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杨苏头也不回地从家里冲出来的时候，她手表上的时针与分针摊开，刚好形成了一个平角。杨苏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下楼，经过楼下垃圾桶时，她取下手表，毫不犹豫地扔了进去。

那是一个小米的智能表，它除了可以打电话之外，还可以拍照、聊天、听音乐和故事、运动计步、养虚拟的宠物……功能很多。杨苏从小就戴着这种智能表，直到现在，她读初二，已经换了好几个手表了。从小天才换到小米，好些品牌的智能表，她都非常熟悉，乃至熟练使用。

杨苏还记得童年时，她拿着智能表，跟机器人聊天的情形。她经常摹仿《白雪公主》的后妈，问：“手表，手表，我是这个世界最漂亮的人吗？”

机器人回答：“不是。”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机器人说：“你的问题我无法回答，请说下一个问题。”

每当这个时候，杨苏总是乐得哈哈大笑：“你真是太傻了，不如你的名字换成小傻，别叫小爱了！”

机器人重复说：“你的问题我无法回答，请说下一个问题。”

……

那时候的快乐，是单纯的快乐，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智能手机的背后，隐藏着大人多少的心思。直到她偶尔拿起大人的手机，在APP上看到那些照片、录音和定位地图，她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监控之中。而时刻监控自己的，正是她手背上戴着的智能表。

这个发现让杨苏非常气愤，却也没什么办法，因为她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这个智能手表了。

现在，这个曾经她以为离不开的手表，被杨苏用一条完美的抛物线，丢进了垃圾桶。

扔了手表，杨苏松了松背后的书包肩带，快步出了小区的大门，沿着龙华大道一路狂奔，直到气喘如牛，再也跑不动了，她才放慢了脚步。

夏日黄昏的太阳，照在这个北半球的海滨城市，把杨苏的身影拉得很长。杨苏看着自己长长的影子，觉得伤心与孤独像潮水一样，漫过她的脚背，膝盖，胸口，头顶，令她透不过气来。离开了家，杨苏沉痛地发现了一个事实：她无处可去。

此刻，她坐在龙华文化广场的台阶上，又累又饿，不禁想起家里可口的饭菜，舒适的沙发。她抱着自己的膝盖，耳边响起的，却是她离家时，妈妈苏美静尖锐得刺穿楼顶的话：“你敢走？有本事你永远也别回来！”

“不回来就不回来！你就当我死了！别找我！”杨苏毫不示弱地吼了回去。她拎着一个背包，用力打开了大门，头也不回就冲了出去。

杨苏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跟苏美静吵架了。升上了初中以后，母女俩一开口就是争吵，关系紧张得像以色列与巴勒斯坦，稍一接触就是战火连天。杨苏还记得，幼小的时候，妈妈是那么的温柔，她会轻声细语地跟自己聊天、读绘本、唱着儿歌哄自己睡觉。

到底什么时候开始，母女俩的关系就慢慢恶化呢？杨苏一边走，一边想。

如果非要找一个母女关系恶化的时间点，那一定是朱琬琬一家搬到对门以后。

二

很多孩子都有一个敌人，他的名字叫“别人家的孩子”。这个孩子几乎十项全能：每次考试100分，钢琴十级，作文得奖，样样家务都能干，无所不精无所不能，优秀的简直不像直立行走的动物！这种公敌的存在，是每一个孩子的噩梦。在深圳，这样的孩子不是传说，她就生活在杨苏的对门，她的名字，叫朱琬琬。

每种生物都有一个天敌，而杨苏的天敌就是朱琬琬。她仿佛天生就是用来衬托杨苏的，用她的纤细、聪明、勤奋和自律，来衬托杨苏的肥胖、蠢笨，懒散和随意。

想起朱琬琬，杨苏的耳边，立刻响起了妈妈气急败坏的责骂：“你学钢琴，学了五年还弹得那么烂，五级都没过！你看人家朱琬琬，学了四年钢琴，就过了十级！你这个不争气的！”

杨苏烦透了朱琬琬，但是在六岁那年，朱琬琬刚刚搬到对门的时候，她还是非常开心的。她多了一个玩伴，这个跟自己同龄的女孩，将会成为她的好朋友，还会成为她的小学同学，她们会一辈子好下去。

