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一
凌晨时分,有些人已沉睡,有些人还醒着。
这座千万人聚居的巨大的城,如有千万尾游鱼,在深海的急流中,循序渐进。但有许许多多的角落,是我的目光所不能触及的,这大概便是局限,我身处“局”中,如果这个“局”无限地大,那便感觉不到有“限”了。神思恍惚中,我的身体变轻,沉重的肉身仿佛褪掉了,腾跃起来了。
我看见了第一个母亲。
母亲的年纪、面貌、穿着,我不想过多描述,总之,她是一个普通人。她还没有太老,老到需要倚靠儿女的地步——有没有儿女?我想应该是有的,否则不成其为母亲,她也不必来到这么大一座城市,谋一份辛苦的清洁工作。她一定是对生活有着希望,觉着日子有奔头,这也从一个侧面反应出她的家境并不是多好,她自食其力,甚至可能接济儿女一点(假如有儿女的话),儿女一定也是孝顺的,力所能及地关心、疼爱着她。因为我看见她脸上是平静的、祥和的,她稳妥而着力地清扫街道上乱洒的落叶,大多也只是落叶和轻尘,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们,大多有很好的文明素质。
母亲有时会在街边竖立的垃圾桶里翻找一会儿,寻觅内中的饮料瓶子、易拉罐、纸皮之类的东西,然后装进随身携带的黑色垃圾袋。如此积少成多,运气稍好的话,半个月可以集中送去废品收购站,所得不多,然而总归是白捡的,能买一把青菜也叫人欣慰。
这条街道的树木长得十分茂盛,有些路灯被树枝簇拥着,在街面投下毫无逻辑的影子,俨然一幅印象派的画作。母亲当然没心思去留意这些横七竖八的粗线条,她不懂画,可能书读得也不多,生养她的那个地方,小而偏。兴许她念书念得也好,可捉襟见肘的经济及父母的忽视,使她错过了,失去了命运更好的一端。
母亲一手拿笤帚,一手拿灰斗,匀速、认真地扫过去。街面发出“刷刷”的摩擦声,恰似乡下清晨父亲的磨刀声。其实还没到工作时间,母亲提前了一个多小时,由于她负责清扫的区域很大,手脚本不麻利,所以她需要花更多的时间。
大概是累了,母亲在花坛的一张长椅上稍坐了一会儿,她不敢久坐,生怕公司检查的人盯上,他们总是神出鬼没,像幽灵一般躲在暗中观察,没有人情可讲,轻则罚款,重则辞退。母亲好像闻到了一丝花香,印象中这个花坛并没有什么特别香的花种,也疏于打理,都是南方常见的花木。香气不像三角梅,倒像是玫瑰。
母亲记得这条街道有一间花店,老板常常将含苞待放的玫瑰摆在店门招徕顾客,她记得玫瑰花香,幽幽的,不刺鼻,很好闻,像超市里高档的洗发水散发出来的那股味道(母亲在超市掀开瓶盖闻过,但舍不得买,价格太贵。)每次路过那间花店她都要伸长鼻子,努力地闻一闻店里溢出的幽香,整个人便畅快了。
母亲转头打量长椅后的花丛,果真是玫瑰——一束包装精美的红玫瑰,被人无情丢弃。她俯下身,将玫瑰拾起来,鼻子凑近,还是很好闻。可惜了——母亲想,可能是一对怄气的情侣,昨夜途经此处,言语不合,女孩就将男孩求得原谅的玫瑰负气扔掉,之后背他而去,年轻人的爱情,真是来得热烈去得也决绝。
母亲有爱情,这是毋庸置疑的,从一个女孩到母亲的转变,必然是受到爱情的力量催化。我看见她将那束玫瑰轻轻放进了黑色垃圾袋,那是干净的没有塞进任何垃圾的,我知道她的心思,我跟随着她。
那是一间城中村的房子,单房。卫生间和厨房都挤在一起,光线不大好,握手楼。甚至没有晾晒衣服的地方,肉色内衣和衬衫直接挂在唯一的窗口上,等风干。陈设极其简陋,一张床,一张可折叠的方桌(打开可作饭桌,桌上有一碟剩菜),屋里一角堆着捡来的饮料瓶子、易拉罐、纸皮等等。母亲低头找出一只大号塑料瓶,用菜刀割开瓶口,拧开水龙头装了半瓶清水,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只黑色垃圾袋,将玫瑰取出,去掉包装纸,露出了带刺的枝条和经过一夜折磨有些蔫蔫的花朵,她一支一支地往塑料瓶里插,有的枝条则断去三分之一,摆出错落有致的意思,她坚信,玫瑰会活下来的,至少能给她带来数日的芬芳。
