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2021年一次很偶然的机缘,我在深圳中心书城《深圳晚八点》活动现场见到了作家教授南翔师徒三人。南翔老师瘦瘦高高,西装笔挺,正襟危坐时是师者威严,思想交锋时显渊博才学,插科打诨时却又令人捧腹,当真是神奇。他的两个研究生徒弟也蛮有意思,一个叫欧阳德彬,自称是山东精壮男子,却也有着江南女子般的敏感细腻。他说话小心谨慎,镜框后那双贼溜溜的眼睛仿佛是在揣度人心,因此他的话多半熨帖,使人受用。南翔老师对他也是不吝赞词,夸他是自己的学生当中文学底蕴最深厚的,在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百万余字,是个文学新锐。另一个叫吴继磊,他嘴唇紧抿略显局促,偶尔还会托托镜框、理理衣角,似乎不太自在。但我在和他对视的一瞬间,望见了他发自内心的真诚,我知道他有许多话想说,只是不知从何说起。或许他更希望我能提问他,他的眼神里闪烁着期盼。令我惊讶的是,南翔老师介绍他时,称他是**、**和主编。细究才知,他曾是深圳大学文学院某党支部**、院研究生会**、《荔园学志》学术刊物主编。真是人不可貌相。
作为那场活动的受邀嘉宾,我参加了他们的接风宴。席间言笑晏晏,南翔老师劝我“努力加餐饭”,他那俩徒弟似乎习以为常了,嘿嘿一笑便各觅美食,但我觉得这笑里暗藏深意,是师徒间的默契还是对嘉宾的亲昵?我说不准,或许都有。距离活动开始还有许多时间,我介绍了自己不少情况,感觉有点亏,便反客为主,即兴访问起他们来。他们对我说了许多故事。直到我提笔写这篇文章,虽然已是三个月后,那些故事仍在我脑海中萦绕,今日便与诸君分享他们闯荡文学路的点滴故事与心路历程。
南翔三呼
一呼关怀弱势与底层。
南翔在上大学前,十六七岁即在铁路工作,当过七年铁路工人,对底层人民的处境感同身受。当他拿起笔来后,塑造底层人民形象,为弱势群体疾呼,就再自然不过了。他在这方面做的努力,可从小说《绿皮车》和《老桂家的鱼》中窥见。他笔下的绿皮车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可见的带蒸汽机的慢车,是流动的茶馆,洋溢着温馨的底层气息。一班车里头的人彼此相熟,有通勤的铁路员工、上学的学生、菜嫂、鱼贩子、乞讨的残疾人……绿皮车承载着人世冷暖,更是一个隐喻:身处高歌猛进时代的人们有必要慢一点。因为“慢下来才能左顾右盼,扶老携幼,让所有的——腿脚不便的、收入过低的、文化不高的、底层的乃至于山乡的人,都能分享到改革开放的成果。”《老桂家的鱼》,则是南翔为惠州疍民奋力一呼的证据。疍民指较早生活于福建闽江中下游及南方沿海一带的船民,终生漂泊水上,以船为家。机缘巧合下,他听说惠州也有疍民,遂欣然驱车探访。之后甚至还和惠州西枝江上一户水上人家成为朋友,几乎年年必带一拨现当代文学的研究生前去探望。欧阳德彬和吴继磊都曾亲历。他们说,船上有两个细节至今难忘,一是船上无电,照明用的是液化气灯;二是江水不能饮用,需要远到岸上去买自来水,五毛钱一担。南翔深感疍民之苦,有心呼吁改善他们的处境。他推荐纪录片导演拍摄聚焦疍民生活的纪录片《岸上的河流》,带疑患肾性高血压的男主人就医,联系惠州电视台上船采访,发表散文《最后的疍民》,及至在男主人病故后动念创作小说《老桂家的鱼》,无一不是为了生之多艰的疍民。诚如白居易诗云,“百姓多寒无可救,一身独暖亦何情”。
二呼关注生态与环保。
南翔心忧生态环境:“如果没有对大自然的敬畏,如果没有对人类只有一个地球的痛惜,我们距离世界末日真的不远了。”他先后创作了《哭泣的白鹳》《来自伊尼的告白》《消失的养蜂人》《珊瑚裸尾鼠》《果蝠》等生态小说,对全人类生态环境的深刻变化做出及时且深刻的文学反应。其中,《珊瑚裸尾鼠》的创作源于其2019年时在媒体上看到各类有关珊瑚裸尾鼠的报道。这是第一次被官方承认的,因为人类活动引起的气候变化而灭绝的哺乳动物。他在小说中安排主人公前往澳洲,在珊瑚裸尾鼠消失的地方,竖起了一块牌子,叫“珊瑚裸尾鼠终焉之地”,以期警醒世人关注环境变化。《果蝠》原刊发于《北京文学》2020年第8期,时值新冠肺炎疫情期间,被认为是最好的疫情题材小说之一。他清醒地认识到,蝙蝠是多种人畜共患病毒的天然宿主,但不能认为蝙蝠天然该杀。人类悯恤动物,到头来是悯恤自身。有人说,南翔的生态小说关心物种的灭绝,体现出一种跨物种的终极关怀,重申了文学的现实关注和人文关怀功能。诚哉斯言!
