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一)
那日深圳“大寒”。严斯文身体不冷,但心里冷。
医生都穿白大褂、戴着口罩,看起来差不多,但医术有高有低。严斯文网上抢号时,看过就诊医生的简介,她信任她。
医生将手伸进内衣,在她的指引下,摸到右胸那个肿瘤,用手指肚按了按,自言自语说,鸽子蛋大,有点硬呀!然后又在周边按了按,松开。
医生洗净手,坐在桌旁,眉头深锁,她在病历本写上:“癌?”,然后给她开了各种检查单。
病历本上的字让严斯文感到惶恐,她努力使自己保持镇定,但她接下来的行动都略显呆滞、机械。她,神情恍惚,头顶上好像有无数只苍蝇在不停打转,嗡嗡嗡,嗡嗡嗡。
进入超声科,是一位男医生,让她脱掉上衣躺在床上做B超。严斯文红着脸,扭扭捏捏。她身体的皮肤月光一般柔和、透亮,已经很多年没有向他人展露。医生助理催她快点,说,其他病号还排着队等做检查呢。严斯文的心一慌,抬手将上衣从头上挣脱时,差点扯烂了衣服。
她的胸部是那么的干净、柔软、饱满,曾经流出甘甜的乳汁滋养新的生命,可现在却被陌生的男医生看到,并涂上又凉又滑的耦合剂,用探头压着反复摩擦。严斯文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她将衣服盖到脸上。
做完B超,她用纸巾一遍又一遍地擦掉耦合剂,她感到它弄脏了她。
做钼钯,依然要脱掉上衣,她站在那个机器旁,两块冰冷的夹板硬生生地夹住她的右胸,“哎哟——”,一种电击般的感觉,刹时弥漫全身,她显出龇牙咧嘴的表情。终于,“卡嚓”一声结束了。她一边穿衣服一边擦眼泪,那种疼痛让她感到恐惧,似乎被人实施酷刑。
晚上睡觉时,她像烙饼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想到那种疼痛,她全身仍一阵紧张,心有余悸。
几天后,拿到穿刺检查结果。严斯文整个人仿佛突然掉进一口黑咕隆咚的深井里,被一股寒凉浸透,她像只弱小的蚂蚁,有一种万事皆空、万念俱灰的无力感:竟然是癌症!她心里无限悲凉却无所畏惧,说,老天,我的命,在这里,你想要,你就拿。她记起小时候,她曾经养过许多花,冬天来临,凛冽的寒风小刀子一样刮着,那些花纷纷凋零,飘落在地上,慢慢失去颜色,枯萎。
接下来的日子睡前辗转,杂念如潮,她自制的艾叶枕头包不时响一下,像微风吹着树叶的声音。她感到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身体里流走了,她变得干瘪,只剩一副空空皮囊。她睁着眼睛等天亮。
她不由自主地想,她怎么会得癌症呢?
