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题记:
进城,是多少母亲内心的期待。
在她们眼中,进城意味着子女的“成功”,意味着“享福”。但实际上的情况呢?她们要面对语言不通的无助,没有朋友的孤独之外,还要在陌生的环境里,寻求自己的心灵归宿。
一个卖掉老屋进城投奔儿子的老太太,在小区边上开垦了一片菜地,满足一家几口的日常供给;去超市打工,工资却直接打到儿媳的卡上……有一天,她的菜地被收回、工作也没了、又被物业罚款、儿子失业……这一地鸡毛的现实,她将如何面对?
有喜有忧,这就是生活啊!我们从农村来到城市,也有迷茫和困惑,也有无助和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但想一想未来,就感觉一切都有希望。所以,我们就这么过来了……
月光之下,都是家乡。
1
凌晨4点半,龙腾新村还处在深夜里,周遭悄无声息。偶尔一两声狗吠,显得异常刺耳。远处的青山上,烟雾缭绕,仙境一般。很多买不起市中心区房子的刚需客选择龙腾小区,就因为这里是远处有山,近处有湖——湖,是人工湖,20000平方的人工湖,是龙腾新村宣传里最大的亮点。
张志娟没开灯,摸索着起床。她站在窗户前,对着玻璃捋了几下头发,在后脑勺胡乱扎起一个马尾。不用看,她知道地上肯定又落下了不少银发。不过此时,她来不及收拾了。
她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到厨房里把米洗了,淘米的水,她顺着桶沿倒进一只红色的塑料桶里。她将米放进电饭煲里,通上电,按下煲粥按扭。
她看看面前桶里的水还不满,就把一块抹布盖在水龙头上,打开水龙头,又接了一盆水倒进水桶里。抹布盖水龙头,这还是她丈夫教给她的,她又想起了丈夫说这句话时的腔调,“有时候早起,怕影响战友,我就把毛巾盖在水龙头上放水,这样就没有开水的哗哗哗声音了。”
她到了阳台,拿起竖在墙角的一根扁担,又拎过洗手池旁边一只装满水的绿桶。她把水桶和扁担拿到大门外,又踅身回厨房拎那只红桶。
她换上一双布鞋,然后挑起一红一绿的两桶水进了电梯。
电梯空无一人,这让张志娟如释重负。
电梯到7楼的时候,突然抖动了一下,桶里的水洒了出来。张志娟四处看了看,光秃的电梯里,没有拖把,也没有抹布,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迟疑间,电梯到了一楼,她赶紧挑起担子走出电梯。
2
两年前,张志娟58岁的丈夫突发脑溢血身亡。唯一的儿子大平把她接到了城里,一开始是住在儿子的出租屋里。后来,张志娟卖了老屋,给大平凑够了首付,在深圳北部的这个新村按揭了一套小三房。房子是二手的,刚完成精装修。原业主还没有来得及入住,就因为生意失败,不得已卖房还贷。业主卖得急,大平算是捡了漏。拿到钥匙没多久,张志娟就随着儿子一家三口,住进了龙腾新村。
龙腾新村,是一个规划人口近6万的住宅区。周边全是农田、荒山,以及已经干涸的河床。搬到龙腾新村不久,张志娟就到附近物色“菜园”——这新建小区附近到处是没有人管理的荒山和被废弃的农田。
她很快物色到了一块地方,50平方米左右,距离住处大概500米的样子。她买了铁锹和铲子,当天下午就开工了。在挥舞着铁锹的时候,张志娟想起了她的丈夫陈正良。她和他青梅竹马,从小一起玩耍,一起读书。后来,初中毕业后,张志娟没有再读书,跟家人一起种植香蕉园。而陈正良应征入伍,成了一名兵哥哥。他和她在一个村里长大,一个村东头一个村西头。虽然关系要好,但从来没有捅破那层纸。毕竟,入伍时,陈正良才刚刚十七岁,张志娟还不到16岁。
一年半以后,陈正良回村探亲。经过张志娟家门口的时候,两人不期而遇。陈正良喊了一声“娟子……”张志娟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她顾不上回应,回转身跑回了家。
整整三天,张志娟都没敢出门,她想遇上陈正良又害怕遇上他。这种矛盾的心情,张志娟从来没有过。在返部队的头一天晚上,陈正良到张志娟家里来,给她带来了一盒包装得整整齐齐的晾衣架——这全是我自己纯手工制作的,送给你。
在村里人眼里,他们早已经是“一对”了。这类的调侃张志娟自己也听过很多次,但她一直装作不懂,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可是转眼自己都18岁了,还有什么不懂的呢?
