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有年国庆小长假,别人去风景区嗨耍,我打算回老家小住几天。父母健在,跟两位老人拉拉闲天,挺幸福的事情。每次,回家前我会先打个电话。得知我会回来,母亲会去街市上买些熏鱼干回来,父亲则会去挖泥鳅。他们知道我好这一口。大鱼剌多,我舌头笨,吃鱼肉要先把鱼刺一根根挑出来,麻烦,就这样,还是时不时让鱼刺卡喉。鱼肉好吃怕鱼刺,我有恐惧感。泥鳅、熏鱼干不会,骨小刺无。正想打电话时,手机先响了,是老王来电。我说爸。老王说,国庆回来不?我说回,肯定回。老王说,我也说了你会回,可五百瓦总是不放心,老叫我打电话问清楚来。我笑了,说,他真是好村长,村民回家的事也挂念在心。老王说,他说找你有大事打商量。村长找我有大事,而且是打商量,未免使人作各种猜想。不过,我不费劲猜,回去了,自然知道,不用瞎猜。
我是下午四点半到家的。金秋十月,广东还很闷热,老家已是凉风送爽,天高云淡,远山如黛,村庄,水泥马路,树木,田野,小狗在追着鸡跑,旅途虽劳顿,但到了家乡,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还未到家门口,也就能看见自己亲手建起的几间瓦房了,只见冯冬生从许活水家后檐沟钻出来,再跳起脚来往屋里瞅。门和窗都关着,这样能瞅到什么?他转身趴到窗户上。窗户下层是花玻璃,也看不到什么。他爬上窗台。上层是透明玻璃,他看得很仔细,似乎要把脑袋钻进去。我可以感知他两只眼睛像扫描仪。我重重地咳嗽一声。他似受惊,像是要跌下来,但没跌下来,回头看了我一眼,笑了笑,跳下来。他没有朝我走来,而是走向大门,推门,门不开,但露出一条缝。他扒着门缝往里瞧,眼睛又是扫描仪。我大声喊:冬生哥,干麻哩?他这才转身,抻直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说:我这是工作。工作?我一肚子疑问。他很自豪地指了指手臂上的红袖袖。我这才发现他手上戴了红袖袖。红袖袖上有五个仿宋字:生态护林员。我想笑,护林员还生态哩,这个时髦大词南山村人也晓得用了。我说,还可以哟,干上护林员了。他裂嘴笑了:是李村长看得起我,赏我一碗饭吃。我说,你也是蛮敬业的。他说,没办法,有些人就喜欢钻森林法的空子,老是偷偷地去山上砍木头下来。我丢了一支烟给他。他说还要去下一家巡查。他走路腰抻得直,手臂摆幅大,雄赳赳气昂昂的范儿。此时我已到家门口,老王也站在门口。我指了指冯冬生后背,问:他怎么了?老王说:如今他是五百瓦的狗腿子了,神气的很。
老王曾经吃过他的亏。老王去山上砍柴火,顺手把松树枝杉木枝裹进柴火中,这没什么,枝丫树条本来就是当柴火烧的,可冯冬生说老王违反森林法,要罚款,他还打开柴火,数到有十二根枝条,一根枝条罚款五块钱,要老王交六十块钱。我说,别理他就是了。老王说,他就是一条赖皮狗,我是不理他,可他像粘衣草,赖在家里不走,差点要耍泼打滚了。后来呢?我问。老王说,后来五百瓦骂了他一顿才走。我问,五百瓦怎么说?老王说:五百瓦说,老王不要说是砍了点树枝条,就是把山搬下来了,你也把狗眼睛闭上,太不懂事了。我笑了,看来老王还是挺有面子的。我问:爸,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把冯冬生得罪了?老王说,我哪有什么事得罪他?我从来不招惹是非。