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1.
一连多日,106国道近福围路口的德顺修车铺紧锁着门。发信息给哑巴,似泥牛入海,打哑巴的电话,提示,不在服务区,再打,提示关机了。
平常这个点,哑巴都会半蹲在他的修车铺门口,低着头,拆装轮胎,或者用那条油渍斑斑的铁皮梭子磨车胎的砂漏,再或者把刚涂上胶水的贴片粘在砂眼口,吹一吹,再用拇指认真地按按,放进面前那个肮脏的装满水的旧木盆里。
闲暇的时候,我喜欢坐在他修车铺门口的破沙发里,盯着哑巴看,确切地说,我是在观察哑巴的那双手,那只拿轮胎的手有多灵活,真是你不能想象得到的,譬如现在,一只旧轮胎在他手中,上下翻飞,忽左忽右跳探戈一样的,只是很遗憾,这支舞最值钱的时候,也不过是人民币20元钱。
哑巴接钱的时候,沾着油污的脸满堆着笑意,曲着腰对他的顾客——客人多是些趿着拖鞋的摩的司机。哑巴哈着腰接过钱,总会说:谢谢您!老板好走,欢迎您再次光临!这个时候,除了惋惜,更多时候,我是悲伤的。那双曾经柔嫩光滑女人一般的手,本可有更恰当更适合的舞台来发挥,现在却只能与他主人一起脏兮兮地委屈于这国道边的小修车铺里。
哑巴承接业务,十公里范围内破胎,你只须一个短信过去,对,是短信,只能是信息,只要不是很忙的活儿,他裤兜里的手机“嘟嘟嘟”震到第三声,哑巴就会向我这边瞄瞄,嘴角动动,那意思我懂,然后骑着他的电瓶车,飞向信息里所提供的地址,活完,依旧收20元钱。
其实,我开始找到哑巴时,他并不待见我。
那时,见到我出现在他的德顺修车铺前,哑巴那张白皙的脸涨得通红,惊愕过后,他对我直挥手,示意我走。我不动,他就过来推我,狠着劲向外推,我两条腿一瘸一瘸的直被他推到国道口,他才“哇俄哇呃”地怒叫着回去。我第二天再去,哑巴打着手势又示意我走,又来撵我。如此几次之后,他见我不说话,也没有任何举动,只是坐在他店门口的破沙发里看他做事,也便不再理我。
现在,我也该说说哑巴的故事了。
2.
哑巴曾在纸上告诉我,在认识我之前,别人都叫他德顺,全名:全德顺。
德顺十六岁从山西来深圳,进了金隆五金机械厂。金隆厂我知道,在沙井,我媳妇玲子的日光电子厂旁就是。
都说港商有人情味,此话不假,金隆厂的待遇倒真值得称道,吃的,三菜一汤,每星期的菜谱绝不重复,都是荤素搭配;到了月底,财务部会准时出粮,而且工资还比同类型的五金厂高出三五百,哪怕是淡季,工厂订单少了,还有足够让员工安心留下来的一份保底工资。所以金隆五金厂愿意留下的老员工很多。厂里要招工,大都是内招,哪缺一岗,即补一缺。表弟结婚前一个月,辞工的姑父用一条芙蓉王烟为德顺铺通了侄儿替代他铸造课的缺。
金隆厂干活的车间里,清一色都是男工,只有清洁工何姨偶尔来打个转,清理一些废杂的碎渣。但大多时,她都在员工上班前做清洁。纵然这样,四十多岁的何姨仍被一些男工调侃,比如,阿何阿何你晚上睡觉冷不冷?阿何阿何柱哥给你暖的被窝好困不好困?弄得何姨的老公,同厂上班的大柱常哭笑不得。
年青些的,下了班,他们喜欢一股脑拢坐在厂门口,瞄隔壁日光电子厂的女工。每有女工在他们面前经过,便靓妹靓妹喊个不歇,口哨声尖叫不断。女工胆小些的捂着脸就跑,胆大些的,红着脸骂一声:臭流氓!他们听后不怒,反而一哄笑得更欢。
平时上班,遇上三伏天,几台大风扇在车间里也不顶事,员工光着膀子干活更是常有的事,只要不是客户来访,或是股东查厂,管理人员也睁只眼,闭只眼。还有些痞的,干脆光着膀子,下身仅穿着条大裤衩在车间晃。
铸造课的陈刚就是一个。
