湖公园的荷花,光明小镇欢乐田园的向日葵。8、9月,深圳湾公园的韭兰花。大沙河公园的山茶花,从10月一直开到第二年的5月。市花簕杜鹃一开开半年,在深圳各种地方都能看到它们。12月,东湖公园的菊花。
虽然这些地方一个也没去过,但艾琳在深圳本地宝App里看到这些花开后,便都一一记住了。在艾琳的脑子里有一个沙盘,里面一样样地摆放着她从网上看来的关于深圳的内容,就像售楼部里展示的微缩模型。她把一块块的名称搁上去,拼凑在一起,成为她脑子里的深圳,干干净净,整齐精致,她甚至在里面摆了月亮、风和流水。
“黎凡。”艾琳把筷子放在碗上。黎凡一怔:“你说。”继而又为自己的一怔而心惊,他忽然意识到在此之前,艾琳从未直接喊过他的名字,他也从来没有直呼过艾琳。
“今天是小满,夏季的第二个节气,二十四节气里的第八个。”
“是吧?这年月又不种田,少有人关注这个了。”
“是啊,但我还是很喜欢这些节气,觉得它们好美。我第一次注意到节气,是你告诉我那一天是惊蛰,那天是2012年3月5号。”
黎凡笑笑:“深圳太忙了,我早已没再注意过这些了。”然后便低头吃菜。
艾琳的手机响了,她一阵呲呲啦啦地翻找,从放在旁边空椅子上的白色塑料袋里拿出手机,对黎凡说自己需要出去接个电话,便离开了座位。黎凡放了筷子,抬眼看看窗外,发现竟然下雨了。哎,下雨天是很烦人的。明天约了海哥、老吴一起吃饭,老吴不过才到五十,就已经被公司劝退,而自己和海哥也就是这两年的事了,还好之前这些年打下了一些家底,不然孩子才半大,退休后可怎么好养家?虽然那积蓄的数额想着是够的,但压力总是有,不过还是要庆幸是个深圳人,就像老婆说的,不行咱就把房卖了,去西安那套房子里生活,钱的问题就马上解决了嘛。
艾琳回来了。又是一阵呲呲啦啦的操作,把手机放进白色塑料袋。那袋子真吵人。黎凡想说你为什么不带个包呢?哪个女人这样邋里邋遢地带个塑料袋子出门啊。不过他什么也没说,毕竟,这关他啥事呢?
“快吃吧,菜得趁热,凉了味道就差了。”黎凡说。
艾琳坐下来,大口吃菜,喝玫瑰露,“你也吃啊,味道不错。”艾琳含着满嘴的食物说。
两个人默默吃着,都没再说话。黎凡饱了,掏出手机,看看微信信息,又看看朋友圈,再看看新闻。艾琳终于放下筷子,抽了一张纸巾抹着嘴说吃好了。
黎凡喊服务员来买单,艾琳朝他摆摆手:“不用,我刚才打完电话回来路过吧台已经付过了。”
“这怎么好意思呢,在深圳,你是客人,肯定应该我买单啊。”
“应该的,你还记得上回在那刹岛的东风苑,本来应该是我请你吃饭,结果你买的单。”
“嘿,那么久的事了,你还记着。”
服务员本已往这边走过来,听艾琳一说又转身去忙别的了。黎凡正要站起身,看到艾琳胳膊架在桌子上,两手十指交叉望着自己,于是便也坐着没动。
“黎凡,人海茫茫。”
黎凡盯着桌面,耸了耸眉,让自己面容舒展一点,皱眉会不太礼貌。
“能够遇见是一种缘分,我很珍惜,也很感谢。我现在过得是有点落魄潦倒,很失败。但是我想见见你,做一个正式的道别。从此以后,也许在回看的时候,我们依然是彼此记忆里的内容,但再也不是前路上现实存在的风景。我一直记着那刹餐桌上的那支红玫瑰,我得到过它,并幸福地持有了很久。不是因为贪婪,而是因为我真的没有。哪个女人不爱玫瑰呢?所以我们都不是罪人。但是现在,时间太久了,它显然枯萎了,所以我也终于放下了。我知道,你工作很忙很累,你是个顾家的好男人。谢谢你,给了我半天的时间。好了,我们走吧。”
艾琳起身,朝黎凡伸出一只手,黎凡机械地伸出一只手去,艾琳紧紧握住,笑着晃了晃,又轻轻松开,两人走出餐厅。
“我送你到酒店门口吧。”黎凡指了指饭店门口自己那辆黑色奥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