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莫思雅

2035年的某一天，我独自走在深圳南山粤海街道兰月一街，身边一个个机器人疾驰而过。好在国家出台规定，机器人行速不得超过30千米/小时，而且不可以在天上飞。不然，这世界就乱套了，自然人就无路可走了。

这一年来，我心情低到了冰点，离抑郁只有一步之遥。是的，我找不到工作！

这年头，随随便便就是硕士博士的，满街都是。提供给自然人的工作岗位太有限了。要么就是参加国家公务员考试，万人过独木桥，侥幸考上了，得到农村去，下基层锻炼三年。三年之后再进行考核，由上级部门决定你是继续留在农村，还是回城。

要么就是当保姆，当老师。只有这两个服务行业缺人！从爸爸妈妈决定生宝宝的那一刻起，生育咨询师、育儿营养师、生育保持完美体型保健师、月嫂、初生儿保养师、婴儿护养师、儿童早教师、幼儿园教师、安保师、中小学教师、大学讲师教授、成人职业学校教师、继续教育师、课外辅导老师、艺术教育师……社会上充斥着各类保姆和教师，总之，只要自然人还存在，他们就存在，而且永远都缺人。

我的同学小A，男性，学金融的硕士，大半年找不到工作，竞争太残酷了，银行企业机器人入驻速度太快，自然人岗位太少太少，大学生毕业人太多太多，想留在深圳这样的国际化大都市，除非你是精英中的精英，否则只能到二三线城市碰碰运气，二三线城市也不缺人啊，就连农村，现在也是农场化机械作业，机器人代替自然人成为田间管理的新农民。哪儿都不缺人。可是，人得生存，没有工作，在城市里，连碗方便面都吃不起。

小A最终还是义无反顾地投入国考大军，侥幸通过了考试，现在被安排在云浮一个小山村锻炼三年。

我的同学小B，女性，特别具有教师气质，虽然她走错了路，从了父母的意愿，报读了金融学硕士。可她悬崖勒马，随机应变，果断终止学业，就在深圳找了个婴儿护养师的职业，每天只面对一个婴儿，工资又高，环境又好，轻轻松松，月薪五万。

我想留在深圳，我太喜欢深圳的书城了。每一个区每个街道都有自己的书城，高楼大厦，琳琅满目都是书，还有电梯空调座椅，还有音乐咖啡小食店，每天都可以在书店里过，该有多好！早上买一杯豆浆，吃几个津津包子，等到书城开门，就可以在里面过完一天，夜幕降临时再恋恋不舍地回，到只有一张床的蜗居闭眼睡觉。

身为硕士的我太平常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却有个性有主见爱看书的女孩子！不想考公务员，又不想做保姆教师，只落得个在深圳大街徘徊了。我随身背的包中也只有几本书，其中有纸页发黄的《三体》。

不知不觉又走到南山书城。

“你好！又见到你了！”

“你好！小米。”

这是门口的机器人司仪。几年前还是屏幕式的，仅能统计进店人流量，现在能摆出笑脸，主动和任何人打招呼了！喏，机身上印着她的名字。

在没找到工作前，我还是呆在书城好了。

书城里除了静静坐在椅子上阅读、喝咖啡的自然人外，就只有机器人了。它们穿梭着，听命于每个自然人的派遣，替她们找书送过来，替她们端茶倒水，当然这些都要付费的，而且价格不菲。它们身上都印着付费三维码，每个自然人顾客在接受服务之前，都会得到明确的付费数字。所有收入都用于书城经营，包括机器人的维修充电等费用。

没有钱，我已经拒绝6个机器人的服务邀请了，自己去找书，自己去找座位，自己去倒热水喝。这需要一定的时间。花去我一个多小时，我不得不处处让着那些找书、拿书、端茶倒水的机器人。书城有规定：这些事情，机器人优先！

谁叫我没钱呢！哦，忘了，好多年都不提“钱”这个字了，现在都只用“网信”，也就是网上人民币，说起来就是些数字，可是赚取不易，还得工作单位通过人民银行发。在深圳这样的国际化大都市，这几年统一用“网信”，很少有人拿着现金购买物品。

我禁不住看了看腕表——其实是比较便宜的手机，软屏，可以像手环一样圈在手腕上。我看了看我的网信值，只剩下三位数。我只用它来买方便面、面包和牛奶。对，这是我一个月的生活费。这生活费，不是父母给的。我的父母都到另一个世界享福了，他们在六十岁有了我，在我还没有长到二十五岁就永远地离开了我。这生活费是国家发的，专门为找不到工作的硕士研究生发的，当然，博士、博士后发的就更多一些。

我当然不能像那些有工作的人一样，大方豪迈地随便刷单。我要做一个自力更生的书虫。

这时我发现，她又坐在我的对面。

她年龄和我相仿，留着男孩一样的短发，眼珠乌黑明亮，炯炯有神，精致的五官，白皙的皮肤，沉静，淡定，举止露着说不出的优雅。

不知为什么，第六感告诉我，她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

我已经连续好几天发现她了，她有着周围自然人不一样的温馨笑容，每次见面都对我亲切微笑，那笑容如蜜，一下就甜到我的心里去了。

我还发现，她在书城里的表现和我一模一样：自己找书，自己找位，自己倒水喝，自己把书放还。对前来献殷勤的机器人，她也是一概拒绝。她也是真正冲着读书去的，毫无功利之心，纯粹由自己喜欢；不像那些大学生、中学生们，来看书心里总是想着：读书有利于我考试过关，读书有利于我拿第一，读书有利于我写毕业论文……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我对她产生浓厚的兴趣。