陈刚是德顺的带班师傅,三十多岁,膀大腰圆,一身腱子肉。他对德顺倒是蛮照顾,遇上重力活,他喜欢捏捏德顺白白静静的脸,女崽,一边去,让爷来。德顺开始听不惯,每次被陈刚捏完,他一脸通红,摸着自己的脸,极难为情地缩在他的车位上。他从小皮肤白,人也喜欢脸红,工厂男工都喊他女崽,为此取笑他。
姑父走后,陈刚让德顺搬来了他的宿舍。德顺胆小,本不怎么想去,但陈刚佯怒着对他晃了晃拳头,德顺就不敢再作声了,默默地收拾行李去了陈刚宿舍——自姑父走后,整个金隆厂也只有陈刚稍微对他好些,处处护着他。
如果事情就这样下去,也没有我现在跟你讲的这个故事了。
陈刚有个怪癖,喜欢搂被褥睡觉,德顺来后,他就搂德顺睡觉,开始的时候,德顺以为是他不小心,在陈刚睡熟后就轻轻拔动他。可是德顺一次睡梦中醒来,发现陈刚赤身裸体站在他的床前,他的双手,在德顺身上蛇一样游来游去。德顺吓呆了。
陈刚似变了个人,一改往日对他的和颜悦色,恶狠狠地晃晃拳头,他说德顺,你想跟别人说,或者想要搬出去,都行,但是,金隆厂你就不要再呆了,你知道我能做得到的。见德顺蜷伏在床铺一角,他坐在床沿上,扶着德顺的肩膀和颜悦色地说,德顺你在这好好做,等赚了钱,回家起栋房子,再赚个白胖胖的婆娘回去,你说,到时你娘会不会开心呢?再说了,你娘现在还指望你发工资寄钱回去……陈刚一提起娘,德顺就不做声了。
厂里的钢材接二连三被盗。保卫科查了几次,除了知道有内鬼,再也没别的证据。
德顺发现,陈刚每到周末都回得特别晚,每个月都会给他老家的老婆寄几次钱,他不敢问,怕陈刚揍。但内心深处,他不想陈刚早回,这样他也能清静很多。但陈刚每次回来,都会叫醒德顺,递一份为他打包带回的炒米粉,或是几只猪脚,有时还会是整只的烧鸡。德顺不吃,陈刚就举起拳头直晃:**的,叫你吃,你就吃,老子又没掺毒药。有人问我,你就说跟你一起,早睡了。德顺只得点头,怯怯地把吃的端过来。
有时,陈刚也会带德顺一起出去,跟着陈刚的一群小弟兄聚聚。
不久后的一天,保卫科长把德顺叫去厂办公室,向他打听陈刚,德顺低着头蹭自己的鞋子,不出声。
保卫科长说:我们已调查清楚了,值夜班的保安什么都招了,厂里只是想向你证实一下而已。有人说,失窃那晚,有个人影半夜进了你这宿舍,这宿舍只有你和陈刚,不是他,就是你。德顺当即就打了一个哆嗦。科长又说:当然你不说也行,只是包疪罪不只是炒鱿鱼那么简单的,坐牢,你懂的。
德顺想起姑父临走前再三叮嘱,要他好好保着这份工作,又想起在老家的娘,德顺慌了。自从进了金隆厂,每次寄钱后打电话回家,娘的心情都格外地好。何况每月三千多的收入,对于十七岁的他来说,很知足的。
保卫科长又说:听说,陈刚睡觉时喜欢欺负你?
德顺的脸噌地一下子就红了,他突地感觉特别的憋屈,有股莫明的恼火直冲脑门。
第二天,陈刚被记大过三次,炒出了金隆五金机械厂,港商念在他是厂里的元老,没有上交给派出所。
3.
我去日光电子厂找玲子遇上德顺的。
玲子和我同村,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同学,毕业后,我们从山东曲阜一起来深圳,在所有熟悉我们的人眼里,玲子就是我媳妇儿,你说,上学时就偷偷摸摸滚进同一个被窝的,不叫媳妇叫啥?可是今天,我来日光电子厂找玲子时,门卫说:你老婆莫春玲都辞职走了,你难道不知道?
我有预感玲子会走,迟早一天会走。因为玲子的娘曾在电话里多次哭着对我说:新度啊,崽啊,你好好找份实在的工作干行吗?要不,你就放了玲子吧!她跟了你这几年,也对得起你了,而我,只有她这么一个闺女啊!
