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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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蓁来深圳公明镇,在人才市场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天源公司做会计。算是干了她的老本行,也跨出了她关于远方梦想的第一步。从失业到找工作,仅仅几个月,让她经历了很多。未来怎么样,她没有办法预料。但现在到底有个落脚之地,她当天晚上居然睡得很好。也许是因为绷了几天的弦突然放松了。等她一睁眼,下意识地看看手表,六点差十分。窗外的天空已经透亮。她赶紧爬起来。心想,第一天上班不仅不能迟到,还要早到。
她就来到了办公室。说办公室,其实也就是几张木桌子,几只凳子。胡蓁的桌上倒是多一样东西,计算器和算盘。墙角有一丝油迹,蚂蚁们大大咧咧爬行。它们旁若无人,一路爬过去,爬出几条曲线。办公室还没有人来,她在走廊里拎了桶水就开始打扫卫生。把地扫了,桌子也擦了。她发现这些桌子被她一擦,地上用拖把一拖,环境还不错的,清爽多了。
胡蓁在厨房端来一碗米粥,一只馒头,坐在她的办公桌前,准备吃早饭。这基本是工厂里员工常见的早餐,有时也有点变化,不外乎炒粉,面条。它们被装在一个大面盆里,端上来,放在食堂餐台上,就餐的人自己去盛。呼呼啦啦,一时间,食堂充满了这样的声音。胡蓁到底不习惯,她就把自己的一份盛来办公室。她这会计的办公桌,实木,也是常见的杂树。因为四脚落地,漆了清漆就有点气派,加上阔大,足可以放下餐具。
吃完饭,洗了碗筷,扫一眼墙上的挂钟,8点不到。但工作就此开始,打开出纳交上来的账本。门口一暗,一个修长的身影投在地面上,胡蓁一抬头就看见一个痩高的青年人。
“你是新来的会计吧?我叫阮雷,我来报销车款。”挺大的个子,小伙子说话时脸还红了一下。
“听你口音,是咱安徽人吧?”胡蓁问。果然小伙子说是,两个人都有点喜出望外,就有点亲切感。毕竟离家千里,见到老乡。
他已经递上一叠单据,有好几十页捏在他宽宽的手里,挺整齐。再看他的衣服,白色短袖衬衫真的很白,裹着他挺直的身板。显得他整个人都很清爽精神。叫阮雷的青年也多打量了一眼胡蓁,见她束着短发,肤色白净细腻,身材不高,长睫毛下有一双清澈的眼睛,模样不能简简单单用漂亮来总结。可有一点让人感觉不一样。
总经理李泽林来了。他给胡蓁介绍说,小伙子是公司的股东之一,陶关长的表弟,也是陶关长的派驻代表。
办公室陆陆续续来了几个人,基本都是公司的股东。李泽林把她介绍给了一个高个子女人。这个女人高身量,大眼睛,大圆脸盘,线条柔和。大嘴薄唇,没抹口红,素面朝天,穿着也朴实。不管从哪个方向上看去,尺寸都比胡蓁大一号。李泽林对胡蓁说这是我们总经理王炎的姐姐。我们喊大姑。没有想到这样一个看似粗枝大叶的女人,她说话带着上海腔,余音软糯。真有大姐一样的亲和感。
一个瘦高个,带眼镜的人走进来。他长脸盘白净,看样子和李泽林差不多大的年龄,30岁左右。李泽林说他也是公司的股东之一,叫江峰。以前代课时和他在同一所学校共过事。胡蓁心想公司不大,股东倒不少,要熟悉业务,当然也要知道股东。他们的投资比,他们的分配比等等。
天源公司做的是水口料加工。水口料就是从注塑机模具水口流出来的边角料,叫它们水口料很形象,他们的公司就是把电子厂的边角料拿回来重新加工。楼村的房租7块一个平方,公司租400平方。4个投资人,李投资5万,江峰投资3万,海关陶关长投资10万,阮雷是他的资方代理人。王炎投资20万,算是公司的总经理,他在另一家国企上班,平常都是大姑驻厂。反正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每一个投资人自己是股东,也是老板,都是自己的代表。只有阮雷是陶关长的代理人。