老王是不会去招惹什么是非,从少年活成七十多岁的老头,还未曾与村里人红过脸。我想是我得罪他了。记得端午后十来天,冯冬生打电话来要我帮他写报道。我说你也想上报纸露把光荣正确的脸。他说不是,他要告五百瓦。我说你告五百瓦啥。他说五百瓦贪污受贿贪赃枉法玩弄女人生活腐化堕落。我说你找错人了,要告得去镇里县里,找信访办,找纪检反贪局。他说,我知道了,你跟五百瓦一个鼻孔出气,官官相护。我懒得跟他废话,把电话挂了。老王说,可能是你把他得罪了,但也不一定,他现在就是一条疯狗,见人都咬,村里人都烦死他了。我说,他冯冬生不是跟五百瓦有仇吗?怎么几个月时间就变成狗腿子?老王说,这事说来话长,你见了五百瓦,你问他,他说得更清楚。
冯冬生跟五百瓦有仇,仇到要杀人的地步,起因是一车毛竹。车不是拖拉机,不是小货车,而是大板车。时间是春分后清明未到,冯冬生上山砍了一大板车毛竹准备织篱笆墙用,下了山,还未到家,经过三岔路口时,让五百瓦拦住了。五百瓦以未经村委会批准属于乱砍乱伐把毛竹没收了,扣留了大板车,开出罚款单。冯冬生气愤不过,半夜里跑去把五百瓦的脐橙树砍了,不是一株两株,而是一大片,有人数了,整整一百五十株。五百瓦大怒,请来派出所民警老胡。老胡给冯冬生上了一副锃白瓦亮的铐子,塞进皮卡车,押送到县城马家坑看守所,关起来了。老胡说:本来不想关他,狗吊的太嚣张了,他居然说砍脐橙树应该,是砍自己的,不是五百瓦的,真是岂有此理。这事不是老王打电话告诉我的。村里很多事老王都会打电话告诉我。清明时节雨纷纷,我们这些在外谋生的男人清明都要回乡扫墓,公司也放了几天假。回到家就听说了这事。我屁股还没有坐热,冯冬生老婆就哭哭啼啼找来,问我有门路没帮她把冯冬生捞出来。我当过五年***三年镇**,村里人认为我有门路,有什么事都会来找我。我去找老胡问情况。老胡说,他不肯赔偿,五百瓦那儿的面子过不去,只好把关了。每年脐橙收了,五百瓦都会送两箱给老胡,说尝尝,自家种的,没打农药没打蜡,绿色环保。我说,冯冬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五百瓦种脐橙那块山坡是南山村部分村民的自留山,冯冬生家有五亩。老胡笑了:难怪砍了一百五十株,他是算好了,当年五百瓦种脐橙时问过他同意吧。我说那自然,我家也有七亩地,五百瓦来问,不好意思不同意,他是村长。老胡说,那就结了,同意了的事怎么能反悔?还这么多年,五百瓦上了土地使用证,合法了。这是破坏农业生产大罪,不关他还有王法?老胡拍了拍我肩说:小白你放心,不会关他很长时间,只是教育下他,喊他以后行事别脑袋一热什么都不顾了。
说实话,冯冬生会去砍五百瓦的脐橙树,我倍感吃惊。他比我大十来岁,今年应该五十有五了。虽然大了十多岁,但同住一个村庄住,也是知根知底。他本分老实,从不招惹是非,更不会与人结仇,对村里哪个人都嘿嘿地傻笑,并不完全是傻笑,还包含讨好的成分。就是有人欺负他,也是尽量忍着,不与人发生冲突。他说他最怕与人打架,拳头还没有砸过去,就担心出不起医药费。我不由想起一些事。一是被耻笑捉弄的事。那时,我家门前是村里人拉闲天吹吹水的集散地,是房子位置好,村中间坐北朝南冬暖夏凉,老王还搬来些河石供他们垫屁股,所以,餐前饭后或夜间总是少不了人。有人,自有好事者喜欢捉弄耻笑人。捉弄耻笑人也多是柿子捡软的捏。冯冬生就是那个软柿子,常遭人捉弄耻笑。他也不发火,只是嘿嘿地傻笑。有次,他带了炒花生来打零食,不多,装在裤兜里。大概是感觉自己吃独食不好,便散烟一样每人散一个。