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秋

早上五点前，阳台上

远处建筑群灯光和近处的街灯

被夜晚打磨的轻缓安静

享受这样的时刻：临近园区的机器

也在这氛围里压低了声音。更遥远的星空上

原子地裂变，星球地碰撞，死亡与新生

坚固和瓦解都一样无声

秋风不管如何，都要

从街头席卷到街尾

在十字路口消散，或是

分支，继续前进

又是一年月明的时节

却不如没有许多灯光的家乡那般

亮亮堂堂的清辉

却总算是，一场人间

也总有一样的人静夜深

可书写

旧约

在南方。为了向天空生长

选择将自己埋入大地中

等待雨水，面向阳光。然后

萌芽、破土，刺穿岩石的心脏

有时候，我期待月光的皎洁

胜过，春风浩荡。我们有着共同的

命运：圆缺、清亮以及更多的晦暗

总要，落地生根。以足迹圈起

一座无人的城，集梅雨烹茶

采雪酿酒。在愈来愈短的时光里

我的城墙只会越来越高

可我知道，前世走失的人啊

总会前来与我相认

致

龙澜大道上每一座天桥

都有上去过，有时是夜晚

有时是白天

最喜欢的那一座，在观天路口

如果待的足够久，会听到

子弹射出枪口的声响和烟火一样

嘭、嘭、嘭

我的身体里也装满了

火药一样的倔强。不如烟火短暂

不如子弹坚硬

无题

下辈子不进厂了，去路政公司

一入夜，就把龙澜大道上的灯

都关掉。天桥就是一张

五米多高的大床

若还能多些奢求，再把

几十万亩的星星都点亮

等到霓虹都退场，高楼即为山峰

厂区就是丘陵

这样多好，拥怀入梦的风

就有了故乡

我是夜晚

灯光下的万悦城，宋时

高门一样，林冲就是在此

走失了妻子

从观光路转道龙澜大道

像是挺进了八百里水浒

风越来越紧

脚步，越行越快

登上天桥就是，入了梁山

今夜煮酒，今夜磨刀

今夜，点火取暖

也有，落幕的时候

硬盒经典红双喜

抽完，就回

固执

父亲让跪着。就跪着

母亲拽都拽不起来，被打也不求饶

弟弟比我讨喜

为了脱离管束，年少时离家出走

年少时再未回去过

弟弟恋家，我恋的是故乡

为了对抗城市的坚硬，每周都要

徒步远行一次。有时去河边，有时

在天桥上

看一看柔软的流水，看一看

一辆接着一辆的流水

意义

每一条河流，都该有几座

大坝。不必发电，不为冲沙

为的是每次开闸，再怎么温柔的

河水都能发出雄狮的怒吼

每一条河岸，都该有一两位

白发苍苍的老人。从这座桥下

漫步到那座桥，半小时后再走回来

流逝，每一秒就有了意义

与每一条河流一样，观澜河也有

垂钓人。每条咬钩不放的鱼都有了去处

或炒锅，或蒸笼，或重入水中

以火沸之

每一条鱼被钓起后，都该有个

多愁善感的见证人。七秒钟后被鱼

忘掉的事，被我记着。案板上开膛破肚

喊不出口的疼，让我喊出来

少数派报告

看着落日一点点落下去

就会明白，为何要

遗弃城市

让夜色升上来，朝圣一样地

攀登天桥，穿越隧道

你也会明白，落日

为何遗弃我

即便咽炎一次次与我对抗

也想至少有那么一次

没有缘由的大醉一场

像故事结局里走入深夜中的人

像落草为寇的人消失在漫天飞雪里

黄昏即景

太阳不落下去，不回

夜幕没有合围，不回

从环观南路转道观光路

夕阳在黑云中若隐若现

买了面包的人坐在路边咬一口

喝一口水，世界就安静了下来

一天就是一场轮回，他尤喜

这种时刻。看着落日看着它生锈

晚风起时即为挽歌，仿佛下一刻

深圳就会落雪，仿佛下一刻

他就会痛快的老去

虚构

有必要虚构一个姓名，作为代号

好让多年后

被人想起时，咬牙切齿

或者呸一口唾液

也有必要虚构一个身份：

姓名：张昆昆，性别：男

民族：汉，籍贯：河南省焦作市

温县番田镇西留石村

广东省深圳市某集团在职员工

无重大病史，无暗疾

除了抽烟别无长处

除了写诗，无其他前科

深圳

深圳的月亮越看越小

越看越模糊。怀疑患了

青光眼。迎风会流泪

夕阳看久了会流泪，等的人

等不到了，也会流泪

有一次在陌生的街道上，看到了你

追上去才发现，认错了

过些年，如果你路过我的世界

走得近一点再喊我

走得再近一点，再说

好久不见

漫游者

不急着赶路，但我系好鞋带

不坐电车，不赶最后一辆班车

我在预谋，与这个世界脱节

尝试放慢脚步，在夕阳里

不代表我不感谢太阳国的属民唤醒

我的第一缕光线

走到桂花新村路口，我成了一滴水

汇进了河流

我爱这条只有三四百米的步行街

就像小时候看大戏时在人群里

穿行。不沾身，不触碰

没有车祸现场

作为一个过客，我喜爱这表面的烟火

无意了解她掩盖的沉积层

日复一日如史书

一页页藏满了刀

乌托邦

从未怀疑唯物的真实，他朝

秃鹫打胡哨。也从未质疑内心由

硫磺、木炭和硝石构成的本质

这东西在内部夜以继日的逢山开路

多少巍峨就此沦落尘埃

面对日益茫茫然的空旷，他说

总有一天能够并行10艘船

在铁一般的事实和岌岌可危的幻想间

或许他该需要一根平衡木

好使上班路上太阳从他背后升起时

他能理直气壮的说，本该如此

最好是能返厂维护，记忆重置

让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

“我坚定选择看到这世界的美好”