门口出现一个女子,身穿长布裙,拖在身后。波西米亚裙装裹在她身上,身段就出来了,一走一摇曳。她就是李泽林的老婆,出纳会计潘丽。
潘丽说我从来就没有做过出纳,却非得赶鸭子上架。那些凭证和数据我全都看不懂呀!我把账本交给你了。说的时候她还透了口气。好像卸了一副沉重的担子。
胡蓁坐到办公桌前,就把自己沉进那些账目中。看了一会,她发现自己怎么也沉不进去。这哪里是账,没有进出,没有明细,没有分支归总,想记一笔就记一笔,时间一久,恐怕连账本的主人自己都不明白了。一团无头的乱丝,剪不断理还乱。但胡蓁又想正因为棘手,人家才会请你,还是耐下心来慢慢捋吧。
胡蓁一点点地抠,让那些含糊的数字慢慢的靠拢,慢慢地变得明晰。除了吃饭睡觉,她都坐在办公桌前。她细致敏锐的直觉发挥了作用,她一点点抽丝剥茧,那本烂账终于被理出了头绪。当李泽林和另三个股东,看着胡蓁在算盘上飞快跳动的手指,报出一个个数字,账平了。他们睁大了眼睛,说会计,会计,你真好样的。
从此,胡蓁就没有人喊她胡蓁,都喊她会计。
李泽林心中一喜,胡蓁只用了一个星期就把账理清了。要知道她的前任,李泽林的老婆一直都是把它们做得像一团乱麻。但现在就算他这个外行看起来也一目了然了。李泽林认为工厂不是培养人才,关键是发现人才。他认为发现的人才往往比培养的人才更具天赋。李泽林认为胡蓁就是他发现的一个特殊人才。关键是发现人才,更需要慧眼识珠的能力。他很为自己的发现力沾沾自喜,还有庆幸。
东边刚刚透出晨曦的白。这白说来就来,天说亮就亮,就像这个城市的行事作风。但春天还是有些舒适度,春风一吹,岭南的城市早早晚晚有些凉意。
胡蓁上班早8点晚9点,真是深圳模式。手工制表,做对账单。除了自己的一份财务工作,她还接待客户,下单,接电话,安排生产,有时间还去生产线帮忙。为了替公司省钱,一个人当几个人用,能自己做的绝不请人。胡蓁忙得脚不沾地。
她虽然不是金融专业出身,但她有这方面的天赋和经验,对业务精通。她胆子也大,经常给李泽林出点子,她身上既有女人的细腻,还有男人的豪气。潘丽乐得清闲,很少露面。李泽林他们夹着小包到处跑业务,有时也带上胡蓁,一行几个人一起出门跑业务。
宝安正在开发,布吉、观澜、龙华、横岗……山隔着山,工业区的工厂零星的散落在这些荒山里,道路在草木葳蕤中出没。一转眼到了冬天。
江峰那天去结账。当他拿到11万现金时,一叠叠砖头一样厚的票子,让他直啰嗦。那些纸币也像一块块板砖朝他砸来,把他砸晕了。他可以用它们去买房,去买店铺,甚至于可以拿着它们讨女人的欢心。他终于没能敌住诱惑……
胡蓁等他回来报账,左右等不回。李泽林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层,只想着这人是不是出车祸了,或者去哪个相好的那里打秋风了。他不想也不敢往坏处想,那11万如果找不回来,厂里就要停摆。他想想后脊梁骨就冒凉气。他什么也不说,一个人闷头找,到处找。那几天,李泽林也失踪了。
“撞人了,出事了!”这是李泽林最后的,模糊的意识。
胡蓁和潘丽找到李泽林时,他已经在医院的伤病房里。
躺在病床上,他嘴里不停叨咕着,忽然昂头向天,眼睛看着虚空,嘴里嘟喃:“你个龟儿子,圪梁梁高,圪梁梁低,不是说我们一起下山,一起走出山圪梁,到深圳闯关吗……你个龟儿子,临阵脱逃,还逃得这么不仗义,不男人……”
李泽林这时候想得最多的是四川的老家,李家村。几年前他师范毕业回到那个小山村教书,而江峰也正是学校的民师。教书的日子不久,李泽林发现学生一天天少起来,这些孩子的家长都出门打工了,去了沿海,去了深圳,也带走了他们的孩子。面对贫瘠的土地,简陋的土砖房,成天吃的土豆,年轻的心也不安份了,他们讨论路往哪里走。李泽林咽下一口土豆,喝了一口水,擦了擦嘴,一句豪迈的话就出来了:“兄弟,我们去深圳,不混个人样子,不回来!”
