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那天,回乡下老家,特意去把我那八十多岁的老娘接来县城我家住。这些年,她老人家一直跟着在乡下种田的五弟过,偶尔把她老人家接到县城来住些日子,总得说破了嘴皮才肯上车,就像哄小孩子似地哄着她来,可是呆不到两三天,就嚷嚷着要回去,好像在我这儿不是过生活倒像是受难一样,没办法我只得又送她回乡下老家。
几年前,我们几兄妹先后都在县城安家立业,只留下五弟在故乡坚守祖业——护山养地。其实,五弟完全是为了照看不肯进城的老娘而留守家乡的。
最近这几年,五弟常常念叨着要出去打工,说在家里根本就赚不到钱。而且很不服气地说,我又不比别人缺胳膊少腿,人家一年能弄几万、十几万块钱回来,我弄他个四万、五万应该不成问题。要不是老娘拖累着,我早就出去了,这时候说不定已盖起几层楼房来了。
半个月之前听人说,邻村一位在深圳开蔬菜超市的老乡正好有一家超市想转让,听说是因为这些年那人钱也赚得差不多,只是由于人手少顾不过来,所以通过熟人介绍将现成的超市转让给他同村的我二妹,二妹首先想着自己的小弟,因为五弟为人诚实能吃苦能吃亏还能吃气,是做生意的最佳搭档。五弟经二妹一说服,顿时心花怒放!简直就像已经站在金山上一样,筹划着这一年就能挣十多万,先将孩子送到最好的学校,而且全托;其次盖一栋三层以上的楼房;然后再买一辆上档次的轿车,然后再……
所以,急不可待地让他爱人跟着二姐先到深圳去打前站,将超市重新装修一番。据说已经投资了七八万元下去。
昨天,五弟也乘县城直达深圳的大巴到那儿去了,去之前在自家大门口燃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为自己预祝心想事成!
是啊!这几年村里那些出去打工的、种菜的、做生意的,甚至连拾破烂儿的,都多多少少发了财,盖起了一栋栋新楼房。俗话说:当官的人,乌纱大小?是衡量地位高低的象征;咱庄稼人,就看楼房高低,便知道他赚多赚少?所以,无论为了面子还是为了票子,他都想出去博一博!只好撇下老娘,再说,他心想这么多兄弟,也该轮到大家照看照看老娘尽尽孝心。
我认为五弟这样想,应该说是有道理的。大哥一直在家种地,因患尿毒症无钱治疗前几年就已过世,两个侄子说他父亲盖的房子被人做过手脚,因此这些年百事不顺,于是两兄弟一商量就将它拆了,可是一时又建不起新房子。老大到河对岸邻村租赁别人的房子住,老二借四叔闲置的房子暂栖身。他们一个个自顾尚且不暇,哪儿还有能力顾着年老的奶奶?
二兄自从七二一矿退休之后,工资少了一大截,除了日常开支所剩无几,可是每月还得寄三百块钱给他的第三任妻子带来的儿子上大学的学费,常常入不敷出、寅吃卯粮。据说前些日子就随他爱人到福建给人家看门去打工了,至今也没跟我们打一个电话,更不能期待他们照料母亲。
最有条件的就是四弟和我了,然而四弟媳妇虽然身为人民教师,但是做人太刻薄抠门, 尽管四弟的工作是顶了父亲的替在信用社,而且当时父亲还在世时,就说好了他必须供五弟读完高中,侍奉母亲到百年。可是这些事,他们一件也没做到。母亲说,老四的老婆心太狠,我跟她很难相处。
五弟临走时说,母亲愿意跟海飞(大哥的小儿子)过,海飞也答应了,而且还说奶奶如果愿意跟他,那是她老人家瞧得起他,也是他这个做孙子的福气。可是我总觉得不妥,一是因为侄子自己都住别人的屋,家庭又没有正常收入;二是我们兄弟这么多,老娘还跟孙子过,即便旁人不说,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我爱人对我说,你赶紧去把老娘接到我们家里来。可是,我怎么劝说,她都坚决不肯来县城住,说什么:“我这把年纪又常犯糊涂,跟你到县城去,那简直丢我儿子的脸。人家会说‘嘿,老岩还有这样一个黑咕隆呼、傻里呱唧、脏不溜秋的乡巴佬母亲。”