严斯文在严暖阳3岁时办的离婚。从不幸的婚姻中走出来,她有一种获得解放的新生感,她将严暖阳交给父母,来到深圳改命。
初来乍到,一栋又一栋漂亮、阔气的高楼大厦让她眼花缭乱,上下班的高峰期,大街、小巷,到处都是人,乌泱乌泱的,大多提着便当,行色匆匆。地铁上、公交车内的人挤得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人多得让她心慌,她夹裹其中,走路带跑,好像她只要稍微迟钝就赶不上了。宽广的公路上,双向车道,各种车,一辆接一辆,像一条长长的巨龙,壮观啊!更壮观的是深圳茂盛的树、鲜艳的花朵、丰富的绿植,像深圳的人一样,到处都是,使钢筋水泥筑成的城市变得生动、鲜活,生机勃勃。
严斯文租着一间带厨房、卫生间的农民房。来深圳的第一个中秋节,有同事邀请她一起过节,那时她工资少,不想欠人情,拒绝了。晚上,她一个人吃饭,做了一个炒菜、一个汤,盯着电视机看“花好月圆”的中秋晚会,她一边吃一边看一个很喜庆的节目,突然,她的眼睛不知怎么就迷糊了,眼泪啪嗒啪嗒落了下来,一滴、两滴、三滴,洇湿了地上的瓷砖……她一时情绪崩溃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来深圳,原本是奔着有品质的生活,让生命发光发亮。
深圳很多的单身男女,个个像座孤岛一样,既渴望温情,又害怕温情的背后是陷井。严斯文长得好看,一张白白嫩嫩的圆脸,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身材丰腴匀称。有不明真实身份的男人试探她,时不时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没事找事,逮到没有旁人的机会,靠近她说,她那一双眼睛勾人魂魄;又说,她的神态与举止有时像受到惊吓的小鹿,可爱。深圳人来自四面八方,鱼龙混杂,啥人都有,耳边时不时听到哪个拜金女使用高级手段钓到金龟婿、大阔佬,哪位美貌白领被人骗色骗财,气得吐血离开深圳。她是一个清清白白的人,不想成为任何人口中的八卦新闻。她抬着头,摆着一副端庄的面孔,显着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情,不回应,直接跳槽换单位表示态度。
第一次婚姻,让她身心俱伤,她不想再婚,拒绝风花雪月,拒绝任何暧昧,她想,她一个人也能活得好,何况她心里已经有了他。跳槽后,她将她的离婚作为个人隐私彻底封闭。
手术后,接下来是化疗、放疗治疗,那一年,严斯文大部分时间在医院度过。
化疗是对身体极为残酷的摧残和折磨,各种副作用:恶心、呕吐、纳差、脱发、浮肿、便秘、失眠,走路时;一脚高一脚低,像踩着棉花,身体百般不适。行尸走肉中,她感到她的眼睛变得呆滞,反应变慢,曾经像奶脂晶莹的皮肤变得青黄,脸上、手臂长出黄褐色的斑点。
能挺过来,离不开她娘家人对她竭尽全力的帮助,犹如她爬一座陡峭的高山时,给她伸来一张云梯。那一年,她的母亲与姐姐精心照顾着她,她的父母包揽了严暖阳上大学的所有费用。她真切感受到亲人贴心贴肺的关爱与支持。亲情就像阳光,像水,像空气,供她活下来。
她家里就她和姐姐两姐妹,她是幺女,父母更心疼她。
化疗、放疗治疗结束后,严斯文就退休了。她过着平静、有规律的生活:买菜、做饭、吃饭、散步、看书、做“八段锦”、刷手机、做帐,适时去医院买药、打针、复查,每夜睡前吃一颗依西美坦片,偶尔,加一颗艾司唑仑片。她不想自己退休后的生活空虚无聊,想东想西,想她身休里的癌细胞是活跃还是沉睡,她接了一家企业的代帐业务,赚点钱补贴医药费。刚退休的老会计总是受企业欢迎的,不用交社保,帐做得漂亮,开源节流的建议也合理,对严斯文格外尊重、恭敬,做帐的票据、凭证每月都是送上门,若有啥重要事情必须去单位,也是开车接送。
(二)
严暖阳的脚不小心踢到桌下的暖水瓶,“砰”的一声响,随即是慌乱的尖叫声。他迅速将那只烫伤的脚放在冷水盆里浸泡了十多分钟,然后在严斯文的帮助下,去了医院。
医生说处理及时、正确,开了“京万红烫伤药膏”,几盒吃的药丸。医生还说,如果不发炎,半个月内可以上班。
