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刚在东门鞋城前面的露天长椅上坐定,一名老者便趿拉着一双人字拖,缓步朝我走来。老者脸上的鱼泡眼异常突出,让我迅速想起好莱坞大片《魔戒》里的小怪物史麦戈。老者看起来缺少睡眠,应该被某种基础病折磨着。身上绝对湿气重,平时喜欢吃些味重的食物,久坐不爱运动或缺少运动,住在地上一层或地下室,爱打赤膊睡觉。湿气重还能从身体其它部位看出来,头发稀少、凌乱,头皮屑多。背部靠右肩一块荷叶状皮肤比周边皮肤黑,黑皮肤上散布着不少小红点,在清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肉肉的光芒。
“您早。”
“早。”
老者在我旁边坐了下来,上下各少了一颗门牙的嘴笑得犬牙交错。身上穿的军绿色短裤是上世纪部队的军用品,白背心领肩已磨去线缝。挺胸收腹的姿势,言简意赅的应答,表明他曾当过兵。穿着随意、不讲究,说明老伴不在身边或是鳏夫,可能有儿女,不在一起住,是个故事不多日子将就的退休老人。
“老人家当过兵?”
“你咋知道的?”
“您不是本地人?”
“北方人。很早就来罗浮了。”
我这爱揣摩人的毛病,非一日养成,跟我现在的职业有关。凡经我观察揣摩过的,不能什么人,什么身份,常常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比如刚从我跟前走过的四方脸平头中年男人,步履匆匆,白色塑料袋里提着六个烧麦,四瓶豆浆,四根吸管。他家里有四口人,其中两个大人,两个小孩,小孩还不是很大,否则,他会买八个烧麦。没有老人,家里有老人的话,用不着他上街,这个点,老人早给他们安顿好了。我还可以进行拓展分析,不过,我觉得这样分析下去,没多大意思。有点意思的,我绝对会放进小说里,供粉丝们撕。我喜欢粉丝们撕,无论怎么撕,只要涨粉,我都高兴,毕竟涨的不仅仅是粉,而是白花花的银子和订阅量。
一个打扮得妖冶的年轻女人一晃而过。我迅速转过头,追逐她摇曳的臀部,直到她消失在右边两个商场中间的夹缝处。
夹缝处应该不时有凉风吹过,不然,两边不会坐那么多拿蒲扇折扇的老头老太太。我们这里的老头老太太,不喜欢吹空调,喜欢吹自然风,出出汗,排排毒,聊聊儿孙,看看街景,他们觉得就是一种高级的享受。
夹缝两边像一只大蚌壳张开的锯齿边缘,老头老太太们参差不齐的坐在那里,像起伏的锯齿,让人不自觉联想起蚌壳的某个隐喻。严格说来,老头老太太占领的那片阴凉不叫夹缝,两座商场之间起码有二十米宽,视觉产生的错觉,看着窄。我有意衬托夹缝处的渺小,是想凸显两座商场的高大,更想表达我和老者盯着年轻女人的长久。
年轻女人厚嘴唇上鲜艳的玫瑰红,又浓又夸张。她穿一双绿丝带缠着的红皮高跟鞋,踮着脚,一小步一小步往前挪,像大只移动的红嘴鹦鹉。雪白的小腿似两截鲜嫩的莲藕。齐大腿根的牛仔短裤,箍在两瓣倭瓜屁股上,大腿根部褐色部分,若隐若现。浅绿色V型吊带装套在胸前,像戴的子弹袋,松松垮垮,露出的肚脐倔强地挺在小胸脯前。年轻女人左肩斜跨红色小坤包,应该是个左撇子。走远后,齐肩的绿蓝色波浪随着身体摇摆,不断左右流动,臀部扭动幅度之大,相信那些乘凉的老头表情跟我一样夸张。
继续往下推理或想象,年轻女人不是本地人,在两栋商场后面租了套房子,一个人住。客厅有台彩色电视机,上面蒙着厚厚一层灰,沙发表面包着的可能是布,也可能是皮革,平时很少坐,坐垫上有浅浅的屁股印。卧室里一排衣柜,挂着几套春夏秋冬的衣服,十来双不同时期出行的鞋。如果房子大,那么房租不便宜,超过她的心理预期,超过部分连同没超过的,有人替她一次性付了。我不能推了,再推下去,就只剩下不正常的演绎了。