江峰说:“好,我早就这么想过,我她妈的也讨厌这种一潭死水的日子!”
这是他们在李村的圪梁山上说的,很有锸血为盟的悲壮。
可现在呢?李泽林怎么也不愿相信,江峰跑了。或者不敢这样相信。他说报警,万一这小子有什么危险呢?出车祸了呢?
他还打电话找来了江峰的姐夫。江峰的姐夫来了,神情很平淡,没有出现预料之中的焦虑。胡蓁一看就明白了,肯定地说江峰是不会再出现了,起码短期内不会出现。
陶关长生气了,做了几个月,没有赚钱,他的10万果断退出。胡蓁一算,账面亏损。本来就跑掉11万元,扣除江峰自己的3万,净亏8万。关长再撤资无异于釜底抽薪。
胡蓁问阮雷:“你也撤么?”
阮雷果断地说不撤,我不撤。
胡蓁很认真地和李泽林说,咱们的帐户都空了,现在根本就没钱发工资,买材料。工厂开不出工资,开不出卖材料的钱,都朝她要钱。她这个会计比任何人都急。
胡蓁也失踪了。
2
两天后,她回来了。当她从坤包里拿出一叠厚厚的钱时,李泽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追寻的眼光就是一个暗示。他不吭声,等着胡蓁告诉他什么。胡蓁说你想知道吗?这是5千块,是我从老家出来时带来的,可以说是我全部的家底。那时差点因为传销打了水漂。
说着胡蓁露宛然一笑:“我怕自己抵挡不了那种吸引,也为了保险,就留个心眼,当时就把钱存在惠州的一个农商银行。”
胡蓁出门两天,原来就是去惠州取钱。那是一张存款折,必须本人亲自去取。胡蓁来来回回坐了两趟长途汽车,现在是一脸疲惫。李泽林一下子明白过来,却杵在那里说不出话。这5千块岂止是起点作用,那是救急救命啊!人往往需要雪中送炭,而不是锦上添花。眼看要关门大吉的工厂,又可以渡过这个劫难了。他充满感激。他又一次得意于自己看人的眼光。
那5千块钱,胡蓁先发了工人的工资,付了一些欠款。她说自己的工资先不用发,我一个月也用不了多少钱,工资就给公司用,等好起来再说吧。此后相当长时间,胡蓁的钱和工资都在公司周转。
胡蓁当时想我是公司一个分子,我全身心的投入,尽自己的可能帮助公司,没想到有什么回报。
没有功利的帮助往往成全别人,也成全自己。李泽林在股东会上提议说给会计一点股份,哪怕一点点也心安。另外两个股东一致认可,这样胡蓁有了公司百分之十的股份,成了一个小股东。
李泽林跑业务可真是跑出来的。一家家的跑,每一家都有把门的保安,没有他们同意你别想进门。他会来事,买瓶水或者买包烟走上去,先叫一声大哥。一声大哥和小贿赂就成了敲门砖,大哥脸上就有了笑模样,打开了大门。然后可以进去见管理,见采购。深圳就是这样的,不排外,大家来了都是深圳人,只要互利互惠,生意是有得做的。但也有公司本来就有固定客户,见缝插针,就有点难。李泽林到处跑,他的业务在成功与失望中交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