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此夜便知南国秋
南国的秋向来是细微的。
当北方的雪纷纷扬扬时,秋才堪堪来到南国。夜里惊诧于窗外海风秋雨时断时续的啸叫,却不懊恼。清晨提上挎包,刚走出门,就看到天空阴云密布,似乎又要开始下雨了,踌躇了一瞬,就跨上自行车出发,决定承受淋雨的风险——实在不想回家取伞,只要不时彻头彻尾地淋湿,要是能淋上几滴秋雨,是多么久违的享受啊。
自行车穿行过大街小巷,它看到上班族们挎着鼓鼓囊囊的背包奔走,手上拿着被蒸笼复原的速冻包子;它看到反射着阴云的春笋大楼,秋雨浇灌,这笋状的楼似乎刚刚破土;它想说话,说你们闻一闻这落下的树叶呀,说你们听一听南归的候鸟呀——可惜,谁会听到一辆没有正经工作,也不用上学的自行车的话呢?
“唉,这恼人的寒风。”
“可不是吗?又是风又是雨,耽误上班。”人们捂紧了衣襟,轻声咒骂秋的掣肘。
风似乎和着他的话,抟着雨飞舞坠在写字楼的玻璃墙上,出租车的前挡上,外卖骑手的护目镜上,教室的窗户上。
“画面右边的妇女,半弯着腰,手里捏着一束麦穗,仔细巡视那已经拾过一遍的麦地,看看是否有遗漏。”美术老师正和同学们鉴赏一幅法国名画,画里的收麦景象是南方孩子少见的。而秦岭以北的无边旷野,到六七月就满是金黄了。十多年前,姑妈带着我一起捡拾收割机遗漏的麦穗,弓着身子,慢腾腾地匍匐着。飞机划过天空,姑妈说你看见了吗,你父亲正在飞机上探出手来给我们挥手呢。 于是小孩兴奋地挥着手,大人在旁边看破不说破,两个人是飞机眼里一片银杏叶上轻微跃动的黑色若虫。捡拾了不到半麻袋后,我就累得在麦秸秆上呼呼大睡,四仰八叉。
秋困是惬意的,如今这样的日子可少了。想起昨晚的噩梦:“唉,工作进展不太顺利,无法按时给客户满意的方案了。”又一次失败了,又一次不被别人看好,茫然、沮丧地坐在深圳湾畔。淤泥里跃起的弹涂鱼啊,你们也和我一样作穷途之哭吗?搁浅在这个本该与家人围在炉子前烤火的季节,如今哪有儿时无忧无虑的美梦啊,莫道不销魂,秋风卷走曾惊心动魄地完成产卵、浮游、隐匿的无数藤壶与海螺。
恍然回到现实,于是决定偷偷摸摸地撑开扶梯,爬到顶层楼的天台上。像一只久未呼吸的深海鱼类,突然被摆拍结束的钓鱼好手怜悯地扔回深邃的蓝染料中。张开双臂,闭着眼睛拥抱这份偷来的惬意,“嘎——嘎——”一行大雁迤逦划过天际。在岭南,这可真是稀奇,或许今年的秋真是更明显了。
猛地想起附近那株遮天蔽日的簕杜鹃,粉得好似钢筋旷野中的一株樱花,现已抵不住秋娘的龋蛀,些许粉色的落英缀在黝黑的柏油路上。南国的落木是含蓄的,很少像北京的银杏叶子铺满青石板,秋味太细微了,难怪,令人乏味。可是,生命不也是这样么?轰轰烈烈是理想,而细微是常态。
多少年没有吃到母亲擀的裤带面了,小时候总是得被哄着才去吃;也有许多年没有吃到奶奶蒸的鸡蛋糕了,奶总是在秋雨连绵时,无法出门时才做给我解馋;表哥带我“偷”的玉米,生啃起来倒也不错——农家人,对小孩子的不劳而获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知表哥现在在哪里呢?成家了没有?只听说在江南的工厂打工,我们失联多年,幼时总以为人事可长存,而不矜其珍贵。
一直不记得这几年来的秋,却能清楚地回溯起刚上托儿所时的那个秋天,那位园长已然凋零;和妻租住在没有暖气的城中村的那个秋天,每日伴着药店“大减价”的聒噪广告醒来;跟着父亲坐在破面包车里一个村一个村跑市场的那个秋天,一个村一个村地推销饲料,那是我们一家的收入来源。父亲常常买一瓶橙汁饮料安抚我,如此我才能在车上耗过漫长的与养殖户谈判的时间,饶有兴味地观察。
而工作后,远离北国的家,重复,重复,每日,每年,每月,渐渐耗光了我。我应该要注意到南方的秋味,要观察到亲人的欲言又止,要赏玩那条常被文化人鄙视的人工河——她们犹抱秋意,而半遮深厚的情意。 哪有人能径直拥有最强烈的美啊!想来,对以前的我来说,生命的愉悦也仅是一瓶加了添加剂的橙汁,一碗没有几片肉的泡馍,一牙廉价的中秋月饼罢了。
从前,网络还未渗透,没有元宇宙,没有明星八卦与球队赛程,没有万物互联的物联网。那时候见到一个人,你要和她面对面交流;见一场秋,一枚落叶,一簇麦穗,你要把它珍藏到在镇上集市买来的笔记本中。生命向来是细微的,昨夜的落蕊,捎来了时间意义上的乡愁。那时候,秋是秋,雨是雨,梧桐花落下来,小孩子郑重地吮吸其中的蜜糖。
昼短秋夜长,一天即将循环完毕——此夜此刻,不少细碎正簌簌消逝。何不秉烛夜游?
秉烛,秉烛,寻二三瓣孕春的残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