那个晚上,张志娟送陈志良出门。在张志娟的家门口,陈志良猝不及防地揽张志娟入怀,然后在她的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我走了,你回去。”
张志娟的初吻就这样没了。
想到这里,挑着担子的张志娟脸突然就红了。她回过头看看刚走出的小区的大门,值班的保安睡意正浓,她从小车出入口的栏杆边轻轻走过。
走了不远,她放下担子,歇一会。她回头看看身后的那些高楼,和晚上星星点点的灯光不同,现在只剩下紧闭的窗户和拉得严实的窗帘了。
她做了一个深呼吸,蹲下身子,挑起担子继续走。虽然在电梯里水洒了一些,但两只桶的重量还不轻。张志娟一边悄悄感叹自己力量不如从前,一边感叹岁月无情。“如果正良还在就好了,他一定不让我干这些的……”她叹了一口气,“日子艰难,不干又怎么办呢?”
3
大平在一家电商仓库工作,职位是小家电部主管。这些年,电商发展迅猛,老电商、新电商都纷纷加力。市场繁荣了,大平的工作更加忙了。早出晚归,已经不是他的常态,早出夜归才是。
张志娟知道儿子赚钱不易,工作辛苦不说,还常常因为物流、品质等问题和客户扯皮。儿媳小菲是大平同事,是在总经理撮合下走到一起的。小菲算不上漂亮,性格泼辣,敢作敢当,是典型的湘妹子。
张志娟一直认为小菲是配不上大平的,学历比大平低,身高比大平低20CM。但媳妇是儿子的,他喜欢就好。
住到龙腾新村之后,附近的一家商场开业。商场老板是小菲的客户,小菲的一句话,就给张志娟办妥了入职手续,成为商场的一名清洁工。只要关系到位,规矩就成了摆设——入职的是张志娟,工资却直接打入小菲的账户。
“妈,我想着,反正您用钱的地方也不多,发到您卡上,您还是要转给我们用,转给我们还要手续费……您不会介意……吧?”小菲看着张志娟的表情,说,“主要是当时比较赶时间,我也来不及找你要银行卡号,所以,我就提供了我的账号,妈,没事的,以后您需要用钱,给我说,我给您……”
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厉害,笑得好看,说得又好听。张志娟心里想着,也只能讪讪地笑笑,说,“没事的,妈的还不是你们的?”