我一无文凭,二无手艺,进工厂做搬运工吗?每月的千把两千元,我实在没这耐心去等。在一次无意中,我尝试到了这门手艺的甜头,轻松,能赚钱,而且,很刺激,富有挑战性,我一直喻以为这是项最能体现个人智商的一项手艺,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很努力地钻研,以期能把这项手艺发挥到极致。我也以为我是可以慢慢说服玲子的父母接受我的,我还打算从下月开始,我会让玲子寄钱回去的时候,另外附上我的一份,只是没有想到玲子最终会选择与我不辞而别。
我在日光电子厂门口直坐到天黑,然后去了隔壁的天天便利店,坐在便利店门口供客人闲坐的套桌上,我用一瓶皖酒王为自己五年的感情做了一个了结性的告别,***酒真是好东西,如果不是因为喝醉,我绝不会想到一个人穿过沙井天桥往松岗方向走,更不会拐进这片荔枝林,看到了倒在小路边的德顺。
借着公路昏黄的路灯,看到他嘴满的血,我感觉后背阵阵发凉,酒当即醒了,拔腿就往天桥方向跑,刚跑几步,我又折回头,摸摸他的鼻子,还有气息,拔开他的嘴,才发现他的舌尖被人割了。
我当即报了警。
德顺在医院醒来后,知道自己失语,圆瞪着双眼一把揪着我的衣服,旁边的警察一把拉开他:不知好歹的家伙,要不是新度醉醺醺地跑进荔枝林发现了你,你小子怕是早玩完了。
算了,老子不跟一个哑子计较!
德顺听到我喊他哑子,红着眼挣扎着扑向我,嘴里哇俄直叫。
你应该尊重他,他是有姓名的。等着做笔录的警察此时又开口了。
人得面对现实!我耸了耸肩说。我承认,我很怕警察。但此刻我在沙井不是吗?沙井人民警察的眼中,现在的我绝对是个良民。
德顺听过我的话,扯着被子蒙上自己的脸,一整天任谁也没再拉下。
他出院的时候,因为偷窃在先,报复伤人在后的陈刚进了拘留所。成了哑巴后的德顺没再返回金隆五金厂,他无助的眼神望着我,纤长的手在纸上写了一行字:我没脸再回去了!
我带哑巴回了福永。不是因为同情,而是因为他的手,他有一双细软的滑溜的手,我实在不明白,山西穷旮旯里走出来的人怎么会有如此滑溜的一双手,在实想不明白的情形下,我最后归结为:这双手是为我而准备的。
当哑巴贴身的东西无数次莫明其妙地故意地在我手中晃时,他的脸色从愤怒,佩服,到最后写满了无奈,这一切的转变,都没能逃过我的眼睛——我动过多次心思,想物色一位搭档,确切地说,我想找个能代替我工作也同时替我赚钱的人。
4.
我最不想提的这个女人叫金翠屏。
哑巴从十七岁跟我学手艺,差不多有十年的时间。他很少失过手,因为他轻易不出手,何况他还是个喜欢脸红的大孩子。
为了盯梢一个目标,哑巴通常会耗上一两天时间,认准了,快如闪电,很多时候,我甚至感觉哑巴的两根手指,就是蛇的舌信。
说不失手,也有例外的时候。有次他尾随一个女人直到菜市场才逮到机会,就在鼓囊囊的钱包到手的一刹那,多年的直觉让他嗅到了危险的信号——周围有便衣。情急之下,他将钱包塞在了旁边买菜女人的手提袋里,女人惊觉的回头间,哑巴看到了一张灰暗的脸。
哑巴远远尾随女人来到一栋陈旧的出租楼,踩着漆黑的楼梯间,哑巴忍着锈蚀的腐味,终于在一扇门口找到了女人留在房门口的鞋子。敲门,女人灰暗的脸先是惊愕,既而慌乱,再后无奈的脸,看得出来,这女人很在意那笔钱。哑巴直视着女人足足看了一分钟,然后转身朝外走。
女人在背后猛地抱住了哑巴,整个身子紧紧贴在哑巴的后背上,哑巴停了脚,同时停止的还有呼吸,还有心跳,但随即,他的心扑通扑通地乱跳起来,他想挣扎,后背的女人更紧地环着他的腰,窒息的感觉阵阵袭来,闭上眼,哑巴感觉大朵大朵的云层正向他飘来,睁开眼,女人的脸逐渐模糊,瞬间也化成了一片云朵,他轻轻踩着云朵慢慢地浮上了天空。
哑巴活到近三十岁,没碰过女人,或者是因为排斥,再或者是因为陈刚在他心理构成的阴影。这女人火一样的身体彻彻底底的溶化了哑巴。他就像大海里的一只小船,在这个成熟女人的引领下,一次一次地涌起,又跌落。这感觉,从没有过,从此也让他迷恋不已。
事后女人告诉他,钱包里那厚厚的一沓钱,有一万多块。
这个用身体征服了哑巴的女人,就是金翠屏。她的老公出去闯世界,从此像湖里的野鸭迷失在外面的世界里,偶尔寄些钱,却几年不回一趟,她干脆来深圳了,在一家水疗会所做技师。她对哑巴说,她离婚了,一直单着,如果哑巴愿意,她想和哑巴好好过,如果情况允许,她还想为哑巴生个小孩。
