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疑似爱情
郭本龙
我现在不大回老家了。父母都不在了,回去了也是没着没落的。但一到清明我肯定得赶回去,哪怕远隔三千里江山,哪怕一路晕车吐得肝脑涂地。我晓得那一天爸妈会早早地在山上等我,误几回天际识归舟。
这年头,无论在哪儿过日子都不容易。看看阴票的面值就知道那边也很离谱,CPI涨得吓人。我每次都烧它几千万,只希望二老能落个温饱。
今年清明节是四月四号,我在下山的路上意外碰到了李双四。
他是我的老同学,我们十几年没见了。
他说:你等一下,一会儿坐我的车回去。
他又说:你一定要等我哦!我们找几个人聚一聚。
中午,我们来到丹阳镇东桥头的“朋来酒家”。
这些小饭店很多重名的,让人恍惚。二十多年前我就和秦天、王灵在“朋来酒家”吃过饭,可我分明记得那一家是在博望镇,在医院隔壁。
李双四喊来了王涛、张华、孙大军。最近的陶路却没来。李双四说:陶镇长来不了。他再三打招呼,风声紧,不能瞎吃了,请大家原谅。大家都笑:理解理解。张华说:头上有顶帽子呗,受瘟罪。
都坐下了。
李双四环顾大家,说:你们发现没有?我们都是一个寝室的。
王涛说:真是哦,陶路要来了也是。
张华说:还有秦天哩。咱们那个寝室,人才辈出啊!
说到秦天,李双四忽然压低了声音:你们还不晓得么?他……出事了。他的眼睛亮了又暗了,又咽了一口唾沫,接着说:前天下午,在会场上,直接被几个便衣带走了。巡视组“回头看”,这一招厉害!
大家“哦”地一声,像是惊叹,又像是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王涛说:听讲不少人搞他,尤其是财政局那个老局 长,叫姚什么,一直实名举报。没办法。他俩原来多好,穿一条裤子!
李双四说:他这一回,恐怕要栽了。
孙大军说:老早就传了,雾气狼烟的。说他搞了不少钱,说他有好几个情人,其中一个就是电视台那个主持人,长得蛮好,多少人喜欢看她的节目,恐怕以后也出不来了!
张华撇了一下嘴:不是我讲,就他那样子,早晚有这一天!
王涛说:虽然我跟他很一般,还是为他惋惜。人啊,人!
李双四说:不讲了吧?没劲。来,喝酒!大家都平平安安的!
这餐饭哄了几个小时。晚上又喝。直到十一点我才回到市里的酒店。老婆都睡了。我蹑手蹑脚,还是惊动了她。她啰里啰嗦的。有的女人就是不聪明,啰嗦有什么好处呢?整个晚上我都没碰她。
结果下半夜我碰到了王灵。
王灵还像从前那样山青水秀,磨杵成针的岁月在她身上了无痕迹。只是脸色不大好,灰灰的。我说:王灵!你好你好……
她幽忧地说:你好像很吃惊?我不能来啊?为了跟你们接轨,我们这边也放三天假。你们都把我忘了吧?
我耳根发烫,搓着双手:没有没有。唉,一直穷忙,乱糟糟的。
我并没有怪你。没想到你成了作家。你过去作文写得也马马虎虎。
我脸更红:我还不是干老本行,从早累到晚。今年又带了个补习班。
哦……补习班。她抖出一个寒颤。
我问:你在那边,成家了么?
她凄然一笑:到处都一样。好男人就那么几个,有的还活得好好的。
我一时语塞。
她终于问道:你……有他的消息么?他最近怎么样?我怎么总也走不进他的梦境?他是不是,把我拉黑了?
你说秦天啊?他……还好吧,我也好久没见到他了。他日理万机。
我没有把白天听到的告诉她,我怕她再受刺激。
她瞟了我一眼。她的眼珠怎么是蓝色的?
我是故意这样问的,我都晓得了,你还瞒着我。他倒霉了。我咨询了这边的大师。大师帮他算了,十二年。大师说:命里是有定数的……
我半信半疑:那个大师,连这个都能算出来?