天色渐亮,母亲可以躺下来睡一阵,她的工作将会在下午继续。可电话响了,母亲接起来,脸色渐渐变了,我听出来是她的丈夫,向她讨钱。母亲发狠地说,你整天就知道赌赌赌,我看你是要把我们一家三口的性命都赌进去。话筒里传来难听的咒骂,男人仿佛还遗留着一嘴的酒气。
电话被掐断,扔到了床上。母亲双手掩面,呜呜地哭泣,隔了许久,她抬着泪眼,呆呆地凝视着桌上的玫瑰,玫瑰仿佛吐露着心曲,在昏暗的房间里低徊。
二
城中村地处市中心,很大(听说不久之后也将拆除,建起高楼大厦),现时还是一个外来人口的聚居地,主要是租金便宜,交通亦便利。许多打工者(亦可叫来深建设者)在此蜗居,便利店、水果店、餐馆、药房、生鲜超市一应俱全,生活日用皆可应付自如。
村只是过去的习惯叫法,譬如上沙村、下沙村、向西村、泥岗村、新洲村、珠光村、南山村、岗厦村、民乐村等等,城市化的锯齿快速推进,以凌厉之势,吞咽从前的村野之地。之后脱胎换骨以社区的面目出现,每个社区都配备居民活动的场所,有篮球场(加装了围网,防止球出界),健身器械,广场上往往也长着几株古榕,古榕掩映之下,有一间古庙或一间祠堂,是这个地方历史绵长的证物。
时间已是早晨的八九点,活动的人群以老人孩子居多,年轻人都挤着地铁公交上班去了。
我看见了第二个母亲。
母亲六十出头,白发却不多,暗灰着,右手系着手环,另一头系着一个刚刚学步的女孩,走起路来飘飘忽忽,看似脚底不稳,实则又无比稳扎。母亲(孩子应该叫奶奶了)的步履不快,仿佛被女孩牵引着,母亲有时由着她,有时又使劲收着,生怕孩子跑丢了。女孩约摸一岁多的样子,穿着这个时节该穿的衣服,长得也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该长的样子,白净,略胖,收拾得利落,看得出女孩父母的用心,应该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沉浸着无比的疼爱。
母亲的左手挎着一只布袋,不消想,应该是装了孩子的尿布、衣物、奶瓶,篮球场有几个野孩子在打球,看样子应该是念书的年纪,为何不去念书,不得而知。女孩似乎对篮球很感兴趣,她在围网外目不转睛地看,嘴里发出愉悦的咿呀的声音。孩子似乎天生好动,夸张地扭着身子,母亲不大管,反正她的任务就是带孩子出来溜达,否则祖孙俩闷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孩子会哭闹,她自己也觉得透不过气。
我的脑瓜像是开窍了,通了。
我十分了解这个母亲,她是乡下人(并无不敬的意思),生养了四个儿女,咬着牙,挺着脊梁,总算熬到了这般年纪。原本在乡下种种菜,侍弄些豆角、茄子、花生、萝卜、白菜,按四季间隔着来,又喂几只鸡鸭,庄稼也不用太过在意,能够老两口果腹便可,儿女时不时也寄些钱物回来,日子不紧不慢,终归是好过多了。
儿女都纷纷成家,亦堪喜,喜之余亦有隐忧。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作远忧。”女儿可以不管,自有婆家人担待,儿子能不管吗?两个儿子仿佛商量着一样,相隔不久,生下了她的孙辈。开始是深圳的小儿子,打回电话,请她出来,说是请何尝不是催。于是只收拾了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塞了些自己腌制的萝卜干、黄瓜皮,又从米缸里掏了十几枚土鸡蛋,转念一想,不能厚此薄彼,少了大儿子的一份(大儿子也在深圳),又去隔壁邻居家买了一些土鸡蛋,用粗纸一一包了装进纸箱,带上长途客车。
