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一
秋天接近尾声的时候,宋词找到了一份养锦鲤的差事,这是他失业两个月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
养鲤场设在郊外的一处开阔地,场内大小六个鱼池,鱼池周围种了各种各样的树木,场中央是一块约半亩地的草坪。从远处看,整个场地酷似半轮月亮,因此叫“半月湾养鲤场”。那天午后,宋词提着铺盖,站在秋阳下,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喜欢不等于习惯。鲁师傅一边敲碎煤渣,一边对宋词说,这里的活儿比较杂,什么事都要做,还要在日头下干活,你没发现么,这里的工人都像非洲移民过来的黑人。宋词说,没关系,习惯了就好。鲁师傅说,讲这些是先给你交个底,有些人来了没做多久就受不了,尤其是年轻人,走走来来的,换了不少人,所以潘老板比较愿意招上了年纪的人。宋词说,我是个农民,什么脏活累活都做过,牛屎猪屎狗屎都碰过。鲁师傅笑了,嘿嘿嘿地,满口被烟熏黄的牙齿有些羞涩地若隐若现,舌头有意无意地掩饰那掉了一颗牙齿的缺口,仿佛一尾锦鲤在参差不齐的岩石下面躲躲闪闪。
两个人把敲碎的煤渣装进斗车里,拉到一排桂花树前,填在树根下。宋词问,为什么要填煤渣?鲁师傅说,煤渣吸水性较强,不容易被雨水冲结板。宋词抬起头,环视整个渔场,新环境,新心情,没工作一直惴惴不安的心,现在总算安定下来了。这般年纪,也做不了什么大事,在这里学习养锦鲤、种树木,两三年后回老家也许可以搞这些,现在农村的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了,也有些人喜欢在房前屋后种些花花草草了。想到这些,宋词忽然觉得浑身有了力量,似乎看到了一片自己在老家经营的养殖场。
场里养了四条狗,两毋两公。分别是黄狗,黑狗,白狗和花狗。宋词来到的第一天,四条狗凶煞煞的,龇牙咧嘴轮流着对他吼。做饭的梅姨说,你别躲躲闪闪的,它们不咬人,走你的路便是,别看它们现在对你凶,不出两天就会对你摇头摆尾了。果然,第三天早上起来,狗们在草坪里打滚,见了宋词,果真不叫了,黄狗和花狗还对他摇起了尾巴。
周围静悄悄的,树梢上几只不知名的小鸟,顶着一身晨雾,你一句,我一句,哔啾哔啾地唱将起来。绕渔场跑了几圈,宋词发现,那条黑狗远远地跟在他身后跑,油黑的毛发光滑闪亮,四条腿充满弹性和活力,滚圆健硕的身子一颠一颠,像海浪里一条翻腾的海狗。这是一条非常年轻的狗,浑身的毛色一溜黑,找不到半点杂色。他回头喊了一声:黑子,加油!黑狗听到命令,带着呼呼风声,箭一般射了过来。
门卫德林手持铲子,在草坪里拾捡狗屎,这是他每天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其实他不只是门卫,有着双重“身份”——门卫和技工。他睡在门卫室,晚上锁门,早上开门,是他每天雷打不动的任务,然后和大家一样,该干什么还得一起干什么。这里每个人没有特定的任务,比如梅姨,她除了做饭,也要跟大家一起做事。就连潘老板也不例外,他在黑板上的职务栏里写着:潘世文,杂工。在这里,哪里需要你,你就到哪里去,像很久以前流行的一句话:我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二