“你好！方便轻声说说话吗？”

“好的，正好我也有这样的想法，我们到对面咖啡店去吧。不过事先申明，咖啡得你请！”

“好的！”

虽然网信值只有三位数，但是能认识这么一位优雅的趣味相合之人，破点费也是非常值得的。

“现在可以畅谈了。说吧，想和我说什么呢？”

“我对你很感兴趣。觉得你和我趣味相投，又感觉你和我有很大的不一样。”

“准确的直觉。我确实和这儿的人不一样。但是你呢，我觉得你竟然像我们那儿的人，而且你和我居然有百分之七十的相似度。所以，我也对你产生了兴趣。”

“是吗？自我介绍一下，我，莫思雅，叫我小莫就可以了。刚从大学里出来，研究生毕业，找工作不肯屈就，就一直泡书城。你呢？”

“吴尘。我来这里休息，正好喜欢书，就来看看。你没找到工作，父母没有帮帮你吗？你们这里不是还在拼父母吗？”

“父母在我读研的时候没有了。他们六十岁的时候，闲来无事，就养了我。他们走得很突然，医生说他们的心太累了，要做长期休息了。不说他们了。说来话长，徒增伤感。”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你买单？”

“是我想和你说话嘛。”

“不是。我根本就没有在这里买东西的货币。我们都不用你们这样的手机!”

“哦？你是外星人？”

“想哪去了？你是不是科幻看多了？动不动就外星人外星人的，我不是和你一样长着人类的模样吗？”

“也是哈，那你是哪儿的人？难不成还有不用手机的地球人？你手腕上的东西是什么？”

“这是屏蔽器。也就是说，我今天在这里和你谈的话，不会有第三个人听到，就连坐在我们身边喝咖啡的人也听不到。至于我是哪里的人，也可以说是深圳人，或者说是不肯离开深圳的人，我住在地下城。”

“地下城？！哪里？快说说，在哪里？我想去看看！”

“保密。这是规定。不过，我可以带你去看看，作为受邀朋友的身份。”

“好呀。这么说，你已经把我当朋友了！太好了！现在就去，可以吗？”

“不行！得等到天黑的时候，你相信我吗？有没有这个胆量？”

一听到要等到天黑，我的心就有点打鼓。我望着吴尘笑，不说去，也不说不去。

“看来，你也不是特别感兴趣呀！我们说点别的吧！看你这几天的表情，似乎不太开心，遇着什么难事吗？”

“吴尘姐，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

“当然可以，思雅妹妹。”

“我确实遇着难事了。一方面，我迫切需要找到一份工作，以维持我在这座我喜欢的城市的生存，我不想离开深圳；另一方面，我不喜欢做保姆教师的工作，其他的工作都被机器人做了，我找不到工作了，你说，我该——”

这时，一个机器人走了过来，问我们需不需要再加杯咖啡，吴尘马上拒绝。

机器人好像很失望地走开了。不知什么时候，我感觉这些机器人也具备了人类的感情。我隐隐感到某种不安。

等机器人转身离开，吴尘微笑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我每天晚上都在做梦，梦见我在吹气球，吹得好大好大，这气球啊，又大又绚丽，闪着五彩的光芒。可是竟然有个光头男人，拿着一个又细又尖的针，要把我的气球给戳破，我跑啊跑，他在后面追啊追……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身是汗。”

“然后，你就醒了，是不是？”

“是的。我白天泡书店，晚上就做这样的梦。当然，我也在这座城市逛，想找到一份我喜欢的工作。但始终没有我想要的工作。有时就想，算了吧，到一家保姆公司或是教育服务中心签份合同吧，可是我的心告诉我，再等等，再等等。吴尘姐，你能给我点建议吗？对了，你在地下城有工作吗？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赞同你暂时不要去找工作，机遇总在你不经意的时候悄然来临。如果说我在地下城没有工作，你会相信吗？我们那里的人都没有工作，但是都自发地在做着有益于集体的事情，而且都觉着很开心。我们那里没有工资，也没有货币，也不会再用手机。可是我们不缺吃的，不缺穿的，不缺用的。那里每一个地方都金光闪亮，每一个地方都洁净安宁，到处都开着幸福的花儿，到处都结着快乐的果儿。就像我现在来到这里，也是自发地为集体做点事情。我愿意，我喜欢，我就做了，不用去愁着生活费用什么的。”

“听得我都呆了，这世界还有这样的地方？走！带我去！我要到那里去！”

“不怕我把你卖了？不怕天晚不安全？”

“说什么呢，吴尘姐，我相信你不是坏人！我现在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与其在大街上冻饿而死，不如跟着你，说不定你真能给我带来好运呢。”

“思雅妹妹呀，别以为我心里不知道你在想着什么，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你手上戴的定位腕机，摄像录音求救报警，还用怕我？就算我是坏人，你也不用怕，城市天眼无处不在，这年头，最不怕坏人了。不过，现在我真不能带你去。我先带你去看看海吧。”

看看海？我觉得好笑，这海是看过多少回的了，深圳不乏看海的地方，大梅沙、小梅沙、东涌、西涌、杨梅坑、大鹏湾，看海是分分钟容易的事！既然吴尘姐这么说，也难得有人陪我，去去又何妨！

“好的，我们去看海！”

深圳看海的确非常容易。我们坐无人驾驶的太阳能汽车，以每小时130公里的速度行驶，不到半小时，就来到了西涌。自从新规施行，所有汽车无人驾驶后，深圳的交通变得格外通畅，所有汽车在网络智联下，像健康人类的血液流在血管里那样通畅，随心所欲，可控可管，全年安通事故为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