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我与他们生活在同一个社区,我们是近邻,虽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却时常渗入他们的生活,特别是这两年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 让我们同呼吸共命运。我和他们一样,在旋转的生活中彼此映照,有坚硬,也有柔情,我即是他们,他们即是我。
——题记
经典发屋
我住的不是城中村,小区外面街道两旁各种各样的小店铺见缝插针,倒是有了城中村的些许气息。想找个高大上的品牌美发店比如首脑、阿玛尼,是众里寻他千百度怎也寻不见,小规模的美发店藏身在林林总总的店铺中间。女人因为天生爱美具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总会在第一时间将其剥离出来。
记得几年前去过的一家店名叫时尚,挤在晨光文具店和猪肉档中间,一个矮胖的美发师一头黄发顶端梳了个抓髻,很热情地给我推荐各式新款染烫,得知我只是想修剪一下刘海,随手将价目表扔回收银台,干巴巴报出一个数字:15!我坐在椅子上,两三分钟剪完了,对镜一看,比我平时自己修剪的刘海都难看。周末女儿从学校回来又奚落我一番,舍不得花钱去美发店,肯定又是自己剪的。我气得发誓再也不去这个什么时尚美发店了。明显是嫌弃消费太低不给好好修剪。好长一段时间几乎又回到自己修剪刘海的状态。
那时候居然怀念起在福田八卦岭租房住的日子,有一家美好发廊隐藏在破旧的公寓下,附近有一家菜市场还有价格便宜菜品新鲜的小型超市,每次去买菜,我都要穿过公寓楼下的小胡同,这家美好发廊的美发师傅有三个男女,店面很小,不少男客是去理发按摩的,我曾一度担心会不会有什么猫腻。见过他们在门口支起来小饭桌,一饭煲米饭,配一大盘青菜,紫菜鸡蛋汤,没有一块肉。去过两次发现价格便宜美发手艺也好,按摩头肩颈部虽然是包含在洗剪吹里面也绝不敷衍,还根据客人感受调整手劲轻重,我长期写作颈肩疼痛,被按摩后确实舒服多了。对老人小孩还推出5元价格,父亲曾来深圳小住过一个月,去了这家店剪头赞不绝口,在老家小城都很难找到5元剪头的价格了,何况手艺和服务态度都不错。这家美发店几年里没涨过一次价格,周围至少单剪15元,它还是10元,曾有一次问过女掌柜为什么价格偏低不涨价,她的回答很简单:来这里的大部分是和我们差不多的打工仔,大家挣钱都不容易。
我现在居住小区的马路对面,有一家不大的经典发屋,我是去它旁边的一溜大排档吃饭发现的。第一次进去时帮我洗头发的是一个带着乡土味的白胖妹子,她带我走上狭窄的阁楼,阁楼上面有两张洗发躺椅,柜子上排列着各种牌子的洗发护发水,洗发时闲聊得知她是楼下老板的亲戚,刚从老家安徽农村出来,跟着亲戚来深圳家人也放心,打算先在这里干两年。回到楼下,给我烫发的是一个身材适中的美发师,动作娴熟寡言少语。已是中午,一个穿小学生校服的女孩跑进来大喊,老爸给我钱买杯奶茶,美发师从钱夹里拿出20元塞给她,女孩急叫,还有午饭呢,干脆点!她直接抢过钱夹又抽出一张50元,笑哈哈地说剩下的就当给我买文具。美发师无奈地叹口气,说了句花钱的速度比我挣钱还快。
本着染烫多了对身体不好的原则,我每次烫发后主要靠自己打理,也能坚持很久,再想去经典发屋时候,新冠肺炎疫情开始了,口罩脱销、小区封闭,几乎过起了足不出户的生活,很多商家关门歇业。后来女儿充当起业余美发匠,她的勇气可嘉效果勉强入眼。偶尔出门时大家都有一层口罩蒙面,不担心个人形象受损,在家就更是无所顾忌了。听闻很多家庭网购理发工具,自家人互相理发,还生发出难得的乐趣。