每个集体,差不多都有那么一两个“活宝”,单调乏味的生活里,活宝体现了其存在的价值,不过没他们,日子照样过,有了他们,生活便有了笑声,有了色彩,有了某种欲望的出口。养鲤场的活宝,便是德林。德林四十出头,干瘦干瘦的,白皮脸,小眼睛,稀稀疏疏的八字须,有一副喜剧演员的模样。据说他是个情场老手,但一直未婚,用他自己的话说,婚姻是条带刺的藤条,谁碰了,谁都会伤痕累累。他还有一个绝活,就是随时可以“变脸”,笑着的时候可以突然哭起来,哭得伤心的时候也可以笑起来。没有铺垫,没有转折,自然切换,仿佛他的笑声和泪水时刻控制在手里,一摁笑的开关,便嘻嘻哈哈地笑,一摁哭的开关,泪水便哗啦啦地流。场里的男人,平时喜欢拿他寻开心,有时只要他一离开,有人就装模作样地问,德林跑哪去了?马上有人一本正经地回答,打飞机去了。德林“打飞机”这事,全场人都知道。潘老板有时也调侃德林,一次大家谈到本山大叔买了飞机,有人叫他也买一架。潘老板一本正经地说,不买不买,买了也会被德林打掉。
潘老板是不喜欢德林的,据说有两次想让他提前“退休”。他看不惯德林做事,慢吞吞的喜欢磨洋工,把两个小时可以做完的事情,拖拉到三个小时才完成。宋词发现潘老板爱说员工的不是,离开的员工和现在的员工,他都说,总能挑一些毛病出来。他还说,请你们来,不仅要有发现问题的眼光,还要有解决问题的能力,光发现问题解决不了,等于然并卵。潘老板平时喜欢开玩笑,干活的时候却严肃认真,一旦不合他意就骂人,而且毫不留情。一次他叫宋词关闭自动投料机,本来摁两下“自动”键就是关,以前宋词也关过,可他却摁了“菜单”键,导致哗啦啦下雨般往鱼池里投料。潘老板责备说,是不是脑袋还在老家忘记带来?白吃几十年的饭,这么筒单的事都做不好。宋词想,长期贫困真的会让一个人变傻,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笨了,情商智商都在下降,做什么事都缩手缩脚。
养鲤场所有的人都被潘老板骂过,梅姨除外。但在背后,同样说过她的不是,比如嫌弃她烧的菜不好吃,数落她厨房收拾不干净,说她走路慢腾腾的像踩蚂蚁。梅姨是四川人,肤色白里透红,身材饱满,来养鲤场不到一年时间。其实她才38岁,场里半数以上的人都比她大,可大家还是叫她梅姨。梅姨,饭做好了没?梅姨,今天吃啥子?梅姨,帮我介绍个四川妹子做婆娘好不好?有个别人说了出格的话,梅姨就翻眼看对方,一副生气的样子,然后自己先噗嗤笑出声来。或者拿着锅铲追着打,叉着腰,对跑出去的“肇事者”笑骂不止。
梅姨平时喜欢跟德林在一起,比如德林去洗渔网,她也跟着去洗渔网,德林去给盆景施肥浇水,她也跟着去施肥浇水。德林也帮她松土种菜,洗碗切菜,打扫厨房和饭厅。一来二去,两个人送起东西来了。德林逛夜市的时候,给她买双鞋或买身衣服,回来对她说是老乡厂里的积压品。梅姨信了,收下,隔日买菜回来,给德林稍些吃的,放在门卫室里。大家就笑他俩在“耍朋友”。梅姨急急地辩解,说,别乱讲好不好,我的娃都十多岁了,跟他,啥子事也没有。真的,啥子事没有。她还讲,她男人在附近一家潮州人开的生活超市上班。然而场里每个月四天的假期,她却哪儿也不去,也没人见她男人来过,这又让人产生想法来。不过她每个月按时给家里寄钱,倒是雷打不动的事实。后来据知情人透露,她男人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厕所后面有块空地,前些日子梅姨在上面种上了茄子、白菜、辣椒和西红柿。菜秧子是从外面买回来的,半根筷子那么长,嫩嫩的,绿绿的,用装有泥土的薄膜袋包裹着根部,一袋一袋,带着新生命的娇嫩。德林翻土、做垄、挖坑,梅姨摆秧、填土、浇水。一个星期后,菜秧子顶着满身的水珠,个个精神抖擞地挺起细细的腰杆,展开嫩绿的叶子,蓬蓬勃勃地生长着。
