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我少年时代所有高大的梦想,都和陌生的深圳有着莫名的关系。虽然那时懵懂的我,还天然地被禁锢在远离城市的小乡村。
初次听闻深圳,是来自那年村头刚刚接通的广播里,董文华所演唱的那首《春天的故事》。董文华空灵婉转的歌声,不仅陶醉了当时心智初开的我,歌曲中所展现的超越那个时代的美景,也开启了我心灵上那面幻想的窗。从那时起,我心头便萌发出一定要跳出农门的理想,要去外面追逐自己的希冀和向往。
董文华让我所知道的那个抽象深圳,只是邓公在南海边书写的那幅著名诗篇。而年少的我之所以对邓公印象深刻,是因为在我可以光着屁股顽皮的年纪,曾任性地糟蹋过一次家人眼里希宝一样的粮食。爷爷心疼被我泼洒在地上白花花的米饭,又不忍心对家中的长子长孙下手,只得板着脸严肃地告诫我:要不是邓公重新上台来,我们哪能吃饱肚子?
幼小的我便记住了能让我们不挨饿的邓公,也由此容易记住与邓公关联的一切。
而发生在县城百货大楼彩电专柜前的另一场启蒙,让我开始对深圳产生刻骨的思慕。那时的深圳,俨然已是一座赫赫扬名的奇迹之城了。而我刚刚迈离的小乡村里,有钱人家还在操控着树着天线的黑白电视。
在播音员高亢激扬的解说背景下,彩色荧屏里的深圳,正向世人全方位展示着她玄幻迷人的光彩。我被深圳的奇特景象钉在大彩电前寸步难移,深圳的繁华和艳丽在我内心翻涌激荡,深圳光怪陆离的奇妙生活深深地震惊着我,最撼动我灵魂的是在‘时间就是金钱’的召唤下,深圳时刻上演着潜龙腾渊、草根逆天的成功案例,这一切牢牢地吸引着满脑子想早点发财的我。听电视里的英雄们说,在深圳发财太容易了,而我家,穷得已经太久太久。
那个午后,一个十五岁男孩混沌初开的眼眸,已被魔幻的深圳瞬间牵引出蠢蠢躁动的欲望。我幻想着何时能去朝圣那座英雄遍地的希望之城,想尽情畅游在那天堂般神圣的都市里,在传说弯腰就能捡到钞票的经济特区,尝试着践行一下我狂妄不羁的白日梦,还幻想在那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那时的我已辍学为徒,从农村惊惶地走进了县城,开始漂泊在人生的风雨中了。在那个百货大楼的台阶外,我和几个师兄弟驻足在彩电前看稀奇,唏嘘地欣赏了一下午的遥远深圳。了解到深圳除了有大把发财的机会外,还有一座和小县城一样山势、一样山名、一样葱郁秀丽的笔架山。
回到学徒的栖身餐馆,怀揣着空洞逸想的几个愣头青,还在摇头晃脑回味着刚才彩色大屏幕里那场视觉盛宴,喋喋不休地狂吹牛皮。我的脚步却自主地钻进逼仄的厨房,安静地蹲在油污满地的洗刷池旁,哼着郑智化的‘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了~’,卖力地淘洗宰杀。
其实,在我的内心,关于发财致富出人头地的愿望,怎么说呢?它实在是初见世面的乡村少年一个很难以启齿的羞涩话题。但欲望的种子一旦在心里着了床,发了芽,将会是以血滋养,很快会茁壮蔓延开来的。我自以为吃得苦中苦后,这个愿望定会早日达成的。
后来,我在成长中遭受挫折,在生活中受到委屈,对未来感到迷茫时,总喜欢一个人悄悄爬上县城中央的笔架山。我喜爱独自攀登,是因为渺小的我站在峦岭之巅,有一种山高人为峰的虚幻错觉,这种感觉可以麻痹我的颓废,安慰无助的我以存在的意义;爬上突兀兀的巨石,我仿佛伸手便可触及头顶那湛蓝湛蓝、干净得一尘不染的天空;放眼远眺,极目楚天的舒爽,能消散我已堆积如云的郁气,让我无限的心旷神怡。