“就是,妈的,就是我们的,我们的,也是妈的。”小菲是客服部主管,说话很有一套。
大平在一旁笑着,说道,“就是啊,一家人,还分什么你我。打谁卡上都一样。”
可是这钱,在谁的卡上,真不一样。可是张志娟不能提出异议,提出了就是不团结,不大度。她点点头,顺着头低下的空,眼泪打了个转儿,最终没有落下来。
从那时起,张志娟就像被签了卖身契一样,成为了那家超市的“无薪酬”员工。这一做,就是一年多。
这一年多里,张志娟没有从小菲那里得到过一分钱。家里吃的肉,都是小菲从社区电商那里直接采购,送货上门;瓜果蔬菜,全部来自张志娟的菜园。有时候,自己头疼脑热的,张志娟就到社区药店买点药吃,花的都是自己以前的积蓄。
4
张志娟挑着担子赶到菜园,看到一天没有浇水的菜地已经干裂了。这块菜地全面向阳,夏天的时候,几乎天天都要浇水,一天不浇,那蔬菜的叶子就耷拉了下来。
开始种这菜园的时候,儿子大平是持反对意见的。“你打一份工就可以了,不用这么辛苦还种菜……你现在已经进城了……”
“进到哪里,我都是个农民,我喜欢种菜。”张志娟这样说着,心里却想到,这菜市场的蔬菜这么贵,一把韭菜要四五块钱,一把豆角也要五六块……要是自己掏钱就心疼了……她知道儿子自尊心强,不承认自己属于赚钱还贷,吃喝都要看口袋的阶层。
“主要是自己种的菜,安全放心。”张志娟找到了一个台阶给儿子,“你放心,不会影响我上班,也不累。”
大平点点头,也许他是理解母亲的。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还坚强地维护着自己虚荣的表面。
菜园里种着韭菜、通心菜、小白菜、葱、姜、鱼腥草、西红柿、豆角等等。张志娟的菜长得很好,自己吃不完的,就到孙子学校门口摆个小摊。因为菜新鲜,价格又便宜,往往十几分钟就能卖完。收拾好摊子,孙子也该放学了,她把孙子放在电动自行车的座椅上坐好,顺着村路就回了家。
张志娟有时候感觉自己挺忙的,但回过头再看的时候,发现自己也没有忙什么。
两大桶水,于这片菜园来说太少了。但张志娟没有时间再挑一桶来,她尽可能的雨露均沾,每棵菜都淋上一点。
浇完水,她站在菜园的一边,弯腰拔了几棵青菜,甩甩泥土后放到桶里,然后挑上水桶,向家里走去。
路上依然是空荡荡的,保安亭里的保安还在呼呼睡着,她轻手轻脚地原路进了小区。那个保安她认识,姓刘。他的妻子叫永芳,跟她在同一个超市打工。她们有两个孩子,日子过得拮据。她曾经带着永芳到她的菜地,对她说,“这些都是我种的,你想吃什么,就自己来拔……”永芳知道张志娟说的很诚恳,但越是穷困的人,似乎越有着很强的自尊心。她表面答应了,但从来没有采摘过。
倒是那个开着宝马住着别墅的叫姜虹的邻居,经常找张志娟讨要瓜果蔬菜,理由是新鲜,超市买不到。
开始的时候,张志娟总是笑着分享于她一些。但后来,张志娟心里渐渐不平衡,“你一个住着大别墅的,好意思总占我便宜啊,说得好听,超市买不到,我这里有,也没见你给过钱啊……”但说归说,每次遇到她伸手,张志娟还是会多多少少给她一些。姜虹打扮得很洋气,口红画得也漂亮,有人夸她妆化得好的时候,她总是眉毛一挑,说,是底子好。
其实,年轻的时候,张志娟比她要漂亮。大大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圆润的嘴唇,而且她遗传了外婆的“晒不黑”的肌肤,虽然多年来,一直在乡间干活,但她的皮肤,一直如剥了壳的鸡蛋一样,干净水润。
但这些骄傲和自信,随着岁月的流逝,张志娟也慢慢地失去了。但陈正良曾经说过的那些赞美,她从来没有忘记。
她也时常想起陈正良英俊的眼睛,短而密的眉毛,还有唇线清晰的嘴巴。在那个村子里,张志娟是村花,陈正良就是村草了。村花配村草,那跟约定俗成的一样。陈正良退伍之后,在张陈两家的张罗下,就把他俩的婚事给办了。
第二年,大平出生。张志娟在两年不到的时间,完成了一个女人的重要两步——结婚、生子。在生大平的时候,遇到一些问题,好在遇上名医坐诊,救了她一命。医生提醒陈正良,“你老婆身体器官有些异常,建议慎重再孕。”医生的话,对于陈正良来说,当然就是死命令,大平还不到一岁,他就自己跑到医院悄悄做了结扎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