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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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年,深圳又多了个外号——“搞钱”的城市。每年农历新年开工时,深圳这个外号就会被叫得特别响,这是要来深圳“搞钱”的人对新的一年满怀期待和无限期许。新瓶装老酒,外号是新的,但内涵未曾变过,成立经济特区的目的就是为了国家富强,人民富裕。外出务工的人,自然是为了搞钱。只是“搞钱”这个词过于直白,没到过深圳的人一听,鼻子里似乎就充满了铜臭味儿。在这座城市四十多岁时,还被这样称呼,某些深圳人会觉得很自豪,某些深圳人可能会尴尬。
深圳的人文口号并不是“搞钱”,而是一看就让人觉得归属感满满的“来了就是深圳人”。对这句话我是深有体会的,作为D类家长(非深户)的我,两个孩子能在这里读公立学校,就是得益于深圳放在全国都算是最公平的教育机制。
看过一个数据,说成立特区以来,全国有六亿人次来过深圳,相信绝大部分都是来“搞钱”的。来过深圳的都说这里人多,有关数据说多达两千万。我觉得这是一个很空洞的数据。深圳的人口究竟多到什么程度?我们又不得不看另一组数据:人口密度。据2021年相关统计,北京的人口密度为1331人/平方公里,上海约为3900人/平方公里,广州接近2600人/平方公里,深圳则是8901人/平方公里。这样看就很直观了,在相等的面积里,北京有1个人,深圳就有6到7个人。正是由无数混凝土构成的石屎森林和每平方公里8901名各路英雄,才成就了深圳这座大都市。
深圳人多,有钱人多,年轻人多,这是深圳给大家的直观感受。身在深圳,我看得最多的是关于她的宏大叙事:“深圳速度”、“沧海桑田”、“各种全国领先”等等是过去和现在常见于媒体的词汇,甚至于,其GDP在2016年超越了老大哥广州。此外,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很多人攀上“人生巅峰”的故事。故事都是人演绎的,所以,就有了大量从深圳衣锦还乡或在深圳落地生根的各色人等。无论功成名就、大起大落,还是默默无闻,我想,一座两千万人口的移民城市,成为传说中的人物只是少数,更多的是在这里赚到一些钱后回去反哺家乡的人,他们赡养父母,生儿育女,投资兴业等等。每到过年,深圳近乎空城的状态,正是对深圳人反哺家乡的诠释。
在深圳,无论贫富还是世俗意义上的贵贱,我看到的都是活生生的个体,每个人都匆匆忙忙。深圳有很多来自全国各地的文人墨客,据说这座城市里每一个岗位都被深圳的写作者写过。但有些人很少出现在写作者笔下,就是那些已经去世的人,那些带着梦想来却客死深圳的人。他们曾经在这片热土出现过,但宏大叙事里鲜见到他们,除了他们的家人,几乎无人会记起他们曾在深圳的时空里留下过乡音,无人会想起他们曾经是那么爱辣椒爱面食爱海鲜爱吃醋爱蘑菇炖小鸡爱大葱伴烧饼。
我在石岩河畔的村落住了十多年,每在河边散步,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些人,他们曾经也租住在石岩的某个村落,生活在某间出租屋里,却因各种原因魂断深圳,销声匿迹,烟消云散。
2
如果有天堂的话,修车大姐每天肯定会从那里瞄一瞄人间的石岩河,瞄一瞄她的儿子。
石岩是深圳发展相对滞后的街道,七八年前的马路上,满大街跑的多数是自行车,小电驴尚处于被禁之列。那时在工厂上下班、买菜、接送孩子上学的打工者,首选就是自行车。除了骑共享单车,不少人自己也买有自行车,我就有一台。
骑车的人多,自然为自行车修理这行创造了商机。修车大姐的修车档在石岩河河边的一个小门面里。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是粤东客家人。那时我女儿才上小学,尽管已买了汽车,但一两公里的路程实在没必要开大家伙,每天我就骑自行车接送她上学放学。自行车和汽车及其他机械一样,用久了会出现各种问题,也要保养,比如加气、在链子上注进机油,这样骑着会更省力,此外,出于安全保障,还得时不时拧紧震松的螺丝,保证刹车功能正常等等,这些都得常去修车档。在这附近,就只有大姐一间修车档,故慢慢地,我们就熟络了。
我曾问过修车大姐贵姓,她回我说,附近店铺的人都叫她大姐,你就跟着叫好了。当时我心里想,看来这修车的老板娘人缘不错,她年纪并不大,看上去也就四十多岁。修车档口门楣上仅伸出约一米宽的遮阳板,只能防小雨,遮不了阳,修车得去店门口外面空地上进行。常年日晒雨淋,大姐的皮肤黑得跟那些自行车用的机油差不多,只是面部略带黄色,有些病态,所以看上去还不如在农村种田的妇人健康。熟悉之后,我知道她有一男二女三个孩子,大的是儿子,在老家上初中,寒、暑假来过店里,我见过。
大姐开店做修车生意,其实很多项目不收费的,打气,螺丝松了帮忙拧一拧,车链子润滑不足要加点机油等等,这些都不收钱,换胎、换零件等“大工程”才收钱。有一次刚过完年,孩子要开学了,我推自行车去大姐档口打气,打完后我扫了两块钱到收款码里,并对大姐说新年流流(粤语,大过年之意),收点吧,图个吉利,祝你新的一年生意兴隆!大姐不干了,说打气从来都不用钱。在我刚跨上车鞍要离开时,她硬是塞了一个柚子到我的车头篮子里,说是她老家种的。