笔架山的幽静中,孕育着无穷的生机与希望。山上树影婀娜,鸟雀啁啾,山下文峰中学传诵而出的朗朗读书声,对于过早辍学的我来讲,犹如梵语圆音般悦耳动听。
漫游在山间小路上,我信马由缰地思索着我的出路,畅想我的未来,做着各种奇怪的富贵梦。神奇的是,我所有梦想中的辉煌时刻,都不约而同与深圳这个地方有着某种关联。我自己都很疑惑,为什么我愿望中长袖善舞的舞台,不是北京、上海、武汉,而是深圳?照道理讲,北京、上海比当时的深圳不知要高出多少名声,省城武汉在我耳边出现的频率最高,且离家还较近。
也许是当时新闻中播报已竣工的中国最高楼——深圳地王大厦在远方召唤着我。地王大厦的不远处,有一座如脚下能带给我好心情的笔架山,等候着我向他去倾诉心思。还有我脑海中铭刻着深圳印象,也在时刻不停地诱惑着我。总之,是传说中的深圳给了我无穷的信心和勇气,让我这个在暗无天日的厨房里打杂的小学徒,居然能在笔架山上突然爆出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豪情呐喊。
于是,在下山的时候,我居然能临岳敛气,从容乐观地规划我的人生道路。回到厨房,也能坦然面对师傅的责骂,淡定接纳师兄们的讥讽。在我遭到上述窘境时,我竟然从心底燃烧不起一丝恨意,还暗自可怜那些人的有眼无珠,嗤笑他们的浅薄。
“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在。假如老子长大以后在深圳发达了,看你们又是哪幅嘴脸。”
事与愿违,我在手艺上,从来没超过那几个心灵嘴乖的师兄们,等到师兄们一个个出师再为师,我还在原地鞍前马后伺候着师傅。只是灶台上每少一个师兄,我登台的机会就多一点,随之我心底的那个从不示人的欲望,就会更强烈一分。
九八年家乡发大水时,我刚二十岁,业已出师两年,工资每月八百块钱。这在当时的小县城里,算得上是高薪了。工商局机关坐了二十几年办公室的伯父,每月拿六百多块钱。伯妈在麻纺厂工作二十年,工资才三百块。对一辈子土里刨食的父母来说,没读多少书的儿子有了如此高度,也称得上不辱门楣的少年得意了。
轻狂的我并不满足旁人对我的钦羡,在赚得人生第一桶银两后,执意要离开家乡去远方寻梦。我也明白,其实对这种还算优渥的现状不满足,完全源自于我内心止不住对外面精彩世界的向往,止不住对隐藏的那份精神使命的追逐。在洪水对家乡的侵蚀消退后,我趁机说服父母,怀揣满满的自信来到广州,正式开始了我的江湖浪顿生涯。
殊不知广州频繁交替的烈日和暴雨,让莽撞闯入的我有点猝不及防,水土不服的预兆,在我心里引发一丝担忧。好在广州城有远房表姑的一方屋檐可容我暂时安身,在经过漫长揾工的消磨后,我当初踏出火车站时,心里所盛装的骄傲和自信,早已消弭得所剩无几。原本我那张清秀的脸,在烈日的炙烤和自负与菲薄的煎熬中,长满了难看的青春痘。但因为这是初次出门,心里还有饱满的期待,无悔的坚守就变得很有意义。
这也许就是青春的代价吧。
好不容易在广州找到了一份还不如家里的工作,此时已别无选择,只能勉强凑合着骑驴找马。从此以往,序幕般拉开了我十年居无定所的沉浮日子,我如蚱蜢般辗转跳跃于珠三角的大小角落。其间也不死心地短暂奔袭过北京、上海,以及全国其他大城市。但恰恰与心驰神往的深圳一次次擦肩而过。这不是我叶公好龙,是命运在反复作弄,每一次准备前往,临行前都会有变故,都未能如愿。
那时去深圳,还需要办边防证。
