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作为在广东打工的湖南妹,我与深圳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在广州,我的众多亲友在深圳,我们彼此扶助、相互照耀,我们来来往往、情谊绵长——
1. 莲花
“光头,我是莲花。”10年前,见博客留言,我一拍额头,“哦,莲花!黑莲花!”
莲花是武冈二中的初中同学,黑皮肤、男短发、常挽衣袖、走路用跳,动不动一句幽默,旁人笑得前俯后仰,她自己双眼咕噜、安静如墨,莲花成绩好得不象话,尤其数理化。毫无女生气的她有个诗意的名字“莲花”,这让外号“光头”的我很不服气,想方设法想捉弄她,莲花皮肤黝黑,象荞麦面包,一天,我灵机一动,幸灾乐祸地带领同学们叫她“黑莲花”。
有些关系仿若浮萍,看似没根却丝缕相牵,一如同学情。毕业后一直没同学信息,莲花忽然联系,还近在咫尺,我激动得直奔深圳。
见莲花,如初。简单穿着,额头光光的,小马尾随意挽在脑后。莲花两个男孩,小的学前班,大的六年级,由父母帮看,莲花正准备考工程师证。
和莲花聊天,一半用在回忆上,嘻嘻哈哈中,莲花告诉我所住景田房子是租的,她自己世界之窗旁边的房子出租给别人,差价七八千,够她全家生活费。
听莲花讲,我内心直颤。坦白说,刚进莲花家,看到生锈的煤气灶、缠着透明布的花洒、发黄的厕所座、掉漆的铁床和即当茶几又当餐桌的玻璃台,光线不好的阳台空空如野,衣服是手洗的。我难过又怜悯,出于礼貌,忍住没提,没想到简朴的莲花是真钱主。
莲花第二年就拿到建筑工程师证,应聘到一家房地产搞开发,当建筑助理,戴着工程帽辗转在深圳各工地,夜以继日地奋斗在一堆堆设计图纸中。
再见莲花,已是三年后。
我是一路流着泪到达深圳的,“太可怜了,我们的莲花,黑莲花……”
出发前,同学梅来电,莲花在工地突患急性阑尾炎,做了手术,莲花住院没告诉父母孩子,说自己工作出差。梅说莲花五年前就离婚了,莲花前夫是高中兼大学同学,两人都是深圳高端人才,同一外企,前夫做销售莲花管技术,不错的工资、别人拿不走的本领,来深圳五年就结婚、生子、买房,三年后又创建了自己的公司。创业初期,莲花和前夫同过的苦,梅说得滴滴见血,几年后公司稳定,莲花回老家生小儿。莲花虽然在老家,也每天在电脑前工作,掌控公司运营、监管公司核心技术,可以说,公司的发展莲花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原以为生活朝着阳光奔,谁知,带着小儿回深圳、以为给老公惊喜的莲花,看到自家床上躺着公司的年轻女秘。
“怎么可以……”我没勇气打电话,我没那么有风度、没那么强大,我不坚韧、也不容忍。和梅挂断电话,驾车直奔深圳,我的怒火一路燃烧,恨不得把那个背叛莲花的坏男人送上法庭!
一路情急,广深高速很不高速,漫长的车队里,我由愤怒变成怜惜。心疼莲花,也懊恼我自己,怎么可以如此粗心,三年,整整三年啊,我居然没发现一点珠丝马迹,岁月究竟给了莲花什么磨砺,让她如此守口如瓶?如此云淡风轻?如此如此的波澜不惊?
