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老齐退休前是一名小学老师。平日里,村里的晚辈见了老齐,都叫他齐老师。老齐热爱教师这个职业,也喜欢别人叫他老师。老齐记得老伴叫过他一回老师,那还是俩人由媒人领着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后来老伴连名字也不叫了,对他的称呼不是“你”就是“哎”,到老了又改为老家伙、老犟驴。不管老伴怎样叫他,老齐都乐意。老伴的身子骨向来比老齐硬朗,平时连个头痛脑热都很少,没料到反而先他一步走了。
老伴过世后,老齐的头发迅速变白,脾性也比以前更犟了。儿子见他成天闷闷不乐又没个人照顾,曾多次提出要他去城里一起生活。老齐不想去城里,对儿子的要求就支支吾吾,一次次搪塞过去。一回儿子灵机一动,说,我和菊花整天为了生意忙得陀螺一样转,很少有时间照顾小宝,在幼儿园可以全托,眼下小宝就要上小学了,需要有人送他上学、下学。看了父亲一眼又说,爸,小宝还小,不比乡下,城里复杂着呢,什么人都有。老齐这回不吱声了。不吱声就表示同意,儿子笑了,懂得父亲这点脾性。
老齐要去城里的消息让槐树湾的一些老人羡慕,都说老齐去城里享福了。老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要不换你们去好了,我还是留在槐树湾踏实。大家就笑,说老齐你可真大方,我们哪有你命好呀。老齐摇摇头,众人没见他脸上有多少喜色。
刚下完一阵急雨的黄昏,老齐踩着湿漉漉的地面,七拐八弯走进了一片叫雨石街的城中村。雨后空气里的腥涩味让老齐头晕目眩,杂乱、混沌、溽热使老齐胸闷气短。老齐不喜欢城市的杂乱、拥挤和喧嚣,它使人感到压抑和不安。老齐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他想象不到儿子打拼、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会是这个样子。
儿子的生活小超市离家有十多里路程,虽然自己有一辆面包车,但老齐来了后夫妇俩就很少回来了,夜里睡在超市的储物间,每个周末回来一趟。儿媳菊花说,来来去去麻烦,加上现在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汽车油钱也贵,能省一块钱就省一块钱。小宝在一旁接口说,妈妈真抠门,一块钱也要省。菊花轻敲了一下儿子的头,说,我抠门?还不都是为了你呀,以后上大学讨媳妇买房买车哪样不花钱?
齐家三代单传,小宝是他们的心头肉,肩负着延续香火的重任。老齐疼爱孙子,但不溺爱,对他的要求严格,大到学习成绩,小到言行举止,老齐有信心把孙子培养成一个德才兼备的好小子。每天早上,老齐给孙子的早餐是一杯牛奶,一块面包,外加两个水煮鸡蛋。吃完早餐,爷孙俩就不紧不慢地向学校走去。看着孙子蹦跳着进了校门,老齐转身往回走。时间早,路上大都是穿着工作服的打工仔、打工妹,他们一边吃着油条或包子,一边匆匆向工厂走去。下班时间一到,他们又从工厂大门呼啦涌了出来,那气势不亚于槐树湾发洪水时的情景。
过了一个路口,老齐听到学校的上课铃声和工厂的上班铃声先后响了起来。在附近转了转,老齐又转到了老何的小卖铺。来这里快两个月了,老齐只认识老何这么一个人。老何一家也是移民到这个城市的,在这里生活快二十年了,他儿子、儿媳都在附近的工厂上班,他便在这里盘下一个小卖铺,不温不火地经营着,收入不多,但多少可以减轻点儿子的负担。儿子生了四个闺女,老大老二光明正大生的,老三老四是瞒着政府偷偷生的,本想生个男娃,到底还是未能如愿。孩子多,压力大,儿子什么赚钱就做什么,如今在一家石材厂上班,工资是高一点,但尘粉多,打磨石料时,灰尘满天飞,整个人像在云里雾里,朦胧一片。