离菜地一丈之遥的地方,有几棵碗口粗的松树,四条狗在树下翻滚玩耍,开始是一对一,你咬一下我的尾巴,我抓一下你的耳朵,你顶我的头,我顶你的头,翻一个滚子,又翻一个滚子。后来二对一,或者三对一,玩着玩着上火了,单独的一方不干了,骂骂咧咧表示不公平,表示抗议。多方的不依不饶,故意气单方的,把它围在中间,嘻嘻哈哈起哄。单方的恼怒了,逮谁咬谁,这回是真咬,狠狠地咬,痛得被咬者吭哇吭哇地叫起来。
撕咬了一阵,四条狗很快又和好了,好像这样撕来咬去确实没什么意思,也伤了和气,就商量着换了另一种玩法。四条狗先后跑向松树下面,有棵松树的造型很特别,弯弯绕绕的弯成一个月亮圆。或许狗们平时在电视里看过马戏团里狗钻火圈的节目,印象深刻,也就记住了。现在,它们也想尝试这个游戏,看着眼前的圆圈圈,个个跃跃欲试。黑狗最年轻,不管三七二十一,后退到菜地里,纵身一跃,向前冲刺,呼一声跳过了那个圆圈圈。其余的狗不甘落后,学着黑狗钻圆圈。看见满地的菜断胳膊少腿,糟蹋得一塌糊涂,梅姨不依了,来火了,开口骂了起来。每骂一句,狗就跑开几步,摇着尾巴,看着天天给它们吃食的梅姨。还摇尾巴?梅姨更来气,捡起土疙瘩雨点一样扔向狗们。见梅姨真生气了,它们跑远了,停下,夹着尾巴,好像懂了,一脸讪讪的,远远地看着梅姨。潘老板对梅姨说,它们不听话就打,往死里打。这句话狗们听见了,平时也没少遭主人的毒打,所以它们都怕潘老板,有时听到他的咳嗽声,会条件反射似地后退、跑远。可是,狗们毕竟连幼稚园都没进过,向来无组织无纪律,没几天又在别处捣乱,被人呵斥打骂的事统统抛在了脑后。
潘老板又把“它们不听话就打,往死里打”这句话再复述一遍。员工们就听着,有人还真的拿棍子撵狗打狗,潘老板抽着烟,看着汪汪叫的狗,笑了。潘老板的烟瘾大,据他自己讲,每天不会少于三盒烟。他也不抽别的烟,专抽那种十六块一盒的“囍”烟,一条一条买,放在他那辆开了十二年的小车里。场长王浩说,潘老板低调,上亿的家产还抽十几块钱的烟,开十几年前的破车。潘老板广东顺德人,二十多岁开始在家乡和人合伙养锦鲤,十年前来的深圳,经营着现在这个养鲤场。潘老板喜欢侍弄花草树木,尤其是盆景,用他的话来说,这些树木都是隐形财富,也是艺术品。渔场里种树,一是美化环境,二是增加收入,有人来买锦鲤的同时,也捎带买几个盆景。有的买家看上了场里的罗汉松或者桂花树,就请专车来挖掘、拖走。
三
除本养鲤场的事情外,潘老板也接外面的事。有些人家里养了锦鲤,种了树木,就叫潘老板带人去清洗鱼池、修剪树木。那天宋词和三个同事一起去潘老板姨丈家清洗鱼池,在福田一个别墅区里。这是一个相对比较老旧的别墅区,周围是青一色两层半或三层半的房子,青砖红瓦,古香古色。家与家之间用一米高的栅栏隔开,相互间能看到彼此的花草树木、亭台楼阁和鱼池小径。别墅后面是山,能听到此起彼伏的鸟叫声。潘老板姨丈家的屋后有个草坪,侧面有个小鱼池,十二条锦鲤在池里绕呀绕地来回游弋。
该怎么做,谁做什么,由场长王浩安排。过滤池里的水排干后,宋词和一个同事把过滤网和过滤贝壳袋取上来,逐一用清水冲洗干净。王浩跳下过滤池,钻了四个碗口大的排水孔,又装了两条挂过滤网的铝合金,这些都要钻孔。下面地方狭小,水泥壁又硬,王浩使出浑身解数,功夫全在钻孔上面,冲击钻蹦蹦跳,一般的力气无法压住,多亏王浩身强体壮。宋词发现,王浩的手臂差不多有自己的小腿粗。王浩干完这些,大半个上午已过,上来后,满身满脸都是壁孔里射出的泥浆,酷似一个刚从泥潭里爬滚起来的大猩猩。快到下班的时间,三个人把池里的锦鲤捞了起来,装进加了适量水的专用透明袋里,滴上几滴安神济,又给袋里加氧气,最后扎牢袋口,抬进车里,运回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