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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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机前,师娘不咸不淡聊了些家常,末了才小声说道:“卡子,去找找你师父,劝他回来看看。”师娘说完,不等我有所表示就把电话挂了。
据说师父在墨西哥城,墨西哥城那么大,他具体在哪,其实谁也不知道,包括师娘。我甚至想跟师娘说师父未必就在墨西哥,墨西哥城或许只是师父的一个托辞罢了。我没敢说出口,一来怕师娘伤心,二来我实在不知道师父到底在哪。世界那么大,师父曾说要出去看看,一去却不复返了。最后一次他和师娘电话联系时,说在墨西哥城,从此便杳无音信。
我估摸师娘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把心里的念想说出来,或许吧,这会儿,她在电话那头正对着地球仪痴痴地冥想呢。师父失联后,师娘便在床头柜上摆放了一个蓝色的水晶地球仪。这十一年来,估计师娘每天晚上都会默默注视着那个地球仪,用眼睛衡量从深圳到墨西哥城的距离,然后苦苦祷告,因为,她做梦也没想到师父会以这种方式离开她,离开深圳。
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吗?我无数次回想起师父在国内的日子。十一年前,师父四十出头,正是壮年,也是人生得意之时,事业顺风顺水,家庭和睦,妻子风华正茂,女儿可爱乖巧,双方老人都还健康且领着退休工资,衣食无忧。更难得的是,双方父母亲常年来深圳轮流帮着照顾孩子,一家人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谁也找不出师父离家出走的理由。
师父失踪前,我做他徒弟已有一年,用他的话说早就出师了。“莫卡,青出于蓝胜于蓝,你们这些后浪,可比我们厉害多了。”我每次出色完成项目组工作时,师父都会拍拍我的肩膀说。作为项目组组长,师父沉稳平和,没一点小领导的架子,对自己的组员就像自家兄弟一样亲。毕业前我就进了深圳这家赫赫有名的高科技公司跟着师父实习,毕业后,师父保荐我进大有为公司成了正式职员,但我仍然“师父师父”地叫着。我做梦都想成为师父那样的人,在深圳有房有车有温暖的小家,那一定也是很多初闯深圳的年轻人的梦想。
在研发部,师父绝对是公司里数一数二的“专家”,专业知识过硬,编程能力强,BUG出得最少。在师父带领下,我们项目组做的项目总是很顺利,多难的项目都能啃下来。也正因如此,项目组免不了被公司的几个老总狠狠表扬,然后又提出更高要求。于是更多更难的项目都交到了我们项目组手上,奖金自然也比别的项目组高很多。在分配奖金方面,公司从来不吝啬,“绝不让英雄吃亏。”而在组内,师父也总能做到公平公正,同组的兄弟都心服口服。大家到深圳打工不就是为了多赚点钱嘛,看在钱的份上,根本不用师父在后面拿着鞭子催,大家早就自觉扑到工作上了。为了完成任务,我们项目组的同事真正做到了以公司为家,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项目组最忙的时候,师父甚至吃住都在公司,淘宝上买的折叠床在座位下一铺开躺上去闭上眼没一分钟呼噜声就响起。师父除了吃饭睡觉连回家的时间都省了,每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IT这活真不是人干的,更何况师父已四十出头,已是行业“老人”,有些力不从心了。谁都知道,IT这碗饭是真正的青春饭,赚的是快钱,也耗尽身心健康。高强度的脑力兼体力劳作,师父的脸色变得蜡黄,形如枯藤。我们比师父年轻十来岁,宁可自己多干点也要让师父能回家休息。但师父每次都乐观笑笑,在折叠床上睡一小会,醒来又投入工作。