她点点头:人家生前是法学教授,博导。
我说:哦,厉害。
她说:我今天来,想求你办件事。
我赶紧说:老同学了,嫑这么客气。你说。
你……能不能写一写我?她害羞地低下头,秀发倾泻而下,遮住了半边脸。我知道这个要求有些唐突。我是鼓足了勇气才开口的。我觉得,你既然是作家,就不妨向世人讲一讲我的故事。看看到底是驴子不走,还是磨子不磨。了断也好,存档也罢,以后我就不再想啦!我的事你是青天,你照实写就行。我不懂写作,你拿主意吧,不能写也不勉强。
我点了一支烟(我从不抽烟,奇怪),深吸两口,缓缓地吐出来。白色烟雾里,她更显孱弱。想到她晓宿夜行,餐风饮露,我实在不忍心拒绝。
我说:好吧,我尽力而为。
谢谢,谢谢……她竟有些哽咽。你能答应,我很感激。我等着。哦,对不起,天要亮了,我该走了……
话音刚落,附近的公鸡便一齐叫了起来,高亢入云。
早上起来我才发现,这一带全是高楼,不可能有养鸡户,只有一家小吃店叫“汤记鲍汁凤爪”。
忙碌和踌躇中,又过去了半年。
多少事,从来急,我们只是一味地急,情绪一过又抛到九霄云外。
今天是周六,一大早朋友圈就被刷屏了。标题很抓人——“曾经意气风发,咋就轰然倒下?”说的是秦天,一审宣判十一年六个月。
尘埃落定。
今天我必须写了,各种杂事被我统统推掉了。王灵,有劳久等。
借海子的话说: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王灵是在她补习的第四个年头的某一天突然精神失常的。
关于这件事,众说纷纭,版本很多。一种被认为比较客观的解释是:接二连三的落榜似泰山压顶,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最终导致了她的崩溃。即所谓“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她的病使学校获得了一个典型亲切的反面教材,于是校长的胖脸上荡漾着丰收的喜悦。他不止一次在大会上告诫莘莘学子要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榜上无名不要紧,脚下说不定有一条康庄大道。比如谁,又比如谁谁。校长最后语重心长地说:比天空更宽广的是人的胸怀,你们可千万不要学她啊。台下的人心领神会,一起咧嘴傻笑。
当时我已在中文系读大三,故而错过了他的这一番教诲。后来听说了,悲愤交加。堂堂的一校之长怎么可以这样信口雌黄?他不是不知道王灵一贯品学兼优。王灵为什么会在高考中屡屡失利?其中必有蹊跷。冤有头债有主,她的不幸有一个人脱不了干系——秦天。
然而,经管系的秦天若无其事。他非常乐意接受社会上流行的说法。有一次我们几个老乡在长江路金满楼聚会,他居然用了嘲讽的口吻。当时王灵出事的消息刚刚传来,震惊之余,我不禁扼腕浩叹。秦天却难能可贵地表现出局外人的超脱:我看她是死脑筋。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何必跟自家过不去呢?那几个人附和道:是啊,是啊。他于是意气风发:来啊,喝酒!嫑提这些扫兴的事了,今天我们较一较酒量。他有足够的理由自豪。他正追求本系的一个女生,据说已初战告捷。他总是春风得意。其他人傻里吧唧,只晓得起哄,令他坦白如何一举拿下那女孩。他小眼睛眨了两下,诡秘地一笑:兵贵神速。花堪折时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众人喝彩。
我再也不能克制,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当着我的面尚且如此放肆,背地里还不晓得怎样糟蹋人家王灵哩!妈的个×,世上还有公理和良知么?我的拳头报警器一样咕咕直叫。
我一把薅住他的衣领,只一下就打得他流出了红色的鼻涕。
他捂住脸:你……你喝醉了吧?
其他人见状都过来拉扯我:老郭,你怎么回事?大家都是老乡,难得一聚,有话好好说嘛,怎么可以动手呢?