有段时间没去大姐的档口,那天路过那里,店门关着,我也没怎么在意,心想她可能一时因事走开了,很正常。过了几天,我的车子又要打气了,到了她档口,有个年轻男子在店里干活。打完气,我问那小伙子,大姐呢?小伙子说,我姐住院了。原来是大姐的弟弟。我再问大姐是什么病?小伙子说情况有点严重,顿了一会儿,他又说,以后车子有问题,这里没开门的话,你就去市场边的修车档,那是我的档口。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的自行车爆胎,就推到大姐的修车档。我见那店门关着,卷闸门上贴着一张纸条,大意是叫修车的顾客移步到市场。我问旁边水果店老板怎么回事,老板叹了一口气说,大姐人没了,肝癌晚期,丢下三个未成年的孩子。
我心里一惊,站在那里足足呆了五分钟。
随着电动单车可以上牌上路,我也买了一辆。前年有一天我经过大姐以前的档口,看到那店门楣新装了一块招牌,招牌字样为“大姐电动车维修”。我内心一个激灵,大姐的身影似乎在门口闪了一下。我赶紧在路边停下车,上前一看,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正弯腰捣鼓着一辆拆开了的电动车。在他拿工具的间隙,看到脸蛋似曾相识,于是我问小伙子,怎么起个“大姐电动车维修”的店名?小伙子说他妈妈去世之前曾经在这里开过自行车维修档口,以前大家都叫她大姐。我瞬间明白了,怪不得看着他脸熟,几年前的暑假,我在这里见过他,那时他还在读初中。
此后,我的小电驴有问题了,都会去“大姐电动车维修”店,慢慢就跟那小伙子熟了,但我从未跟他提过以前常来她妈妈这里修自行车的事,怕引起他的伤心事。看上去,小伙子的生意比她妈妈在的时候更好一些,平常很多美团、快递的电动车骑手聚集在他店里,他们的车常常超负荷运转,经常坏。
人缘好才会生意好,小伙子遗传了大姐诚恳、厚道的性情。我想大姐在天之灵会保佑着她的儿子,尽管修电动车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营生,有条活路,有个事干,已足以令人宽慰了。
3
皮叔曾经小小地风光过。
风光时的皮叔,我还不认识,据说当时的形象跟周润发在赌神系列的电影里差不多;落魄时的皮叔却几乎每天都在我眼皮底下慌慌张张。我们在同一个工业园的物业公司上班,因防损部保安不归我管,所以皮叔不是我的直接下属。他在我面前之所以慌慌张张,一是因为我们是老乡,二是他的弟弟是我邻班同学,三是他那点毁了自己人生的“爱好”一直未放下。
皮叔来自粤西,初中文化,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就来深圳闯荡了,最高光的那份工作是千禧年前后在沙井一家模具厂做销售业务。当时的深圳遍地黄金,只要你脑子活,再加上有个平台的话,很容易发家致富;现在的深圳更是遍地黄金,只是黄金被镶嵌进水泥钢筋的房子里了,想从水泥钢筋里剥点黄金出来,那可不容易,所以越来越难赚钱了。那时的深圳人即使没发达,起码跟过很多后来发了达的人洗过脚、喝过酒、蒸过桑拿、去过东莞,如果这些事都没做过的话,就别怨命运不公了,就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自己的人生了:要么是憨,要么是傻,要么是又憨又傻。
深圳早期企业之间的业务,货款很多是直接由业务员收付现金的,不像现在的财务制度那么完善。其时模具行业正处在时代的风口上,如果皮叔的老板算是风口上的猪的话,那他则是那头被大风顺带刮起的小猪。犯罪的事,皮叔不敢干,所收到的货款,他都会如数拿回厂里,这也是老板后来留了情面给他的原因。“有一次我抱着一个纸箱坐公交车回厂,箱里是三十多万的现金!”——这是每次公司聚餐酒后皮叔“忆往昔一番”时说的话。
人一辈子在奔往终点的路上,会遇上很多人,有些是贵人,有些是损友。贵人不需要很多,遇上一两个足以让你攀上人生的巅峰;损友也不需要很多,碰到一个就可以令你万劫不复。皮叔遇上的是后者。那些年赌风甚盛,最火的莫过于以香港马会六合彩开奖号为参照的赌博,民间称之为“买马”。但凡“开马日”,公园、集市、村道,你会看到很多人拿着报纸、扩大镜在研究、寻找财富密码。行狗屎运中了的,呼朋唤友喝酒庆祝,被奉为“半仙”;未中的,拍大腿跺脚,说“我看出是开鼠的,但没买到”。其实学过中学数学的人都懂得中彩票是个低概率事件,而那些白小姐、赵半仙的图,不管开出什么,过后都能解释得通的。
跑业务的皮叔,自然会遇上三教九流的人,自然会认识很多“买马”的赌徒,但他看见的、听说的都是幸存者偏差的威水史,输钱才不跟你说呢。
后面的事大体是千篇一律。皮叔弟弟跟我说,刚开始赌马的时候,皮叔的运气特别好,行了狗屎运,短短一个月就赢了四十多万。手上有了钱,皮叔也没全部挥霍掉,业务出身的人,还是有一定眼光的,加上做业务赚的积蓄,他在沙井一下子买了两套小产权房。风水先生说,每个人一辈子都会有一个行大运期,现在回想起来,那两套小产权的房子就是皮叔运气的巅峰。买了房子之后,皮叔一直输,两个月输了六十多万,输的钱自然是厂里的货款。当时厂里生意好,现金流大,而且货款回收有滞后性,加上财务制度不严谨,几十万是几个月之后才被老板发现的。老板是个有大能量的人,查到皮叔买有房子,想到他毕竟也是厂里的老员工了,又是老乡,并未报警,收了他两套房,还要他老婆拿回十万现金(不给就等着坐牢),然后炒了他的鱿鱼。当时小产权的房子还没起价,老板后来凭这两套房赚了两百多万,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