我第一次知道师父除了读专业书,还热爱阅读文学书籍,这不亚于发现新大陆。师父嘿嘿朝我笑,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好像热爱文学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我们师徒一起出差杭州,一起住同一商务房。我正百无聊赖地打开电视机打发漫长的夜晚,洗好澡的师父竟然从包里拿出一本泛黄的看了起来。我凑近一看,《上帝的笔误》,应该是外国小说。我这人对长长的外国名字总是记不住,几乎从不读外国书。直到师父后来离家出走,我问诗雅有没见过一本《上帝的笔误》,诗雅莫名其妙地看看我,肯定地摇摇头。师父失踪后,我总想找这本书来读读,觉得师父的离家出走就是上帝的一次笔误。我几乎在所有能想到购书的网站都搜索了,没有这本书卖,甚至连电子版本都找不到。这本西班牙作家卢卡·德代纳的小说与师父一样,似乎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师父离家出走时诗雅才十四岁,刚参加完中考还没出成绩。诗雅去读高中,师娘尚未从师父的失踪回过神来,我只好一个人陪诗雅去学校注册报到。师父失踪后,很长一段时间的周末,我都出没在师父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有时候,师娘看我的眼神幽怨中藏着些奇怪,好像师父的离家出走跟我有关似的。
公司派师父去美国出差,却没想到他竟然偷偷溜单,还溜到墨西哥城去了。师娘很意外,公司高层更始料不及,以至于好长一段时间里,公司委派同事出差时都要思量再三,后来干脆到国外进关后直接收缴护照,直到回程时才发放。可惜自从师父溜单后,到国外出差兼旅游这种美差不曾降临到我头上,师父成了我在大有为公司的一个紧箍咒。
从研发部调到产品部,我抓住了公司外派拉美的机会,申请常驻墨西哥城,我就想去墨西哥城看看,就算师娘不交待,就算师父没藏在墨西哥城,我也想去看看。看什么呢,我也说不清。墨西哥城这么大,师父在哪?到底在不在墨西哥城?恐怕上帝也未必知道。
但我还是想去墨西哥城看看。
2
飞机是晚上从香港飞巴黎再从巴黎转墨西哥城的,我从来没坐过这么长时间的飞机,没来由地有些亢奋。从深圳到墨西哥城,相当于绕地球半圈儿,小时候我总是天真的以为在自家的井里一直挖,总有一天可以挖到地球的另一边。深夜坐在机舱里,我闭上眼睛,感觉自己正在小时候挖的深井里穿行。
飞机起飞前,我给诗雅发了一条微信,诗雅秒回了一个笑脸,让我不得不怀疑诗雅一直拿手机等我的信息。诗雅正在读博,最近忙着准备毕业论文,不出意外,一年后她就是名副其实的女博士了。诗雅这丫头长得像师娘一样漂亮,典型的江南美女,白皙的瓜子脸给人温婉清秀的感觉,瘦削的肩胛骨上总喜欢穿着吊带裙,看上去与高挑身材相得益彰,却又免不了让人怜香惜玉。诗雅脑子灵光,从小到大学习没让大人操过心,诗雅的学业并没有因师父离家出走受到太大影响。师娘说师父从前一直是学霸,诗雅听了就笑着说:“那是,我身上流淌着学霸的基因,想做学渣太难了。”诗雅读心理学,用她的话讲,我还没咧开嘴她就已经猜出我肚子里的小九九了。