哑巴太想过正常人的日子了。虽然他知道自己是个哑巴。但他固执地认为,拥有金翠屏,他就算回到老家,娘因他伤残的难过,也会减轻很多。
收手的心一旦萌生,哑巴不再外出找活了。他开始变得不安,像**的瘾者,三天不去金翠屏的出租屋,他就像一只落在岸上的鱼,呼吸不得,生不如死。
清明过后,哑巴从我这儿要回了他多年的份子钱,彻底的从我这里搬了出去,哑巴在手机上给我发短信:新度,翠屏买了套二手房。她己怀孕六个月,高龄产妇,我得去照顾她。
从此的很长一段时间,哑巴从我的生活消失了。
哑巴想过正常人的日子,我衷心祝福。只是后来的事,又出乎我的意料。
这些年,都是哑巴找活,我出手顶多是为了配合他。哑巴走了,要走他的份子钱。而我,多年大手大脚花钱惯了,年龄大了,别的工作我也不想再做,也做不来。所剩不多的积蓄在一点点的减少,我的生活逐渐拮据起来。
我决定重新出手。
多次踩点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穿着西服打着领结出了门,在锦富花园C栋1单元停下来——这个时候,这家人都在上班,大多时候,他们晚上都有饭局,回来得好晚。
我找到藏在衣柜内的保险柜,和多年前一样,把自制的指纹泥覆盖在密码键上,然后小心取出,在泥面倒上自制的药水,按过指纹的泥键立即变色,轻松得到密码,打开柜门,里面是花花绿绿的一堆钞票。然而,当我的手刚伸向柜内,门外传来锁匙扭门声,接着客厅传来高跟鞋踢踏声。我迅速关上柜门,轻轻探向窗边,越窗,攀下水道管……当我意识到不妙时,已从下水道管重重摔下。
我的腿从此瘸了!
我必须尽快找回哑巴,他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替代者,我非常需要他,他的那双手,本不应只跟破轮胎打交道。
5.
我漫无目的地在福永街头转了几天,给哑巴的手机发信息,仍如泥牛入海,打电话,仍是关机。
当我再次找到哑巴的时候,他怀里抱着一个的婴儿,站在永福路的一个小区门口竭斯底里地咆哮。他的四周都是警察,旁边的人告诉我:这个哑子被一个有夫之妇骗了几十万,说是买二手房子,结果女人一直租着别人的房子,生下孩子一满月,人跑了,再也联系不上了。房东把房子收后,这个哑巴整日来敲205室的门,敲得楼上楼下不得安宁。房东很恼火,不准他进单元间,他就抱着小孩在小区内转圈儿,望着那个黑洞洞的窗口,发出吓人的嗷吼。保安撵啊,可谁敢认真撵?怕他拼命呗,再说人家也是作孽人嘛。业主现在都在投诉,110的巡警也来过几回,把他带走,可一放回,这哑巴又来了,仰头对着205室的窗咆吼!他手中那个才两个月不到的女婴,声音都哭沙哑了,可谁也无法从哑巴手里接下来,这几天,也不知哑巴给她吃没吃?
我拔开人群,一瘸一瘸走到哑巴的身边,哑巴看到我,指着怀里哭得颤成一团的婴儿,哇俄哇呃地咆叫挥动着手向我诉说,眼泪同时大滴滚落。我扶着哑巴,顺手接下他手中脸色憋成青紫的孩子,她软软躺在我的手肘里,看到我,很意外地止了哭。
娃儿怎么了?
娃儿还有救了吗?
我没理旁人的议论,伸出手想擦去孩子的眼泪,手肘里的婴儿弱弱地对我牵了牵嘴角,似在笑,但随即,她的眼皮垂了垂,缓缓地动了几下,眼睛慢慢闭上了。我的心倏地一悸,感觉手肘里的体温在一点一点变冷,一种碎裂的痛感击打着我那颗早以为不再柔软的心。
哑巴从我手里一把抢过女婴,在手里摇晃着,哑叫着,仰着头,一声声嘶哑的恸啕在那扇漆黑的窗口下回荡。当他带着颤音的哭声停在半空,突兀地断了,他“咚”地一声倒在地,四周立时寂然无声,随即一片混乱。我的喉咙阵阵发哽,心荒芜得如同进入一片无人的废墟,我从没有想过,原来我会有如此抑制不住的伤悲……
德顺修车铺恢复了营业。
如果你哪天在福永范围车胎破了,记得发信息给哑巴吧!如果你需要洗车,来德顺修车铺找我吧!小车每次25元,摩托车每次5元,虽然我的腿脚不方便,但我补胎、洗车的服务定让你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