鬓角有一缕白发、左手提着黑色公文包的长发男人,低头从面前快步走过。年纪不大,身材不高,两根粗黑浓密的眉毛将眉心锁成一个小小的川字,长期低头含胸走路导致背有些驼。男人是附近某个单位领导的秘书,或某个老总的助理,也可能就是个推销员。这么早赶路,必定为工作、生活压力所迫,一路在思考某个计划的周详,或者检索某个方案的漏洞,上班后,及时向上司提出建议做好汇报。不经意间,男人跟一个昂着头往前走的三十多岁女人撞了个满怀。男人侧身走开,女人有些不满,回头冲男人说了句什么,这句话可能不好听,女人近乎愤怒的表情,以及口中的喋喋不休在延续这种神态。女人生着倒三角脸,两只描过眼线的单眼皮周边暗黑,显然熬过夜。眼睛始终望着天上,好像天上随时会掉馅饼似的。圆圆的下巴向上翘得高,跟两座傲人山峰几乎平行。峰谷若隐若现,挤成一个大大的丫字。左边山峰上挂着一块黑底金字小牌,什么宾馆字样,没敢细看,也不好意思盯着看。老人的目光追随她的背影走进东门鞋城。
没有风,阳光灼眼。知了将一排高大的棕榈树叫得此起彼伏。一个身材臃肿的老妇人弓着背,低头推婴儿车,在棕榈树的阴影中漫步。婴儿父母可能在家酣睡,也可能上班没回来,深圳节奏在这一老一小面前变得可有可无。小男婴叼着奶瓶,用力吸着奶瓶里的奶水,一边吸,一边用手拍婴儿车,不知是和着知了的叫声,还是合着吮吸的节奏,很欢愉的样子。
一对年轻情侣缓步从西边街头走来。男的白白胖胖,肉嘟嘟的嘴上叼根细细的烟,嘴唇沾住烟嘴,偶尔吸两口,鼻腔好半天才喷出两小股白烟。左手食指上,戴了个夸张的大钻戒,不时扬着手,冲街两边指指点点。女的苗条纤细,咖啡皮肤,穿着一双白色平跟休闲鞋,目光左右顾盼。男的比女的矮半个头,一只手挽着女的胳膊,头偶尔依偎在女的肩上,作小鸟依人状。女的一手打着浅蓝色黑底太阳伞,一手搂着男的肩。两人这么早在步行街溜达,不像逛街秀恩爱炫耀身份,倒像专门来步行街现眼的。形容得不恰当,可我现在就这么认为。
一前一后又走过来一对。男子高大,青色T恤,天蓝色马裤,大步流星,目不斜视,额头上一层细细密密的汗。女子娇小,白色T恤,牛仔短裤,戴着一顶黑色棒球帽,小步跟跑在后面。男子面生,女子有些眼熟。瞧这记性,女子跟我住在同一单元的不同楼层,电梯里碰见过若干次,人长得低眉顺眼,经常戴一顶蓝色棒球帽,进出电梯总低着头,要么打电话,要么玩手机,每次打电话说的都是借贷款之类的事,进电梯打到出电梯,听多后,强化了对她职业的猜测。不记得她几楼进几楼出,只记得她说话的语气和内容。我这人,注意力长期跑偏。
最近,我在写一部关于悬疑推理的长篇小说,写到中间卡顿了,不得不每天大清早出门找灵感,东门步行街离家近,人又集中,坐在这里揣摩人,最理想。若在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顶多到小区小卖部买包烟。一天大部分时间,在电脑前将自己代入到小说人物中,出不来。即使一时出来了,情绪还在里面。对女友不时叫我“坐家”还沾沾自喜。女友不嫌弃我“坐家”的身份,只担心我长期坐在电脑前捉虫,轻度青光眼变成重度,她的后半生就没指望了。她这么说的时候,我很感动,笑着说,“指望我,只能天天喝西北风。”我警告她,我这职业,风险性极大,说不定哪天一不小心就变成了城市流浪汉。她不以为然。每次见面,总劝我写作之余,多到外边走走。比如旅游、会友,上街逛逛什么的,成天闷在家里,迟早会废掉。