我对心理学不感兴趣,倒是爱上了文学,诗雅说真看不出来,一个理工科出身的人竟然是文青,越来越像我爸了。师父离家出走后,为了找到那本《上帝的笔误》,花费我不少心思。这期间,我竟然莫名其妙地爱上了阅读小说,师父书架上的书几乎都被我借读了一遍。师父读过的书师娘从不翻阅,但师娘绝不允许师父的书上有灰尘,她总是把师父的书架擦得一尘不染。师父阅读时爱随手在书本里写评论或者记笔记,阅读师父书架上的书,其实也是阅读师父的思想。师娘却对此很不屑,认为师父是被小说害了,读太多的闲书读傻了才离家出走的。于是她一心念佛,也许只有经文才能让师娘暂时做到了无牵挂。
飞机到达戴高乐机场时,正值巴黎的早晨,我将在巴黎换乘飞往墨西哥城的航班。离登机还有四个小时,我背着包在机场里慢慢兜圈子。圣诞节快到了,机场里到处是圣诞树圣诞老人的装饰,免税店的销售员都戴着红色的圣诞帽。透过机场的玻璃朝机场跑道上看去,那一排排飞机上都披着厚厚的积雪,工作人员正忙着清理积雪。昨晚,巴黎一定下了一场大雪。
大雪早已经停了,天空中偶有雪花飘落,玻璃窗外面,零零星星的雪花在空中翻飞,让我这个在深圳待了十多年的人觉得真是好看。可惜隔着玻璃窗,我没办法捧在手心里,新奇中多了一份遗憾。
“我注意你很久了,从哪来?”突然,我背后有人用标准的普通话问。
我回头一看,是一个白净白净戴着眼镜的中年女子。我赶紧“嗯”的应一声,目光却不肯从她脸上挪开。女人穿着机场清洁工的蓝色工作服,推着一辆清洁车,正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是上海人,你在这转机?”女人笑了笑,手上却没停下来,轻轻拖动手中的拖把。
“我去墨西哥城,你在机场工作?”我内心充满好奇,从来没想到会在机场遇到一个中国女清洁工。
“去墨西哥城的航班得等到中午了,好在巴黎机场很大,你可以到处逛逛。”女人笑起来真好看,完全是一副知识份子的表情,怎么会做起了清洁工?
女人很健谈,手脚也麻利,推着清洁车在候机区随时擦一擦,脸上始终保持着淡淡的笑容,跟我们这行相比,看起来挺清闲的。她说她到巴黎二十多年了,出国前是一家研究所的化验员,跟随当大学教授的丈夫到巴黎定居,两个孩子都上学后,还是没找到对口的工作,邻居来自台湾,是戴高乐机场的高级职员,便介绍她到机场做保洁员过渡一下,等有好的工作再说,一等便是二十年。
“刚开始很少在机场见到中国人,后来渐渐就多了,有时候是旅行团,有时候是一两个人独自旅行出差。”女人擦了擦被旅客不小心洒了些饮料的椅子说道。
“你没想过回国吗?找一份更体面的工作?”我小心翼翼地问。
“体面的工作?我觉得这工作也挺体面的,不比我在研究所做化验员差。我不会回去了,孩子大学毕业也在这边工作了。”女人摇摇头又乐呵呵地推着清洁车往前走,留下我一个人尴尬地望着窗外的雪花。
从戴高乐机场前往胡阿雷兹机场还是乘坐法国航空,和我同座的是一个墨西哥女孩,穿着墨绿色的毛衣,披着一条灰色外套,膝盖上破了洞的牛仔裤洗得发白。女孩从登机那一刻起就一直嚼口香糖,耳机塞在耳朵里,音乐声放得很大,偶尔在机舱里走动几步,看上去像跳舞,屁股一扭一扭的,扎起来的头发不时向两边甩动。我目测了一下,这趟从巴黎起飞的航班只有我一个黄皮肤的中国人。老实说,这是我第一次去拉美出差,心里还是渴望能有一个同伴的,哪怕是一个说得上中国话的同胞也行。
飞机起飞后,女孩摘下耳机,用英语问我是韩国人还是日本人?
“中国人。”我礼貌地回答。
“台湾?香港?”女孩想了一会继续问道。
“深圳。”在我说出深圳时,女孩一脸迷茫的望着我。我在心里有点鄙视她了,怎么连深圳都不知道呢?我甚至没了聊下去的欲望。我从座位上取出耳机,准备在座位前方的小屏幕上找电影看,不再理会这个墨西哥女孩。
女孩倒也识趣,赶紧闭嘴。
漫长的十二个小时,看两三个电影听会音乐再睡一觉,估计也就到了,我闭上眼睛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