我说:“任别人怎么说去,你儿子还不至于有这么混蛋,嫌弃自己的母亲。”可她仍坚持说:“我得为我儿子着想呢。”我说:“你去了那才是为我着想呢,不然,留你老人家在乡下,我将寝食难安。上几次来县城,我搀着你在满大街走,人们既羡慕你又称赞我,哪里还会丢你儿子的脸面,而是在跟儿子脸上贴金呢,知道吗,娘。”可是我说了这么多,她还是把头摇得跟货郎鼓似的说:“不去,不去,说了不去就不去!你要再逼我去,我就……”
我知道娘是这样想的:第一是怕百年之后在县城要被火化掉,按她的话说:“死了之后魂魄都找不到家的,”她还说:“听人讲‘凡是火化之后的死人一律不能投胎转世,’我这一辈子虽然没过什么幸福日子,可是下辈子我还想再投胎为人呢。”
我说:“娘,你放心吧,真要是你百年以后,我一定会把你送回老家的,因为你的户口还在乡下,据说那偏远山村暂时还不会强行实行火化呢。”
她却说:“你别哄骗你娘了,我都听人说了,凡是当**的人,亲属死了如果不带头把他火化,就开除他儿女的工作,我不能难为我的儿子,你可是自己考得来的官呀,能得这份工作多不容易啊!”
其二是,住在县城商品房里,每天进门出门“哐”的一声便上了锁,就跟坐牢一样不自由;
第三是,没有熟悉的老人做伴,儿子儿媳都上班去了,孙子也上学去了,家里就留下她一个人,就跟独雁似的太寂寞孤单,太可怜可怕了。
我说:“如今只需上五天班,我每个星期六、星期天都陪你去走大街穿小巷,如今城里的变化可大了,够你新鲜的,一点儿都不会觉得厌烦的。”
可她说:“那我更不去,成天牵着个脏老太婆走东窜西,人家还以为你在耍猴呢。我倒不要紧,可是我儿子的脸面往哪儿搁?” 我说:“娘,你怎么尽说这些让你儿子伤心的话呢?”
第四是,嫌县城太吵闹,她说:“白天汽车喇叭响,夜里四处人吼唱!天还没有亮,就有人扯断肠子喊:‘卖包子馒头!’。尤其是你们那些城里人,好像特别爱放烟花鞭炮。有时半夜里也放,到了年底就更是日夜响个不停,我还总以又在打仗了呢?耳朵成天嗡嗡响!每次吵醒之后就再也睡不成。有时刚入睡,就听见那恶心的广播,一大清早就壮着嗓音做广告:这家大药房,那家大药房,惹得好人都会成病人。”
我说:“你就住我的房间,我那房间装了隔音玻璃窗。”可她说:“有什么用,那声音响着呢,穿门破壁,根本就挡不住。”
我说:“乡下不也吵嘛,天还没亮就鸡鸣、狗吠、牛哞、猪叫,你咋就过得惯?”可她却说:“鸡鸣、狗吠、牛哞、猪叫的声音我爱听,比城里那些鬼哭狼嚎要好听得多……”我说:“慢慢就会习惯的,”可她一个劲儿摇手说:“不会习惯,不会习惯,三辈子都不会习惯。”
第五是,在县城商品房里住,有太多的清规戒律:她说:“在你们那儿太受拘束了,什么这儿不能吐痰,那儿不准擤鼻涕,阳台上不得乱扔东西,过道上不可乱倒垃圾,楼上不能跳,厅堂不能叫,特别是有时拉屎拉尿忘了冲水,免不了挨一顿数落,你娘老了记性又差,这边刚说过的事,那边就忘得一干二净,同样的错误天天犯,别人不烦我自己还烦呢……”
总之,她感到吃喝拉撒睡,那一样都不如在乡下方便自在。所以她总说:“老了老了,何苦到县城去受那份罪。”还说:“住在那种钢筋水泥做的火柴盒子里,说得不好听,简直就好比关在活人墓里一样难受。”所以,我怎么劝说她来,她都坚决不肯来。我再劝,她竟然老泪横秋,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弄得我这个做儿子毫无办法,只好常去老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