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你叫啥?”
V老师,教语文十七八年了,肚子墨水多,识字量也大得惊人,自称没有他不认识的字。
新学年伊始,大家都忙着看新生名册,在读不出或拿捏不准字音处标注时,他“葛优”在“座骑”上,连“睨之”半眼都没有,近视镜往额头上一推,读彭博社最新发布的“台海风云”去了。
上课铃声响起,V老师信步进了教室。他立在讲桌正中,托着名单,摘下眼镜,提了提口罩,用略带嘶哑的声音点起名来:
“张淇!”
“到!”他戴上眼镜,打量了一番,然后摘下眼镜来。
“刘卉!”
“到!”他照例戴上眼镜,又打量了一番。
……
这……这……这孙什么鬼?V老师心里咯噔一下。
不过,他灵机一动,跳了过去。
后面的点名,他全然不在心上,那个叫孙什么鬼,那个叫孙什么鬼来的,一个劲儿地在他眼前跳跃。
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一个,他清了清嗓子,问道:“有没有没点到名的?”
“我!”声音洪亮。
第六组最后一排屹立着一个高个子男生。哇,少说也有一米八几,好俊!
“你叫啥?”V老师盯着他。
“孙ju!”
“哦,哦,孙ju,好!孙ju好!”
“冣”,ju,V老师嘬着嘴巴默拼,并示意他坐下。
半辈子的牛吹破了,事小,在学生面前,认不出汉字来,V老师的脸,挂不住啊。
一节课,就在好险中过去。当孙冣如秋千,反复在脑壳里晃荡时,他才突然意识到了异常。
这洪亮的声音,气沉丹田,每个字都咬得好精准,但几个字连起来,总让人别扭,怪怪的,没高没低,都在一个调调上。
第二天的课,V老师是带着好奇心上教室的。他前脚刚迈进门,眼睛就径直扫向第六组最后一排。好家伙!孙冣已经端坐在位子上了,双目鼓似铜铃,看见V老师也看着他,仿佛触了电似的,马上缩回了颈脖,正放桌面的手,对搓起来。一个大男孩,突然遇见心仪的女孩,也不过如此。惟一不同的是,孙冣口中似乎还碎碎有词罢了。
朱自清的《春》,适合朗读。为了让课堂不至于成了某一个人表演的舞台,V老师设计了“朗读接龙”环节。S形游动,一人一句,高低错杂,快慢无序,对错无常,……此情此景,V老师看在眼里,乐在心底。待第五组最后一个刚接上,孙冣“嗖”的站起身来:
“闭!了!眼!”伴着“孙氏调调”,他真的把上下眼皮子锁得紧紧的。
几圈下来,“龙”就在参差不齐中接完。
V老师不喜欢满堂灌,离下课还有十五分钟,他就把二十分钟的家庭作业布置下去了。
大家都在埋头写作业。
按理,此时的V老师应该在手机记事本上码字。
V老师有个坏毛病,爱把手机带进教室。为此,他还被教师发展中心主任约谈过。最后能全身而退,不了了之,囿于他事先已经跟学生摆明讲过。
老师带手机进班,不被学校允许,而他带手机上堂,只用它来做两件事,一是计时,二是码字。
V老师凡事爱先申明,他运气也着实好,每每全班**表决时,从来没遇到过刺头,无一不全票通过。
这次例外,V老师没码字。
他一会儿在组与组之间来回晃悠,一会儿又坐回讲台前的高脚凳上。口罩把孩子们的半张脸裹得严严实实,实在不好通过脸部来识别,为了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认出孩子们,他端详起每个孩子的眼神来。
读眼认人,是V老师疫情期间炼成的本事。
当轮到孙冣时,他没写作业,也看着V老师。四目相对尚不满三秒,孙冣就用双手捂住耳朵,将下巴搁在课桌上,不住地眨巴着“大铜铃”:似笑非笑,对,似笑非笑的眼神一一害羞?淘气?挑衅?恐惧?无助?……好像是,又好像都不是。V老师自矜的读眼术,仿佛狠狠地撞上了一块厚厚的钢板。他把目光移往别处,踱向了讲台。
周五作文是《我就是我》。作文纸一发下,万千景象便呈现开来,有咬笔头手指头的,有翻看语文书历史书的,有侧身对向同桌的……而孙冣呢,提笔就写,头也没抬过。下课音乐响起,他第一个冲上讲台,然后,旋风似的返回了座位。好家伙,密密麻麻的满一张!