放开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甩下他们,大步往外走。汹涌的泪憋在眼眶内,形成了两个堰塞湖。这不是后悔。我一点也不后悔刚才的冲动。秦天就是欠揍。我是心疼。我要马上去跟辅导员请假,明天就去看王灵。
二十多年里,秦天一直吉星高照。先是副乡长,接着乡长,后来任工业园区管委会主任,后来是副县长、县长、副市 长。我在老家的时候经常在电视上看到他。这小子面对镜头如同服了兴奋 剂一样滔滔不绝。什么时髦谈什么,创建文明县城弘扬“神马”精神实行垃圾袋装加强财税管理……最拽的一次他居然上了《焦点访谈》。两句话,九秒钟,他激动得脖子上杠出了一条蚯蚓:百舸争流千帆竞,波涛在后岸在前。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磨豆腐!他出口成章口若悬河。看着看着,我思绪纷飞:你能不能悠着点啊?你成天讲这些累不累啊?你总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吧?那时候你在做什么?不至于还在背那些“贯口”吧?夜深人静,告别了白日的喧嚣,面对清风明月,你想起过王灵么?她在你的脑海里出现过么?哪怕是偶尔,哪怕是一次,就像狮子座流星雨一闪即逝?有过么?
没人知道。我只知道,二十七年前,在太白二中,谈论王灵,可是我们夜夜熄灯后不倦的必修课啊!
王灵是我们文科补习班的同学。那时我们十八九岁,秦天最大,二十一。王灵不仅人漂亮,成绩也出众。上一届高考,她过了建档线,或许是志愿填得不合适,她最终没被录取。家里决定送她来县城补习一年。人们普遍认为第二年她考一个大学板上钉钉。王灵一来就当了学习委员。如果她是男生,肯定是班长。
班长是秦天。他在帮助班主任整理学生档案的时候,以权谋私窃取了王灵的一张一寸免冠照片。
秦天睡在我上铺。晚上十点半熄灯以后,我们并不能马上入睡。暗中大家东拉西扯,直到值班老师过来敲门警告才意犹未尽地闭嘴。别看我们海阔天空,实际上它有如一篇好散文形散神不散。文眼是王灵。大家七嘴八舌,说她的鼻子、眼睛、身材。端的是众人拾柴火焰高,不过一刻儿工夫她就被勾勒得呼之欲出。这时我们都屏气凝神,心中一派虔诚。过一会儿接着说。说她的现状、理想、未来。王灵志存高远,她想考“北邮”。凭她的实力明年定能如愿以偿。那是一道分水岭啊,果真如此,她还会拿正眼瞧我们么?大学里群星闪耀,芳草碧连天,她会把我们忘得干干净净。沿着这条思路想下去,我们都蔫了。洗洗睡吧,我们早就不该痴人说梦了。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一阵难堪的寂静之后,有人要抬杠。哎,我说你们干嘛要这样自暴自弃啊?班长不是大有希望么?
是啊,秦天!他长得帅,成绩也与她不相上下,要是明年也考到北京去了,不就和她比翼齐飞了么?北京啊,北京!桑木扁担轻又轻哦,我挑担茶叶上北京!大家感同身受,快活地鼓掌、擂墙、拍床板。
秦天急了:你们嫑拿我开心了好不好?我有自知之明。我能考一个大专委培,将来能在织布厂找一个老婆就心满意足了。
这小子没讲实话。我敢打赌:他的心蠢蠢欲动。那一夜,他在我的上空翻来覆去炕烧饼似的。可怜那张木板床险些被他摇散了架。而且天不亮他就起来换裤头。
那一个星期天细雨霏霏如泣如诉。我没有一丝犹豫,挤上一辆大客车直扑王灵的家。我的迫切情有可原。在我的内心深处,始终不能接受那一个残酷的事实。我认为它是一个恶毒的谣言,是某些居心叵测的家伙捏造出来的。她一定安然无恙。我一路这样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