杨苏至今还记得朱家搬来时，恰好是“六一”儿童节，那也是朱琬琬的生日。那一天，朱家举行了生日派对，并且邀请了左邻右舍的孩子参加。她记得来送请柬的朱琬琬，那是一个扎着双马尾，身穿蓝色印花裙的小女孩，有点黑，有点胖，也有点腼腆。杨苏很热情地接待了她，跟她分享了自己的零食和玩具，还送给了她一个布娃娃。

那天，她们像大人一样，聊着关于自己的天，分享了一些小秘密，吃吃喝喝，快活的度过了整整一个下午。此后，她们还快活地度过了很多个类似的下午。杨苏也介绍了不少小区孩子，给朱琬琬认识，但是朱琬琬与杨苏，始终是最要好的朋友。

每一个女孩，都会有一个闺蜜。杨苏觉得，她这辈子的闺蜜，就是朱琬琬了。

那段时间，因为杨苏与朱琬琬的关系，杨家与朱家也常来常往。每到周末的时候，两个妈妈经常结伴，带着孩子逛公园，看电影。两家的相册上，都保存了不少两人游玩的合影。照片上，杨苏与朱琬琬都笑得很开心。杨苏穿着淡黄色的短裙，而朱琬琬穿着白色连衣裙，她们骑在旋转木马上，一起对着镜头挥手。

那段日子是幸福的，也是短暂的，随着时间的推移，童年五彩绚丽的泡泡一个个破裂。越来越多的功课，压得她们透不过气来。

有一天，在朱家，朱妈妈笑眯眯地问：“琬琬，你是想要一个弟弟，还是想要一个妹妹？”

朱琬琬犹豫了一下：“我，我想，还是要一个妹妹吧，我可以把我的布娃娃给她。”

朱妈妈又转向了杨苏：“苏苏，你呢？想要弟弟还是想要妹妹？”

杨苏把嘴一撇：“我才不想呢！弟弟妹妹最讨厌了，就是个跟屁虫！”

朱妈妈走向朱琬琬，拉起她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琬琬，你的妹妹已经在妈妈肚子里了，等她出来，一定会喜欢你的！”

朱琬琬说：“如果真是妹妹，我也会喜欢她。”

然而，事与愿违。八个月后，朱妈妈生的是个男孩。从此，朱琬琬多了一个弟弟，他的名字，叫朱辰辰。

三

朱辰辰出生在一个夏日的早晨。

在头一天傍晚时分，杨苏正在家里写作业，门铃突然间就响了。苏美静打开门，看到朱妈妈扶着肚子，满头大汗地站在门外：“杨苏妈，我要生孩子了，得马上去医院。我把家里的钥匙给你，你帮我照顾一下琬琬，行吗？”

苏美静接过朱妈妈递过来的钥匙，关切地问：“你一个人去医院吗？我送你去！”

朱妈妈说：“不用，谢谢。琬琬爸爸正开车回来，快到楼下了。琬琬就拜托你了，你帮我看一下她的作业，可能今天晚上还得在你家过夜呢。”

“没事，你放心吧，琬琬就放我这，有我呢！”

正在这时，朱爸爸从楼下冲上来，冲进家里拎出个袋子。苏美静帮朱爸爸把孕妇扶下楼，送上了车，这才上去把朱琬琬领到自己家里。

杨苏知道朱琬琬今晚会跟自己一起吃饭，睡觉，非常欢喜，拿出了巧克力跟她分享。朱琬琬却没什么胃口，愁容满面的样子，连晚饭也只吃了几口。杨苏察觉到了好朋友低落的情绪，问：“琬琬，你怎么啦？”

朱琬琬说：“别人说，有了弟弟妹妹，妈妈就不要我了。”

杨苏说：“不会吧，不可能的。我们看电视吧。”

朱琬琬揉了揉眼睛，就跟杨苏一起看电视了。

到了临睡前，朱琬琬忍不住了，她拉着苏美静问：“苏阿姨，楼下的婆婆说，爸爸妈妈有了小弟弟，他们就会把我丢掉，这是真的吗？”