就像，从前的工号：G372849700

现在的G5410609，一样

可以改头换面

环卫工

三点多燃烧一空的现场

还在持续降温，无法为所有的

灰烬具体的溯源，这是大数据的

学问，始终对想象充满了敌意

是这样的，那些灰烬——

烟头、空酒瓶、枯黄的落叶

巧克力包装纸，哦，甜蜜的巧克力

世间总是因青春和味蕾而

甘心引诱，对食而无味弃之不顾

显而易见无人真的懂得生活，他们

穷极一生都要避开枯燥和困境的深渊

但你，事实上更懂得夜的语言。请不要质疑

我发现美的眼睛：时间

如镰刀飞驰，你夹杂的白发和

日益苍老的手掌是与之赛跑和对抗的

证据，你因渺小微弱而使时间在身上

具体显现时的美，更为惊心

日复一日遵循生活地律动，深夜

三点起床或者更早，你有否关紧门

隔壁的狗是否“呜呜”与你打过招呼

那是三点多的时候

我们隔着一条路，在空无一辆车的

街上等可以通行的红绿灯，之后擦肩

你向着夜深处消失不见。天亮后

我知道又是崭新的一天，庞大浮华的城市

因无数个你而干干净净

观澜河

不联系，让我在这人世得以继续

苟延残喘。我的人生是座要塞

多年前打好地基，余下的时间用来

加盖城墙 ，我将用它来抵抗

中伤、羞辱和背叛

能丢下的都正在抛弃，所以不要联系

当我不存在，失踪或者已经死去

只允许想起我时有一小会儿

廉价的悲伤

一整个下午都用来行走，在小路

在观澜河，我穿过男男女女

穿过那些河岸上的帐篷，我面向

夕阳唱歌流泪，很多年前能够喊出口的

疼都不算疼——

观澜河，你夜以继日地奔向

自己的大海，我亦是一滴水

正在奔向我不能确定的那一片海

夜宴

夜深了，对门隔壁一群人

他们还在说笑，夸海口

他们似要把一生的快乐都放进

今天的酒里，一杯杯地饮

这不是好的酒宴，没有怅然

不知叹嘘——千年已降这漫漫

长夜仍被墨色一遍遍漆着

即便星光闪烁，圆月摇晃

今夜我也要赴一场酒宴。我与自己相对

而坐，他们时而是赵高，高俅

时而是秦桧。堂下击鼓鸣冤的人

是我。麻木，愤怒，夺眶而出的

眼泪像陈述，更像求救

那手执杀威棒，一次次拍响惊堂木的

也是我。我善于指鹿为马，罗列罪名

莫须有…我也易于供认不讳

在一张张白纸上，黥面，流放

将自己一次次押赴刑场

焦虑书

如词汇囿于语言，灵魂困于

肉身。在“如非必要，不要出门”的

第一天，还是走了出去

这并非创世纪中的第一天，但也是

拥有白昼和黑夜的一天。我一遍遍拍着

河道旁滚烫的栏杆，很难说的清

白昼不是夜晚点亮的火焰

三月春天的阳光剧烈，而记忆里

却包藏着一场浩荡的风雪

2019年深冬，我们在北京穿过广场

穿过王府井大街，乘上了列车

这么久了都回不去，这么久了

都学不会原谅

独行记

有些路走着走着就会变，譬如

观天路过了大和电车站就成了环观南路

桂香路到了东莞地界，名字叫做

沙湖路。我也跟着变，地球

这个庞大的载具一年年将我从过去

搬运到现在

好多年了。东莞的天空一直低于

深圳的天空，或许是因为满布的乌云