老何面善,人也随和,老齐愿意和这样的人来往。俩人刚开始认识时,老齐自我介绍说,我姓齐,退休前是老师。在这里没人叫老齐老师,他这样说是希望老何能叫他老师。老何听了只轻轻地哦了一句,见了面还是老齐老齐地叫。
老何刚开铺门,回头见是老齐,便说,老齐早啊。收拾好铺里的东西,老何说,住这里习惯吗?老齐说不习惯,乏味。老何就笑,说,没事别一个人老憋闷在屋里,多出去走走,今晚上你跟我去广场跳舞吧。老齐忙摆摆手说,不去,不去,我不会跳舞。老何说,不会跳也没事,去看看也好,蹦嚓嚓的老有意思了。老何说着扭了扭身子,说,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教你跳。
晚饭后,老齐还是带着孙子跟老何一起去了广场。
广场不大,只见几十个男男女女,伴随着舞曲在红线圈定的范围内个个摇头晃脑张牙舞爪。一位年约七旬的老太太,舞姿僵硬而滑稽,像旧时戏台上的木偶人,老齐看着就想笑。老何在人群里舞得自然有序,时不时对站在圈外的老齐笑笑。
老齐家门口有一条小巷,巷子里经常有站街女在暗处注视着每个路过的人,凭着她们的职业习惯,能判断出眼前哪个人是真过路哪个人是假过路。选中了对象,她们会上前去,柔柔地说,帅哥,去玩玩嘛。或者说,老板,跟我去开开心吧。来这种地方的大都是收入微薄的底层人,他们乘着夜色的掩护,花一天的辛苦钱来这里解决生理上的需求。他们说花个几十块上百块钱划算,要是憋出病来去医院的钱还远远不止这些。老齐刚来的时候被几个站街女误会过,她们以为老齐也是来找乐子的。老齐当时很尴尬,以老师的语气教育了她们一番。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女人顶了老齐一句,嬉笑着说,你老就别装正经了,七十岁的客人我也接过,你还不到七十吧。老齐被呛住了,一时语塞。如今这世道,真他妈肮脏!气得老齐学阿Q暗暗骂了一句脏话。
广场回来上楼梯时,小宝说,爷爷,这些人天天晚上站在这里做什么?
老齐没有回答,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电视里在播放一款内衣广告,一个年轻女人穿着紫色内衣,扬起下巴,挺起胸,说了一句:挺起的女人最幸福。小宝看着电视里的女人,嘻嘻笑,对老齐做了个鬼脸。
老齐看着孙子,愣了好几秒,吼出一句,你个小流氓!
爷孙俩上了床。小宝很快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老齐翻来覆去睡不着,楼下“哗啦哗啦”的麻将声更使他心烦。快到零点的时候,老齐悄悄起床,下楼在路边一个电话亭拨通了110。接电话的是个女人,这种事老齐难于开口,支支吾吾,说能不能让男人来接听?对方说您有事就请直说吧,现在是我值班的时间。老齐只好说了站街女的事情,他最后强调说,那些站街女严重影响了周围居民的生活,污染了社会风气。对方说感谢您反映的情况,待调查核实后会及时做出相应的处理。老齐说,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都好久了,不用调查,现在派人来就可以抓个现行。对方说您老别急,凡事都有个程序。
此后,老齐天天关注站街女,希望她们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了。然而,十天过去了,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昼伏夜出的站街女毫无被驱赶过的迹象,每到夜幕降临时,她们照常一个两个三个五个浓妆艳抹地冒了出来。