苏美静摸着朱琬琬的头，轻声细语地说：“怎么会呢！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你爸爸妈妈的孩子，你别听人瞎说。”

朱琬琬“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了。

熄灯之后，朱琬琬翻来翻去都没睡着。杨苏说：“琬琬，你别担心。如果你妈妈真不要你了，你来我家，做我的姐妹吧。”

“好。”朱琬琬握住了杨苏的手。那个晚上，朱琬琬的手很凉，很凉。

第二天，吃过早饭，杨苏与朱琬琬被苏美静带到了医院。在那里，她们看到了还在昏睡中的朱妈妈，以及一个皱巴巴红通通的小婴儿。忙了一个晚上，正在陪护的朱爸爸愧疚地说：“杨苏妈，真是不好意思，估计琬琬还得麻烦你了。琬琬妈昨晚有点凶险，转剖腹产才生下孩子，这下估计得住院一星期以上了。”

苏美静说：“没事，琬琬就交给我吧，让琬琬妈安心住院，这点小事就别放心上，保重身体最要紧。”

朱琬琬怯生生地拉着苏美静的手，看看昏睡的妈妈，再看向满脸胡茬的爸爸：“那爸爸，你们什么时候回家呀？”

朱爸爸瞥了她一眼：“你就别在这里添乱了！听话！”

朱琬琬憋了一个晚上的眼泪，忽然就哗啦啦倾倒下来：“爸爸……”

“你能不能别哭！烦死了！知不知道！”朱爸爸的火一下子上来了，不由得大声呵斥。

“哇……”朱琬琬哭得更大声了。这声音招来了巡查的医生：“医院里需要安静，你们都消停点！”

苏美静只好拖着朱琬琬出了病房，带着俩孩子一起回了家。

在之后的十来天里，杨苏再没看到朱琬琬笑过。

半个月后，朱爸爸与朱妈妈抱着一个小婴儿回来了。朱琬琬结束了在杨家的寄居生活，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四

朱辰辰出生后，朱琬琬就变了。

她原来活泼好动的性格，变得乖巧沉静，勤奋刻苦。而她原本处于班上中上的成绩，一下子就冲到了年级前五。以前，杨苏的成绩比朱琬琬略好一些，到后来她是远远赶不上朱琬琬了。成绩好了，立刻就有很多的特权。比如升旗仪式的时候，在国旗下演讲；比如重大的活动，可以去做主持，当嘉宾……

当然，还有更多的是表扬，各科老师的表扬，各种场合，各种花样的表扬。

除了成绩出众，朱琬琬的钢琴技艺也一日千里，进步神速。此外，她还慢慢学会了收拾房间，做饭，打扫卫生……

朱琬琬慢慢地成为了她们班上万众瞩目的明星。

开始的时候，苏美静对于这些还心态平和，并没有多大反应，只是把杨苏的学习抓得更紧了。久而久之，杨苏的成绩还是毫无起色的中上，而朱琬琬却用一次次的考试成绩，坐实了她“学霸”的事实，苏美静的心态就开始失衡了。她对杨苏开始失去了耐心，天天把朱琬琬挂在嘴边：你看人家琬琬，成绩比你好，拖地都比你认真比你干净！

杨苏天天听着苏美静的唠叨，慢慢地就不太想理朱琬琬了。朱琬琬还是一无察觉的样子，跟原来一样，窝在杨苏家，跟杨苏分享着自己秘密。

“杨苏，你知道吗，其实我最羡慕的人，是你。”

有一次，朱琬琬进了杨苏家，看到杨苏只顾着玩手机，并不想理她的样子，忽然这样对杨苏说。

杨苏说：“我有什么好羡慕的？我还羡慕你呢，成绩这么好。”

“成绩好有什么用！我家里，自从有弟弟以后，我爸妈就不管我了，他们眼里，只有我弟弟。刚开始的时候，我真怕他们不要我了。我死劲读书，也只是为了让他们对我好点。”

“你爸妈对你不是挺好的吗？上周才刚给你买了卡西欧的手表。”杨苏看着朱琬琬手上粉色的表，她知道，这样的一只表，将近一千块钱，杨苏也想要一个，但是妈妈以她的成绩不好为由，无情地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