三呼关注手艺与非遗。
南翔近年来对非物质文化遗产兴趣浓厚,还出版了非虚构文学作品《手上春秋——中国手艺人》。他选取15类技艺,15名手艺人,包括木匠、药师、制茶师、壮族女红、捞纸工、铁板浮雕师、夏布绣传人、棉花画传人、八宝印泥传人、成都漆艺传人、蜀绣传人、蜀锦传人、锡伯族角弓传人、平乐郭氏正骨传人等,熔铸历史与当下、理想与审美、思辨与情感,细致刻画手艺人的性格,用心勾勒手艺的发展脉络,深情关切手艺和手艺人的未来发展,试图唤起大众对手艺人及其技艺的现实关注。
他说触发他写中国手艺人的最初动机,是来自现实生活的一种警醒与召唤:几年前,他在深圳松岗做讲座时,首次得到采写手艺人的机会。他采访了一位区级非遗——木器农具的传人文业成,知其想为自制的和收藏的木制农具和家具寻一座博物馆,却夙愿难成,不禁忧心起手艺人的处境来,并撰文为其呼吁。之后,他历时两年,足迹遍布南北东西,寻访了大量的手艺人,完成了《手上春秋——中国手艺人》的创作。他坦言,该书受到日本民间技艺“采写第一人”盐野米松《留住手艺》一书很大影响。但也有评论家指出,盐野米松的书,带着一种淡淡的“物哀”情绪;南翔的书不同,它不是一本“恋物恋旧”的抒情书,而更是一本发现之书、提醒之书,一本不脱离中国文学“文以载道”精神的书。南翔的一段话或许亦可为印证,“在我看来,各路传人的艰辛与企盼、灼痛与欣慰、彷徨与坚定……都应留下不朽的辙痕,不能因其微小而湮灭。”
德彬三叹
一叹故土无情。
虽说是“叹”,毋宁是“恨”。德彬写过一百多万字的都市题材小说,却鲜以乡村为背景。为何?他却说,北方乡村,小时候的忍饥挨冻,数不尽的屈辱与自惭形秽,那些不愉快的记忆结成了痂。生活在深圳,不愿回老家,死也不想埋在故乡的寒土。这是何等的咬牙切齿和斩钉截铁!“未受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他说自己从没见识过田园牧歌式的乡村,从小到大经历最多的,是物质的匮乏、农民的苦难、家族的冷漠、亲情的缺位、乡人的残酷、陋习的肆虐、权力的狰狞……他痛恨周遭的一切,对散发霉腐气息的北方乡村满心抵触,却又无可奈何。面对姑姑被打、父亲嗜酒、三叔烂赌、公职人员暴力执法、底层民众趁火打劫等残酷现实,他没法生出地藏王的菩萨心肠,唯一迫切的愿望只能是逃离!多年后,他如愿来到温暖的改革开放前沿阵地深圳,才终于获得了精神上的自由和富足。也许在南国春风的吹拂下,终有一天德彬对故土的“恨”会变成“叹”,但释怀到底不是回头,他不是寒来暑往的候鸟,而是志在远方的离弦箭。他渴望开启一种全新的生活。
二叹新城难融。
德彬说,他情愿端着一杯咖啡,在有座位牌的桌前坐定,握着一杆签字笔,冒充城里人。但他又不完全是城里人,浓重的乡土气息就像狐狸尾巴,总会不经意地闪现,使其猝不及防。尴尬仿佛也无处不在,总有心直口快的人拆穿他的粗鄙和不合时宜。这份尴尬,便是说与“乡下人”沈从文听,也能收获一番唏嘘。深圳街头随处可见“来了就是深圳人”的宣传标语,“深圳人”按说是最具现代化气质的城市人,但德彬说,深圳大多是外乡人,无论他们来自哪座城市或村庄,或多或少都有身份认同焦虑,都在寻求身份认同,他自己也不例外。他像一只离家出走的小野兽闯入了钢筋水泥的森林,时有不安却无意离开。