我不担心废掉,担心的是豆瓣规定的上新任务能不能按时完成。附加的后果是,女友半个月看我一次。每次来,都好像探望一个行将就木的癌症患者,各种怜惜,各种不舍。某种意义上,我认为她是被我男朋友的身份绑架了。女友偶尔住上一两晚,帮我打扫室内卫生,清理一屋的食品包装垃圾,扔得到处都是的衣物、鞋袜,在厨房里做一堆可口饭菜,吃不完的一次性餐具包好,写上“早、中、晚餐”的字样,塞进冰箱,叮嘱按时拿出来吃。不住的时候,简单问家里缺什么、需要买点什么之类的话,丢下一堆膨化食品,自动消失在门外。我这人好对付,生活简单,不注重吃的穿的,脑子里时时刻刻想的是小说情节和人物关系,就连做爱的时候,也想着如何把这些隐秘细节放进小说里取悦我的粉丝。说真的,我都记不清当初如何把女友骗到手,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迅速将她变成全职保姆的。偶尔也想,这样处下去,男女朋友最终会变成可亲不爱的两亲人,到时该怎么办。在一次大汗淋漓后,我把这些顾虑不安地吐了出来。她很平静地反问,“各有各的空间不更好吗?”看我脸色不对,马上补充道,“你一天日更六千字不容易,不能给你添乱呀。”
不说我了。这样说下去会没完没了,说重点。
眼前的棒球帽女和T恤男,从没在我住的那栋楼同进同出过,大街上走这么近,他们之间到底什么关系,有什么秘密?强烈的好奇心逼着我跟上去做一番探秘。一边跟着,一边窃喜。如果真跟出个什么名堂来,是不是该给自己奖励个蛋筒,或者进庙街好好喝个早茶?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门口上面贴着好大个铜钱标志的营业厅,棒球帽女快步上前,殷勤为T恤男拉开玻璃门。我只好站在营业厅门前广告牌下,在一侧探出小半边脸,看看两个人往下到底想干啥。
透明玻璃落地窗能看清营业所全貌。营业厅不大,并排五个窗口,窗口里的脑袋们全埋着头,厚厚的头发裹着,找不出一个秃瓢,无法判定谁是男生谁是女生。窗口前六排银色靠背椅,前后摆着,作为办理银行业务等候区。可能才上班的原因,等候区坐着的人不多。一个长得猴子似的浅蓝色制服保安,站在自助取号机边,微笑着帮一个刚进去的老妇人取号。T恤男等猴子保安取完号后,在取号机上一顿乱戳,抽出一张小纸条,走到等候区椅子边坐下,上身僵直。棒球帽女紧跟在后面,两人中间隔着一张座位,坐了下来。女子拿着手机,不知看什么,跟T恤男没一句交流,看上去像不相干的两陌生人。一会儿,T恤男起身,朝受理窗口走去,棒球帽女抬起头,停下手中的活站起来,似乎想跟着T恤男,向左走了两步,又折回来,重新坐在原来椅子上,重新拿出手机,一通划拉,不时抬头朝受理窗口看。
我朝营业厅门口走去,到了门口,看着玻璃门上“推门请进”的字样,犹豫片刻,还是打起了退堂鼓。进去不办事,保安认为我只想蹭凉还好说,认为我别有所图,就难得解释了。我不想成为保安关注的焦点,只想把营业厅内的T恤男和棒球帽女当焦点。
步行街上忽然传来激烈的叫骂声,全是女人的尖刻音,给我的犹豫及时解了围。两个年轻女人扭在一起,揪着对方头发,头抵头,不时碰撞,像八角笼里两个斗得正酣的女斗士。一个年轻男子试图解开他们,好不容易掰开一只抓头发的手,那只手迅速化成九阴白骨爪,不依不饶再次薅上去,让男子的一番努力付之东流。逛街的人们不约而同停下脚步,站在远处观望,没一个走上前解劝,生怕手上沾上一点汗湿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