严暖阳是一家大型装饰工程公司的设计师。过完春节上班不到两周,他又得休息。但这次休息不比往常,脚伤,只能居家。
烫伤并不严重,可以穿着人字拖鞋慢慢走。从医院回到家,严斯文用棉签浸了茶油给他擦拭烫伤,然后涂膏药。严斯文一走开,他就打开电脑玩游戏。这让他忘记他的烫伤痛。
严斯文推着推车去超市买菜。
平日在家,她的着装都是宽松的棉、麻料的衣裤,方便她锻炼身体。深圳气温高,户外走几步,稍一运动,身体就会出汗。每每出小区,严斯文都会脱下家居服,穿上漂亮的裙子或者衣服。外出一趟就少一趟,认识的人见一面少一面,她希望自己有个样子,并非不修边幅的居家大妈。就是不见人,她也能坦然地面对那些漂亮的花花草草,艳丽的阳光与洁白的云朵,她不比它们逊色。她想,他应该喜欢她这个样子。
以前,工作忙,没时间、没精力刻意装扮自己,现在退休了,有的是时间和精力在试衣镜前试穿各种衣服。她要弥补自己曾经的欠缺。医院里,各种病人,细菌弥漫,不适宜穿高档衣服,她仍穿得有模有样,还会抹上口红。去医院会在外面餐厅吃个中餐,等餐时,偶尔与桌边的人闲聊,若有人夸她漂亮、气质好,不像个退休的人。她就咯咯地笑,眼角的皱纹一扯一扯,她毫不在乎。仿佛她每天洗脸时,没有对着镜子微笑,没有发现。
道路两旁种着树,一年四季都是绿色,深绿、浅绿,明显的差异是有的树开花,有的树全是叶子。抬头看,天空,一整块的湛蓝,从容、辽阔,几朵厚厚的棉花云飘荡着,两架飞机在不同的云朵中穿梭,就像在海里游弋的两条大鲸鱼。很明媚的天气。严斯文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开朗,她喜欢阳光灿烂的日子。她想她要将被子搬到顶楼平台上晒,让太阳将被子里积攒的湿气和螨虫晒走,晚上盖着这样的被子睡觉格外舒服,有阳光的香味。
她所居住的沙头角依山傍海,空气清新,是深圳的后花园,但特别潮湿。前一阵的回南天,到处雾濛濛、湿漉漉,地板、墙壁像被细雨淋过,衣服挂在阳台上,几天都晾不干。那个时候,她尽量不开门窗,尽量不外出。
她一直是会计职业,与生硬、枯燥的数字打交道,长期用电脑在表格里填数字,造成严重的颈椎病,每受到寒凉侵袭,头痛,像有一个恶魔压在她的头顶,思维停滞,整个身体似散架,难以行动。自从身患癌症,颈椎病不致命就不算啥了,不舒服时就躺在床上休息。现在怕的是癌细胞活跃、转移。因此,她在饮食方面格外注意,生怕一不小心吃进癌细胞喜欢的食物。
附近最大的超市一转悠,买回一推车的菜和食物。
严斯文不慌不忙收拾着,一斤辣椒、一个平包菜、两个洋葱、两根莴笋、四棵香麦菜放在菜盆里,一整板鸡蛋放在冰箱上面。她买了不少肉,按每餐用量装入保鲜袋,分袋放进冰箱冷冻柜。严暖阳在家吃饭,必须有肉,如果没有,他会板着脸,一声不吭,饭量也少,仿佛他受到虐待。
突然听到手机响,严斯文看了看屏幕,是来自她老家的手机号码,她愣了愣,谁找我呢?她来深圳多年,不少故交旧友失去了联系。
如果是哪位同学或者故人,自然知道她离婚,现在再告诉人家她来深圳后没有过上无忧无虑的潇洒生活,却不幸得癌症?
手中的一把香葱不觉被她从袋里反复拿出放进。她青春年少时是那么美,与几个女生外出,其他人描眉抹粉的化妆,她素面朝天,只涂口红,就是其中最出色的那个。而且她的书也念得不错,都断定她前程似锦……她决定不接这个电话。手机铃声执着地响了半分钟,终于安静下来。
她害怕那些电话虚情假意安慰、开导她,实质是为了衬托自己的幸福与幸运,话里言间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与优越感。她受不得这个刺激!
严斯文猛地对着客厅喊:“‘小爱同学’,播放古筝乐曲。”
“好的,主人,马上给您播放古筝乐曲《蕉窗夜雨》。”
“小爱同学”是严暖阳给严斯文买的一个小米音响。他说,她时常一个人在家,会寂寞,让它陪伴她。
婉转清脆的音乐,似细雨拍打芭蕉,又似溪水潺潺,还似云朵在天空自由飘荡,她感到空气很温柔地包裹着她,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变得舒缓、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