他孤独地游荡,“常常钻进城中村小巷,观望别人的生活,看菜摊,看卖鱼,体会那些人间烟火气。从市中心到了那些小巷里,置身那种氛围中,才感觉活得脚踏实地。”那些年,他着意构建自己的文学“鸟城”,与深圳互为印鉴又互相疏离。他在“鸟城”扮演“领主”角色,自由出入于笔下人物的精神世界。他当然可以对他们为所欲为,却常常使他们表现出这样的状态:一边逃离坚硬的现实,一边宣泄苦闷的力比多,既有读书人的清高,又有落魄者的颓废,常常满腹牢骚,语多讥讽。他们真切地带着德彬底层经历的暗影。他出版的散文集《城市边缘的漫步》更是将自己的城市边缘人心态展露无遗,他用心书写大时代下的小人物,写他们的卑琐、脆弱、苦闷和抗争,写他们的人性和神性。他与他们相互映照,同样渴望被看见、被照亮、被认同、被包容。
到深圳的头三年,德彬有意考南翔的硕士研究生,不擅应试的他屡屡折戟沉沙,直至三战,才于2013年幸运成为南翔的“关门弟子”。在那之前,苦闷、失落、低徊、彷徨是他都市生活的主基调。后来经南翔推荐,他以名誉舍员身份住进继磊的研究生宿舍,备考终于步入正轨,精神也为之大振,时常与继磊讨论文学和爱情。但有时望着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和装扮入时的时髦女郎,还是难掩沮丧神情。考上研究生后,因文学创作风头太盛,还曾被注重学术研究的个别老师点名批评。德彬有时会对继磊感叹:咱们这对难兄难弟,什么时候才能出头啊?继磊握着冰凉的玻璃酒杯,不做声,出神地望着宠物店里呆萌的哈士奇。
三叹博学难成。
德彬酷爱自由,喜欢随心所欲。硕士研究生毕业后,他不愿过唯唯诺诺的职场生活,便决心做一名职业读书人,自主掌控生活方式,埋首书堆做个博学的人。他在喧嚣的东门步行街租了一间小房子,辟为工作室,室内曲径通幽,书架形成天然屏障。他很得意,说那是他的堡垒,坚不可摧,安全感十足。他意志力坚定,别人上班,他也“上班”,别人周末休息,他依然“上班”。每天上午他会关闭手机切断外界干扰,全神贯注博览群书,偶尔写写文章。“想看的书太多了,哪有功夫闲聊啊!”他给自己设定了一个宏伟的阅读计划,立志通读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从1901年法国诗人苏利·普吕多姆《孤独与深思》获奖起算,迄今已有百多位作家的百多部作品获奖,要以职业读书人的眼光读通读透是非常不易的。我问他,你读书快吗?他说,很慢。带着思考去读,没法快。他会在书上随处圈点,即便是精装本也毫不吝惜。他也不唯诺奖,古今中外名家经典无不涉猎。像个虔诚的信徒似的,他对大师们洞察人心的高超本领赞叹不已,“真不愧是大师啊,太牛了,简直一针见血!”他的文学品质在大师们的悉心调教下也日新月异。可我还是有疑虑,读书能填饱肚子吗?莫非有情饮水饱?德彬跟我说,如今的读书人未必能大富大贵,但只要文学创作足够好,发表的期刊上档次,就可以维持自己的生活所需。说完还不忘冲我狡黠一笑,颇有深意地说道,偶尔再当当文学评委、做做活动主持、搞搞作文辅导,生活完全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