再见莲花,我努力克制内心的万马奔腾,一个长长的用力的拥抱,眼前的莲花却渐渐浇灭了我的熊熊怒火。莲花依然马尾,几丝淡黄带白的头发分外显眼,莲花表情从容、眼神坚定。
莲花越淡然,我越局促不安,心事悬在空中,象风筝一样飘荡。
“放心,我一切都好。”
我是来安慰莲花的,结果,莲花安慰起我来。
莲花说,福田的租房她买下了,住久了,有感情;大儿上了高中,小儿平时跟爸,放假跟她;莲花是正式工程师了,手下还带了助理;世界之窗的房子款还了,租金变成纯收入……安慰我的莲花生活里全是阳光,说完,还拉着我在房间参观,“看,家具换了,煤气灶换了,床买了新的,也有洗衣机了。”
我越听越难过,一个女人,男人都没了,还有什么好?我极力忍住,终究没忍住,我哭了,哭得稀里哗啦,一边哭一边骂莲花前夫,“没良心的”“千刀剐的”“遭天谴的”“下地狱的”。
“好啦,他是孩子爸。”莲花拥着我,递上纸巾。
我擦干眼泪,看莲花,如看海天那端的人,莲花是傻了吗?莲花的眼睛里没泪吗?莲花变成菩萨了吗?
“我也有责任,我回老家,照顾不到他,公司虽然经营不错,但总会有一些挫折烦恼……”莲花说她和曾经的他,像说别人的故事,“缘份散了就散了,我不后悔,不是还有两个儿子嘛!”
我义愤填膺地进门、啼啼哭哭着交谈、开开心心地回来,那天,莲花最后的话一直萦绕在我脑海,“没有人会天天天晴,逆境并不意味着坏事,适当地磨砺是成长的阶梯。”莲花说,过往是曾经,曾经也是明镜,从某些方面来说,她前夫也唤醒、成就了她,让她走出女性的传统思想和过度的情感依赖,让她在深圳这座一线城市全心全意地经营自己、绽放自己、奉献自己。
莲花说,女人如鲜花,男人是露水,有他是景,没他依然。
那天,我和莲花坐着公交游深圳,我们到大梅沙、华侨城,逛深圳的大街小巷,在九几年要边防证才能来的南头、罗湖口岸,拍了好多矫情的照片,我还看了莲花世界之窗的房子。深圳大道边,莲花仰头对着高楼,像在跟我说,又像自言自语,“我没要他其他,房子是我付的首期,人没了,要钱干嘛……”
莲花说得云淡风轻,我听得心潮起伏。
人,有时,距离好远心好近,有时,距离好近心好远。因为各自忙碌,深圳的莲花和广州的我,三年无从见面。那天,我和莲花好好地任性了一回,我们坐动车从深圳来广州,在广州火车东站吃了个真功夫,我再回深圳开车。莲花说,她还没感受过深广动车的速度,年年月月忙,忽略了很多身边的风景。
从此, 我们走得勤快起来。
走着走着,孩子大了,走着走着,头发白了。
今年,2021年,从毕业后的第一次联系算起,十年时间,莲花供完世界之窗的按揭、买了景田的租房,又在星河天地买了房,还购了一辆比雅迪小车。
莲花日益累积的财富我羡慕不嫉妒,她现在可是撑起深圳建筑业半边天的人物。但,总觉得莲花不能这样下去,她应该有人疼、有人爱、有人遮风挡雨。
好几次想脱口而出,都在莲花顾左右而言它里卡住。我有时甚至龌龊地想,难道她不想男人吗?没有七情六欲吗?她是情感冬眠了还是脑袋进水啦?