回到办公室,V老师没来得及坐定,便抽出最底一层作文纸,认真读起来:
“我叫孙冣,我爱语文老师!我叫孙冣,我爱数学老师!我叫孙冣,我爱英文老师!我叫孙冣,我爱美术老师!”
V老师耐着性子往下读去。
好家伙!原来,八百字就在这样循环往复中,“叫”来的,“爱”成的。
从教年头不短了,各种问题学生也见识了不少,但这个孙冣,跟以往的都不一样,V老师扯着花白鬓角,暗忖起来。
周三下午的课,不好上,孩子们爱犯困。与其上无精打采的课,不如让孩子们动起嘴来,动起笔来。V老师安排了古风《观沧海》的读、背、默。前半节课可谓人声鼎沸,诵读声此起彼伏。离下课还有十分钟,班级进入了“静默”状态。孙冣翕合着口罩,在默写本上写了起来。
V老师惯性点开手机记事本,码起他的字来。
码字的V老师,是奋不顾身的。
“哎哟!”一声巨响打破了教室原有的安静。
“你叫啥?”V老师他还沉浸在自己文字所营造的幻境中。
“我叫孙冣!”
“你怎么啦?”
“他砸我!”孙冣指着隔离组的阮强,双眼圆瞪,怒火喷泄如火山爆发。
“他作弊!”阮强也不是省油的灯,告起状来。
经一番了解,原来孙冣默写时趁老师没留意,偷偷翻书照抄,被一旁默不出半个字闲着无所事事的阮强逮个正着,阮强便用沾了口水的大纸团砸了过去,由于准头不准,纸团正巧落在孙冣右颧骨上,疼得他大叫起来。
结案时,本能告诉V老师,该安抚的是孙冣。
V老师正数着楼梯往上爬,准备回办公室喝口水。身后突然传来“嗷嗷”叫声。这叫声,像极了半空中的音暴,又如破土而出的闷响。
“我叫嫲嫲!”
“我叫嫲嫲!”
“我叫嫲嫲!”
班长覃莉急着往屁股后面追。然后,他们俩双双钻进了班主任章老师办公室。
据章老师说,是阮强不服V老师的处置,下课后,纠集来班上同伙,想扒光孙冣的裤子。孙冣情急之下,想打电话叫来妈妈。
此时,章老师压低了声音,跟V老师耳语了好几句。V老师不住地点头,恍然大悟又若有所思地朝办公室走去。
不到半刻钟,一陌生女子轻敲V老师办公室的门。这女子额宽,雀斑点点,汗渍犹存。
“老师好,我是孙冣妈妈!不好意思,孩子给您添麻烦了。”她笑容可掬。
未及V老师客套,孙冣妈妈便全盘托出了孩子的病情和问路求医的漫漫长路。
“小学三年级下学期,在学校的建议下,也打算送去育苗特殊学校,但到育苗看了以后,还是舍不得把冣儿往那儿送。”
“呆在这儿也不是办法啊,班上有好几个调皮的孩子,爱作弄他,爱欺负他。”
“不好意思,给老师们添麻烦了。”在笑容的背后,V老师似乎觉察到泛着浪花的海面上那深不可测的急流暗涌。
谁家的孩子不是娘亲的心头肉呢!
“孙妈,没事儿,我会更加关注孩子,尽力关照好他,你呢,最好也跟学校和科任老师说一下。”
送走孙妈,V老师站在走廊间。阳光斜插在窗户玻璃上。操场边,不时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虽然已是暮秋,但树叶仍绿得亮眼,足球场上的青草地,似乎较前几天黄瘦了一些。
“你叫啥?”
“我叫孙冣!”
“你叫啥?”
“他砸我!”
“你叫啥?”
“我叫嫲嫲!”
V老师陷在孙冣一字一字中。
孙冣叫啥?
他叫自闭症患者。
V老师望了望育苗特殊学校方向,又看了看红色塑胶跑道上闹腾的孩子们,一时间,还真不知道把孙冣安放在哪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