一直试图向着人间下垂，或是

并不多的行人在这狭窄的街道上

始终为拥挤作着辩证，但

男女混居低矮老旧的宿舍楼并不能

丈量天空，它们只是属于这个古老的

星球显现于世间的另一部分

下午六点，龙背岭上空会跃下

小雨。我坐在马路牙子上，车辆往来

失神，没有目的。感受着它们落在

我的发梢，背部，眼前一次次地破碎

所以下一秒我选择，离开

小雪

还是昨日的江湖，路边

紫荆花的美艳一如，霸王乌江畔

饮恨前的虞美人

可是深圳，是一座年轻的城市

身穿黑色体恤的男人，那牌子

来自大洋彼岸，更有可能

出自莆田。此刻他不知该为卖火柴的

小女孩感到惋惜，还是羡慕她在

划亮火柴的微光中的笑脸

需要上班的清晨有雨，有人撑伞

但他不。有人在朋友圈里说“今日

小雪”像是对一个好似没有来过的深秋

最终的判词：此后雪花会渐渐铺满

观光路所衔接的所有存在和不存在的

道路。年轻的城市依旧丰腴，快速

我在人群中想象着有人说，此刻

愿意白头。

告别书

我应该有自己的花园，不种花

多年后我可以这样回忆说：我将它

平整清理一空，像多数时候我脑海中

一片空白——但总会有第一颗野草破土

不是么？然后盛大的繁茂，盛大的枯萎

但在此之前它们秘密丰收

与城市中公园不同：它拒绝井然有序，拒绝

姹紫嫣红，拒绝被修剪被排列，拒绝

无声生长，安然死去——我愿意

如此复原大地最初的样子

但是，此刻。我的祖先，我站在与你们

截然不同的时代里，我正在遗忘过去——

如你们遗忘了你们的祖先如何采集

如何奔跑，又是如何狩猎

一样。我开始忘记如何背向太阳面朝

黄土，忘记怎样播种浇灌和除虫

忘记丰收的喜悦和

储藏的希望

傍晚

我情绪稳定。多年不改昵称

不换头像，一首歌总能循环着听

这是很多年养成的能力：没有必须

要去的地方，还是走了出去

傍晚除了厚厚的云层，天空荒芜而

辽阔，高压线上的麻雀飞上房顶

远方始终是吝啬的，我在天桥举目四望

那些高楼总能阻碍我探寻的目光

我心有悲戚。爱着三十年后的你，

在微风吹拂的路边，两个漫步的

老人无可奈何的相爱了一生，我们是

时光的见证者，我们早已白发苍苍

我想我并不爱现在的你，如果你此刻

存在过。你的眉目柔软而多情你沁人

娇嫩的肌肤使任何一阵嫉妒的风

都有可能将我们吹散，在经久不衰的

月光中，我们各自下落不明

亲爱的，我只能喜欢。孤独、莽撞

怯懦、克制的喜欢

夜晚的价值

睡的有些早。大水坑河岸应该有

蛙鸣，每一次鼓噪都应该有一滴晾衣服的

水滴敲打在他的隔雨棚上：夜晚就是

如此一点点晕开的。夜的领域不知几万里

至少没有人量过，至少我知道这种吞并

应当到黎明的界限为止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次他被肿痛的喉咙

唤醒，在黎明前，在通向东升小区的

十字路口，那亮着的红绿灯有种熟悉的

陌生感，远处扫把刮过路面的声音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