老齐摇头叹气,再次拨打了110。老齐不相信,这种事情政府会不管。这回接电话的是个男人。老齐把情况给对方说清楚了,并说两个月前给110反映过这件事。对方说我们还在调查落实这件事,请您耐心等待。老齐来情绪了,对着电话说,你们是管不了还是根本就不想管?说完咔嚓了电话。
闷闷不乐的老齐,转来转去又转到了老何的小卖铺。铺门关闭,不见老何瘦长的身影。没事老何是不关铺门的,他常说,开了门多少就有收入,哪怕卖一盒烟一瓶水,也有几毛钱赚。老齐摸出老人机,叽叽叽地拨通了老何的手机。老何说,他在医院。啥?老齐一惊,病了?老何说,是他儿子的手被机器弄伤了。老齐去了医院,见老何儿子的左手掌用绷带缠了又缠,看不到受伤的程度,感觉还是蛮严重的。老齐问,你儿子厂里管不管?老何黯然地说,管是管,只是左手算是废了。
漫长的夏天远去了,秋风吹落了路旁的梧桐叶。站街女们还是安然无恙,不但没少,反而增加了许多,由原来的三条巷扩至到五条巷,每到夜晚,周边的街巷随之热闹了起来,多了一些流动小贩,他们拉着板车卖瓜子水果,推着架子烤鸡脖鸡翅。
一个周末的夜里,迷糊中老齐听到楼下一片嘈杂声,他起床站在窗前往下看,一个男人跟一个站街女在拉扯。男人说,我在房间里给你钱的时候口袋里的六百块还在,下来就不见了,不是你拿去了还有谁拿去了?站街女说,你哪只眼看见我拿你的钱了?男人说,就是你拿去了,你们这些人没一个好东西,合起伙来搞仙人跳,不还我就报警。站街女说,报你妈的逼,谁怕谁呀!这时,一个高大粗壮打手一样的男人出现了,老齐仔细看,认得是站街女们的头儿。没听他说话,上前就给男人两个耳光,然后把他推出巷口,又补了一脚,骂道,给老子滚远点!
老齐的儿子也起来了。他说,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了,也不知道她们用什么手段把客人口袋里的钱弄走的。老齐说,看样子要出了人命政府才会出面管。我都打过两次110了,还是没人来管。儿子说,爸您就别管这事了,咱们这些外乡人也管不了。老齐说,我就和这件事较上劲了,我管定了!
老齐不打110了,他直接去了当地派出所。
去派出所也不远,不到两公里的路程,跨过一座天桥,经过一个公园,抬头就是派出所的大门。老齐在大门口站了一会儿,说实话,他不愿意进这种地方,在槐树湾只有犯事儿的人才会进派出所。犹豫了一阵,老齐还是鼓起勇气迈开了脚步。这时,有辆警车在门口停下,车里先后下来两名三十来岁穿制服的警察。先下车的人胖一点,后下车的人瘦一些。看老齐站在门口,胖警察说,有事儿?老齐点点头说,我想反映个情况。瘦警察示意老齐跟他们一起进去。
进了大门,有个二十多岁的警察跟胖警察打招呼,说效率嘛高,出去还没半天,人就给带回来了。胖警察回头瞟了老齐一眼,笑着说,你搞错了,他是来反映情况的。对方笑了笑,哦了一声,进了一个房间。
老齐发现自己夹在胖警察和瘦警察之间,看上去真有点疑犯的意思。老齐心里有点怯,加快两步赶在胖警察的前面。过道的墙上贴着“严格执法,热情服务”、“有法可依,有法必依”、“执法必严,违法必究”等标语,看到标语,老齐心想,来对地方了。
上了二楼,进了一间办公室。瘦警察给老齐倒了一杯水,并示意他坐下。三人坐定后,胖警察从抽屉里摸出一盒烟,取出两根,一根扔给瘦警察,一根叼自己嘴里。点火时,胖警察看了老齐一眼,又从烟盒里弹出一根,说,抽烟吗?老齐忙摆摆手说,不抽不抽。胖警察说,不抽好啊,环保。老齐笑笑,瘦警察也笑笑。
胖警察往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抬头对老齐说,大伯,有什么情况需要反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