年纪大了,又晕车,母亲吐了一路,直吐得胆汁都没了,只剩干呕。脸色煞白,原就疲弱的身子,经过一夜折腾,更是绵软无力了。接车的小儿子,看着心疼,又无奈,眼看着妻子的产假即将结束,孩子总要有人照看,只能倚仗老母亲了。
小儿子原先住的一房一厅,母亲出来,他便另找地方搬家,说是两房一厅,仍然小,小归小,好歹有个房间给母亲,总不能让母亲打地铺吧。房租涨了些,还可接受,他在深圳的郊区,租金相比市区涨幅没那么大。母亲休养了几天,刚缓过神,要去大儿子那里,一是看看从未见过的小孙女,二是将土鸡蛋带去。
路途并不远,乘车半个多小时,母亲仍旧吐。说起来,母亲并不是第一次来深圳了,大儿子结婚时,在深圳摆酒,她第一次来,住了两天,甚至没来得及在深圳四处转转,好好看下这座特区城市,就被老头子拉着回乡下了,老头子住不惯,对儿子没在乡下摆酒,也颇有微词,这算结的哪门子婚事。
母子之间聚少离多,有点生分的感觉,母亲抱着小孙女瞧了个仔细,眉眼似儿子,清秀。问取了名字吗?大儿子说,取了,叫美玥。又特意加了一句,不是月亮的月,是王字旁加一个月。母亲哦了一声,准备下厨做几个菜,辞职在家带孩子的儿媳妇,很有礼貌,但不亲。一碗水要端平,手心手背都是肉,叫母亲为难。
小儿子大概也看出母亲的为难,半年后,叫妻子的母亲接了班。母亲这才腾出手来,去了大儿子那里,这一去又近一年。婆媳相处难免有些受气的地方,母亲都忍让着,她也是这么过来的,老话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身份变了,态度到底没变,不能拿着做媳妇那会儿受的气吃的苦,转头以婆婆的身份施加到另一个做媳妇的人那儿,母亲懂这个理。
儿媳妇的态度慢慢转好,有时逛街也记得给母亲带一两件时髦的服装,不贵重,可有了温情。大儿子也体谅母亲,知道母亲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长期住下去,也是煎熬。今天上班时,很是郑重地告诉母亲,等小孙女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母亲便可回乡下安度晚年,母亲笑笑不说话,我看见他们对视的眼神里分明有了如释重负的意思。
三
深圳本地人过去也苦,务农和捕鱼,老照片上还能看见稻田和鱼塘。这个从前的小渔村,沉沉浮浮,兜兜转转,仿佛瞬息之间,就变成了这般新颖的样子。一时一境,世事人物浓的浓,淡的淡;花草树木红的红,绿的绿;长天大海,白的白,蓝的蓝。从前的日子慢,慢吞吞地过活,和鱼米打着交道,也挺好。如今轻易被一句“深圳速度”呛到了,那是一种烟熏火燎的赶和急,说不出哪里好,说不出哪里不好,慢有慢的恬淡,快有快的舒展。
苦的时候,有人大胆便逃到了河的那边,人挪活树挪死,靠着勤奋上进,就落下根来;有人胆怯,克守本分,留在本乡本土,谁曾想特区一“特”,先是洗脚上田,再是脱鞋上楼,由不得自己,就这么跟着改革开放形势富了起来。
我看见了第三个母亲。
母亲在城中村有两栋出租房,每月所收租金,匀作四份,三个儿女各有一份,老两口自己留一份,相比一些头脑活络的本地人,算不上大富,但温饱不愁。母亲住老屋,结婚三十多年,从未离开过那里,独门独院,房子十年前就推倒重建了,五层高,洋楼式样,装修算得上中规中矩,不显眼,院子里种了些花木,有小叶紫薇、三角梅、鸡蛋花,还有两株龙眼树,葡萄藤架下摆了一张茶台,老伴喜欢约上三五好友叹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