国内疫情基本控制住了,那些小店铺随之一点点从冬眠中复苏,一想到戴着口罩去美发店,感觉又不是很方便,于是继续坚持自力更生,直到最近长发及腰天热难耐,才鼓起勇气再去经典发屋。
一个客人都没有!壮硕的美发师起身接待我,他胳膊上的纹身令我有种潜意识的排斥。他让我直接上阁楼洗头发,昏暗的楼梯每走一步我都忐忑不安,如此安静太不正常了,看样子生意萧条。一个穿红花大妈装的中年女人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她见我提着袋子,问:是用你自己带的洗发水吗?我说不是洗发水,是太阳伞。躺下后,我们边洗发边打开了话匣子。
问起以前那个洗头小妹,答说已经离开一年多,年轻人从老家来到大城市,这么个小店哪里拴得住她,加上疫情期间生意萧条,她换了好几份工作,听说现在挣得也不少,老家还有个上学的弟弟需要她供。说起上学,她又说自己的小女儿要参加中考,学校统一测核酸,要求家长也得有检测报告,还好附近的一家民营医院不用排队,刷社保卡60多元,第二天就能出结果。我问她接种疫苗了吧?答说最早推出就接种了,像我们这种行业,接种疫苗测核酸都是最快最多最积极的,看网上还有人故意拖延打疫苗,就为了拿免费送的礼品。她笑起来继续道,很多人接种疫苗后说是浑身无力,我当天回来还洗衣服做饭擦地,我们农村出来的,哪里那么娇贵,打个疫苗难道还能像坐月子等别人伺候?
也许是没有别的客人,也许她对谁都这样细致,将我的长头发洗了又洗,待用毛巾包好,我扭头想再看她一眼,发现她弓着背用手按着腰部,那背影更像是劳累过度的老妇人,我心里不禁有点酸酸的感觉。
有纹身的美发师前额的头发高高吹起定型,花衬衫,这体型这相貌怎么看都不像美发师,更像混社会的老大。可我已经别无选择,只有这一个美发师。听我说想将头发剪掉一半,还要保留一点卷发,刘海也要修剪好看点,他爽快地说没问题,还主动和我聊起来。他在九十年代就开始学美发,来这里开店也有十个年头了,夫妻两个靠开店养活一家人,现在儿子独立门户在福田开店。他说,那个店比我这个店的生意好,年轻人脑子活,用抖音直播啥的打广告,我这年纪跟不上潮流了。我问他多大岁数,他说奔五十了,不行,老了。后来又说起现在小孩上学各种费用也不低,课外培训一项就是不小的开支。我一问才知道他和给我洗头发的大姐是夫妻。他说老婆本来想给儿子那边的店洗发,想帮儿子省点雇人的钱,儿子不答应,认为老妈岁数大影响店里形象,于是老婆只能每天过去给儿子店里打扫卫生做做饭,这边还要照顾上学的女儿,两个区来回跑。我眼前浮现出她弓着背用手按腰的一幕,陀螺般地旋转时刻不停歇。
提起最近的新闻,我们这一片都要纳入都市核心圈,他说房价肯定还会涨,自己只买了两套农民房,不知道以后什么政策,至少自住是没问题了。这两年疫情影响很大,生意差,儿子初中毕业就跟他学手艺挣钱了,小女儿想读高中考大学,多不容易也要供啊。
我问另一个美发师呢?他说那个人是他的合作伙伴。这时,另一个美发师推门进来了,靠在沙发里,盯着手机一言不发。不知他那个伸手拿钱的女儿是否上初中了。小小的店里,只有我一个客人,吹风筒在我耳边呼呼响着,我却感觉异常安静。
甘蔗女孩
当初来布吉买房实属无奈,深圳市内的房价高不可攀,租房的辛酸可以倒出一箩筐。女儿上高中寄宿后,我挑选了布吉这边的一套二手房,狠心从银行贷款百万,加上积攒多年的首付,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家。这套房子的好处是距离公交站近,而且这个公交站恰好也是女儿校车的停靠点,只需要穿过一座人行天桥。