而立之年后,已经结婚生子的我,极度想摆脱流浪的宿命,可潜伏在心底的那个不甘的妄想,却一直坚毅地蹦哒着,催迫着我停不下脚步地到处流浪。我在嘈杂的夜市摆过地摊卖杂志,在天桥上倒腾过服装,从老家骑来老婆陪嫁的摩托在南方跑‘摩的’……
我在困厄的坚持中,守候着最惊喜的意外出现。
机缘巧合下,我投奔佛山开家具厂的老友同学,在他的公司里跑销售,向这位已成功立足南方的哥们学习留在南方的门道。时间一晃又是两年,迫于生计的兜兜转转走街串巷,已泯没了我对寄愿之所的罕俪,但还不至于完全淹灭无存。深圳,依然是我心中的尊贵之城。
遗憾的是,一般家具卖场大多是在城区边缘,而深圳的郊区与我家乡的县城一般无异,除了人多楼密,道乱车急,在四处工地扬天的尘土中,根本找寻不到摩登的街景,体会不出国际大埠的标格。我不承认深圳原本就是这个样子,安慰自己的托辞是我没去走进深圳的内心,所以感受不到深圳雄壮的脉搏。
在见证老板同学的富贵崛起后,我再次激发出不成佛便成魔的决心。我接受了早年来南方安定后的发小及时邀请,在毗邻深圳的某个小镇上,倾其所有与发小合伙开了一家小餐馆。临行前,我特意回到家乡,专门前去朝拜了笔架山。我在山巅上向笔架山虔诚祷告,希望钟灵毓秀的笔架山能带给我好运,能让我也如老板同学那般华丽转身,像发小那般在南方安定无虞。最不济,也要让我有十足的底气衣锦还乡,这也不算辱没了我对笔架山的信任和敬重。
不想就是这个急功近利的冲动,让我栽了很大个跟头后,彻底掂清了自己的斤两:一直自诩不凡的我,其实并没有任何过人之处,也根本不具备能吃上富贵饭的那一副胃肠。
餐馆在仓促中开张。半年多时间,连遭厄运侵袭。车祸伤身撞击,洪水漫街浸泡,合伙突然撤股,老婆意外患病,强盗撬锁打劫,金融危机大爆发波及镇上近百家企业倒闭,导致餐馆对面大型夜总会直接破产,我餐馆的常客流失殆尽……
就连对面夜总会那支十几人的保安队伍,在我餐馆里偷偷烹食了两只看门狼狗后,一群难兄难弟酒话珍重,揖手作别而悲怆散去了。
寄托着我沉甸甸希冀的餐馆,实在是步履艰难无可继续了,我只得将它忍痛割肉贱价转让。在我烦闷不堪时,在深圳工作的弟弟接我去他那里小住散心。我兜里揣着少得可怜的转让款,灰心伤情地来到深圳,准备在弟弟暂居的蜗室里,暗自舔舐我汩汩流血的伤口。
计程车载着我和我破旧的行李,终于穿行在十几年前就定格在心的清晰画面中。我的心情是无比的黯淡,记忆却是如此固执的清晰。我隔着车窗,仰望着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扫视着宽敞整洁道路上的宝马香车。那些车辆是那样的夺目养眼,车里的俊男美女个个光鲜亮丽。鳞次栉比的建筑鲜明特立,天桥楼宇巧然错落有致,处处花坛锦簇、芳草萋萋绿树成荫。好一张盛世名片之城,好一座魅力四射的潮流之都!
我在恍惚间走进了梦境中的圣地。
但我在深圳的热闹中流连几日后,敏锐察觉出这座城市自信的外表下,隐藏的一些淡淡焦虑。这里的行人大多匆忙而冷峻,很少有自然恬静的悠然,每个人兀自鲜妍,兀自丰盛,形形色色的群体交织成一张繁杂的大网,却产生不了令人安逸的烟火人情。我原以为这座移民城市既然能展现睥睨一切高傲,肯定应有他繁荣后的温度可以温暖每一个过客,可以润泽为此地流过汗流过泪的所有凡夫俗子。但我就在城的中央,似乎丝毫感受不到这种温暖和润泽。我有些遗憾,这与我印象中结识的深圳相去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