有人接了,有人不接,有人骂他小气鬼,他嘿嘿傻笑,自己剥开来吃。有人打他一下手,花生仁落地上了,他赶紧捡起来丢进嘴里。打他手那人说:掉哈,看你掉哪儿去?还是要掉进逼里。人们哈哈大笑。有人伸手摸他嘴巴,说你这块逼要长竖的才好看,怎么横了?该去看医生。他还是嘿嘿地傻笑。二是我家的牛吃了他家一大片禾苗。老王弄了一蛇皮袋稻谷作为赔偿送到他家里。他立即慌手慌脚了,说老王,这个使不得,万万使不得。老王说,吃得太多了该赔,得赔。冯冬生说,谁家的畜牲不糟蹋他人庄稼,同一村子人,计较不得,计较不得。三是那会儿上面要求消灭冬闲田,种油菜种红花草。到了冬季,村民老表习惯于猪牛羊打野放,看冬是件事。这事落在***肩上。那会儿我在当***。有次我捉到冯冬生家的猪在拱田塍。我说冬生哥这下该咋办哈。我的意思是象征性地交点罚款。他转身进屋装了一蛇皮袋稻谷出来,说手中没钱就拿这个顶罚款吧,不知够不够?我吓坏了,连忙说不用这么多,不用这么多。他说,多罚点好,让我长点记性,你们当**的工作也难做。这件事让所有的***都说他厚道,要是所有的村民老表都像他那样,那***就不会难当了。四是关于看水。这事我总觉得他冯冬生有点狡猾,耍小聪明。种田人看水是件大事,水稻、水稻,没水可不行。冯冬生看水比较勤。他扛着锄头走向田间,路上会遇上看水归来的人。那人看着冯冬生扛着锄头,不由产生警惕,说冯冬生,我刚拦好的水,你可不能给我挖掉哈。冯冬生说,哪里会哩?我哪会做那样的事情。冯冬生真不会去把水挖掉,但会找根小山竹竿,从坎下往上丘田戳个洞。这很不容易发现,上丘田的人只会觉得自家田中的水莫名奇妙变少了。也有人发现了。他曾多次往我家田塍上戳洞,老王发现了,但老王不会去找他麻烦,只会心里直哼哼,这个冯冬生哈。有人就会去找他麻烦:冯冬生,冯冬生,你狗吊往我田塍上戳洞。冯冬生决计不会承认:我哪有哇?天地良心,我会做样的事?肯定是蛇钻的洞,你可别冤枉我。这几件凑在一起,可以看出冯冬生人有点复杂,但再复杂,也是基于为自己谋求最大的生存空间,作为一个弱者。乡村有乡村的伦理,乡村也是丛林社会。五百瓦是村长,村庄里最有权势的人,冯冬生砍他脐橙树等同虎口拔牙,一个不敢跟人打架还未出拳就担心出不起医药费的人,简直不可思议。倒是做五百瓦狗腿子可以理解。让我难以理解的是,五百瓦怎么就收他做狗腿子了,这可是把仇人放在身边,。
与老王说了一会儿闲话,便上楼进卧室,床上躺下,拿出书来看,也只是一会儿,太阳靠近西山了,阳光斜照在窗户上,五百瓦高声大气走进来:小白,小白,你终于回来了,我可是盼星盼月亮一样盼着。话音刚落,他已站在门口,我来不及起身,书还在手中。他笑了,说你真是知识分子,一刻也不离开书。我说,领导有什么指示哈?五百瓦说,屁领导,在你面前我还敢称领导?就是想跟你拉拉闲天哩,走,上我家去,你嫂子把那只落色公鸡杀了,这可是专为你准备的。请我吃饭呀,村长的饭可不好吃。我说村长,写报道我可不在行。这些年我喜欢上了文学,很偶然拿了一个省级小说奖,家乡县报与电视台做了报道,五百瓦知道了很高兴,逢人就说:没想到王小白真出息了,还会写报道哩。每次回家,遇上了,都要问:听说你会写报道?再说,为什么不给我写写?我全身上下都是报道。我有点怕他。五百瓦说:走、走、走,你怎么像老太婆那么罗嗦哩。然后动手拉我,使劲,用力拉。我就是他把我拖进他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