每周末的傍晚时分,我先准备好女儿喜欢的食材,再步行出小区走上几百米,穿过横在马路的人行天桥,在天桥另一端的公交站台等候女儿的归来。公交站是个大站,有几个站点,每个站点相距百米,女儿的校车都是在第一个站台停靠。一辆辆大巴车从远处驶来,车头上的路线数字由模糊变得清晰,我基本熟悉女儿学校大巴的长相,看到其它大巴到站也并不心动。
等待的过程有期盼也有放松,放眼望望龙岗大道的车流,附近的楼宇,湛蓝的天空,碧绿的枝叶,闷了一天的心情也豁然开朗。“阿姨,要不要买一根尝尝?”我的耳畔响起脆脆的叫声,这才发现旁边站着一个女孩,手握一根坚硬的甘蔗。女孩的脚踏三轮车上还有一捆甘蔗。我笑着摇摇头,女孩也对我笑了笑算作回应。站台旁只有我们两人,我不禁细细打量她,微黑的面孔,笑起来眼睛弯弯,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简单的马尾辫,红格子衬衫,身材瘦小,看样子不过十几岁,也许和我女儿年龄相仿。小小年龄不去读书,却要蹬着三轮车卖甘蔗,想必家境困窘。
又有公交车到站,女孩继续笑眯眯问下车的乘客。有了生意,她手脚麻利地抽出甘蔗削皮刀,黑色的甘蔗皮上下翻飞,她又拿出一只塑料袋套在削过皮的一侧,将另一半甘蔗皮削掉。我有点担心,可能又要一地垃圾了。女孩将露出白色躯干的甘蔗砍成几段装在塑料袋里,接钱找钱,还加了一句谢谢。她将车上散落的甘蔗皮迅速收拢到一只大塑料袋中,并将掉落在地的两片甘蔗皮捡起来放进袋子里。我对自己的暗自揣度感到羞愧,更为女孩的行为在内心点赞。
天色渐深,校巴终于走出了穿一身校服的女儿,拉杆箱交给我,她就欢快地嚷着,妈妈,我要吃甘蔗!女孩微笑着给她选了一根粗壮的甘蔗,看到女孩将甘蔗皮削得轻松自如,女儿夸赞说,你真有力气,我连土豆皮都削不好。女孩笑了,眉眼弯弯,答,你的手是拿笔考大学的,哪像我天生只适合干体力活。甘蔗递到女儿手中,女儿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女孩赶快又递过来一只塑料袋说吐这里。我平时不喜欢吃甘蔗,除了比较硬累牙齿,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要边嚼边吐,不方便又不雅观。偏偏女儿喜欢吃这一口,女孩想得真周到。我提着拉杆箱,女儿嚼着甘蔗,登上天桥。甘蔗女孩蹬着三轮车,身影被夕阳镀上了一层橘红色。
那两年很多时候,我都能在天桥附近看到甘蔗女孩,她见了我还是笑眼弯弯,蹬着三轮车并不轻松,汗水顺着脸颊淌下来,她就用衣袖擦两下,脸上没有一丝烦恼和厌倦。偶尔女儿回来碰到还是会买她的甘蔗,她的衣服除了那件红格子衬衫就是黑色外套,头发上多了一枚金属蝴蝶发夹,随着她削皮的动作扇动翅膀,煞是可爱。她的目光也会在女儿的校服上停留片刻,里面似乎多了一些内容。她应该也有过这样一套深圳校服吧,校园的快乐时光于她而言已成回忆。
我们从来没有过多交流,我曾为女孩脑补了很多画面。她的家有弟弟妹妹,蜗居在一处城中村的农民房里,父母在工厂做工,女孩早早辍学,一边卖甘蔗贴补家用,一边帮父母照顾弟弟妹妹的生活起居。她像一个灰姑娘,爱美的天性被掩藏在两件最普通廉价的衣服中,但她仍然有快乐有憧憬。她读书不多,却比很多精英有礼貌有素质,我见过随地吐痰丢垃圾的、见过张口骂人不脸红的所谓精英,和甘蔗女孩比起来,他们才是真正的灰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