“得找个人了。”前不久,我用了很长的铺垫,终于说到主题。
“你这家伙!”莲花用她清瘦的拳头敲我的肩。
我叽里呱啦地古今中外举了很多“老来要有伴、人生何其短”的例子,最后严肃地总结,“四十多了,再不抓紧,女人都不女人了!”这时,莲花的手机响了,工地来电,天气预报台风要来,得让莲花检查在建工地的防范措施。莲花火速套上深灰工衣、戴上红色安全帽,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没一会,莲花来微:
过往随风,未来随缘。我若盛开,蝴蝶自来。
2. 表姐
2019年中秋前一天,极少发朋友圈的表姐发了一条微,图片是她在深圳莲花山公园旁的新房。
新房中式装修,米白的入户花园挂着大红中国结,客厅宽敞明亮,“3+2+1”的红木沙发井然有序,电视背景是清明上河图,电视柜两侧树着两个高青花瓷,客厅和餐厅以半月型红木屏风间隔,一把棕色二胡斜挂在屏风木格里,通房间的过道尽头摆着台酒红钢琴,钢琴上的蝴蝶兰绽放得甚是灿烂。
来来回回看表姐的新家,指尖在评论区滑来滑去,终究忍住没点赞。
人生路漫漫,同行的人很重要,参照物尤为重要,表姐就是我的参照物。于我,表姐润物细无声,岁月拔不掉,光阴掰不开。
表姐从小在老家武冈县城长大,舅妈教书,舅舅在电影院放电影,表姐吃国家粮、是**的孩子,用现在的话讲,我对表姐“羡慕嫉妒不恨”。表姐13岁那年,舅舅走了,舅妈一夜白头。表姐自己找电影院领导,嚷着要“替爸爸上班”,领导不相信表姐会操作电影机,要表姐试映,表姐撸起袖子,流畅地把一个片从头放到尾。这样,表姐成了县城最年轻的电影放映员。
我至今都不明白,表姐是什么时候学会放电影的?小时候乡村的电影放映员可都是技术型男性,他们扛着电影设备各个乡村跑,这处揪一下,里面唱了歌,那处揪一下,屏幕有了人。我疑惑不解的还有表姐的学习成绩,我放学后弄猪草、放牛,晚上作业都做不完,成绩随农忙季节象过山车一样晃荡,可既上班又读书的表姐却总在班级名列前茅。
小学六年级,表姐来信,信里写了两行字,“我去武昌读电影大学,你考武冈二中”。表姐的信很短,短得我至今都能背,表姐的信又很长,长得我今生都背不完。
初中三年,我和表姐又通过两次信,一次刚上二中,一次准备上师范中专。第一封信依旧两行字,内容是“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当时我不完全懂,权当表姐表扬我了。第二封,表姐抄来刘禹锡的《陋室铭》和孟子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表姐扬扬洒洒的楷书字体看得我脸发烫,我始终没弄懂表姐千里迢迢给我抄文言文的含义。
对教科级般的表姐,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努力,学习是,生活是,为人处世,都如是。然而,读师范期间,我双眼手术,世界黑暗了一个月,心也跟着暗了,我来了虎门打工,把表姐关在窗外,把许许多多的美好都关在窗外。陆续听过表姐的信息,捕风捉影的有,铁板钉钉的有,有关表姐的,都是风景。
我的人藏了,心亮堂着,我工作之余拿起笔杆,写自己爱好的文字。站得高才能望得远,站得高才会让高处的人看到,我想让表姐看到。
再见表姐,已是深圳。
表姐来深圳是我没想到的,就象她当初走进电影院一样。虽然深圳虎门相隔不远,但表姐所住之处需边防证,我没边防证,表姐和我就约在两地之间的西乡。我脑海一直转,如果表姐问我为什么不进安排好的县城机械厂,那么,我就一一告诉她。我做了万全准备,表姐只说了句,“打工环境杂,你要做自己。”
表姐说,深圳是国家改革开放的前沿城市,表姐夫的科研工作关乎深圳前程,她来,一算家庭后援,二也给自己锻炼学习的机会,“人,要懂改变,要往前看,要有长远计划。”
那一年,我二十岁,表姐二十六岁。
表姐夫在深圳有多年人脉,给表姐找份工作轻而易举。可是,表姐不同意表姐夫帮她,背着包在深圳各大楼发名片推销自己。表姐和我一样也办暂住证,不同的是我在虎门住工厂宿舍,表姐在福田住下梅路租房。很长一段时间我和表姐都没见面,因为“联防队”“边防证”“车费”“电话费”“放假时间的交错”等等都是立在我们之间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