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我在南国的夏天里呼唤阳光，珍爱阳光，感恩阳光，如果朋友们认为这是矫情，那么恭喜你们，你们的身心很健康。我当然也不是矫情，因为这些天里，晚上甚至白天，我多次确确切切感受到寒冷。我几次冷得发抖，需要妻子帮我压实被子，把凉席换成床单，需要妻子帮我加衣。在医院住院的二十余天里，每天早晨，当我看到阳光穿过窗户，来到病区的走廊时，我都要身不由己地走到他的怀抱里去。阳光，温暖着我虚弱的身体，温热着我受凉的心。

鲜花依然为我们开放

一个素未谋面的文姓文友，近段时间，几乎每天早晨都会在微信上发给我一张鲜花图片。

文友发给我的图片上嵌有早安、早上好、生活愉快、开心快乐每一天等文字。开始时，我对她发给我的这些图片和祝福只是匆匆一瞥，偶尔回个拱手致谢的表情。后来才知道，她是在以这种方式鼓励我。她也是癌症患者，而且患病已多年。她对待生命的态度，显然是我和我的家人的榜样。与癌魔相比，她无疑太弱小，然而她常常无视癌魔，眼里更多的是鲜花，心里满满的是阳光和一切美好的事物。

闲时翻看一本书，看到如下一句话，引起了些许共鸣。

“从人文的角度来说，良好的生活质量的价值远大于生存时间的延长。”

此一说我深有同感。儿子确诊恶疾后的最近两个月里，我开导妻子，回应关心我的亲人时，多次表达过类似的思想，如，快乐是一天，担忧也是一天，我们为什么不快快乐乐度过每一天呢？担忧没有丝毫益处，快乐着，才是有质量的生活。不幸只可用来垫脚，不能被它压头。

不幸来了，唯有面对、承认和接受。一息尚存，我们依然要努力过快乐的日子。不要把目光只盯在不幸的事件上，不要在心里反反复复强化、甚至放大不幸。生活中的美好，一如从前，层出不穷。心态平和，我们才能发现并享受那些如火花一样虽一闪而过，却真实存在的美好瞬间。

7月11日下午，我也因病住进了医院。在这之前，我已有很久大便不成形，一天里大便次数过多，容易疲劳等病症。随后的几天做了各种检查，检查结果是，我的心脏、肝、胃等都有些问题，而肠道上的问题更是不小。对于我们小家庭来说，正应了那句老话：祸不单行。

是祸躲不过，我且淡然应对。

我所住院的病房，在住院楼的东半区。病区走廊往东的尽头，有两扇很大的玻璃窗。每天早晨，太阳光都会穿过窗户，在走廊上投下长长的光影。好多次，我站在光影里，享受阳光温柔的抚摸。我靠近窗户，目光向外向下。绿植丛中，有紫的红的黄的花朵，仰着头，在阳光下向我微笑致意。

感谢文姓文友，她每天给我传递着积极向上的信息。不管是癌魔还是别的不幸，都不能阻挡鲜花一如既往为我们开放，阳光一如往常温暖我们的心房。

被恶狗袭击

一条恶狗突然猛扑向我。

恶狗的主人牵着另一条大狗就在旁边，那条攻击我的恶狗没有牵绳，不听主人的指令。可能是恶狗会错了主人的意，狗仗人势；也可能是那条狗吃错了药，疯了。我闪转腾挪，几个回合，恶狗都扑空了，没有占到便宜。可是我过度透支着体力，渐渐气喘吁吁、挥汗如雨。恶狗却依然精力旺盛，似乎越战越勇，搞得我越来越紧张，越来越心虚。

“阿叔，起床了！”一个女孩的甜美声音把我唤醒。这声音来得真及时。我睁开眼，叫醒我的，是医院笑靥如花的小护士。小护士帮我拉开床帘，明亮的光线一下子赶走了我周围残存的黑暗。

7月15日，我已住院4天。CT、肠镜等检查结果已出，肠道内多处息肉，升结肠内更是有一大小约1.5*1.8cm肿物。这肿物会是癌吗？我忐忑不安。

起床，打开门，走廊的一头，阳光明媚。

我放下不安的心思，走到阳光下，拿出手机。在网上搜索出一张恶狗的图片，连同刚刚做过的梦的简单文字描述，我发了一个朋友圈。

很快，一个姓曾的文友给我留言：老师，帮你解个梦。此梦吉，恶狗代表让你陷入的困境，它没占到便宜，表示困境将在你的对抗下逐渐消除，最终战胜它。所以吉兆！

嘿嘿，曾文友解梦，真有两把刷子，我喜欢。晒着太阳，我的身体内，很快元气爆满。恶狗若再到我的梦里来行凶，我非踢它个半死，狠狠教训它不可。

光明湖

7月17日，早晨，医生查房时，主治医生吴主任说要尽快给我安排手术。我期待着，紧张着。

独立住院部十二楼东头。我的目光穿过窗玻璃，掠过一片低矮的建筑和一片四四方方的水田，很自然地落在一座浅绿与土黄驳杂的大坝上。大坝上嵌着三个深绿色大字：“光明湖”。

光明湖里的水怎样呢？看不到，只能凭想象。有群山相依，少人居撩扰，想必湖水依然保持着少女般的清纯吧。朵朵白云追逐着太阳。太阳不为白云所动，却在光明湖的上空留连。微风抚面，光明湖的水面，此刻必定金光闪耀，有如着红裙的少女翩翩起舞。太阳火热的心，一定已融化在光明湖少女般柔情的怀抱里。

我举起手机，去抓拍想象中的一场热恋。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女声：“嘻嘻，拍抖音吗？”

我吓了一跳。忙回头，原来是跟我一样穿着病号服的病人。我对女人笑笑，不置可否。这是什么场合？很佩服她有这样的想法。管它什么场合，依然可以追求娱乐和快活。

我暂且忘记即将到来的手术带来的不安，偷偷给光明湖和她头顶的太阳拍起了合照。这只见堤坝不见水的水库，任由我去想象她的秀美，还有她跟太阳甜美的爱恋。

拍照后，我的目光又久久地定格在光明湖那几个字上，心地渐渐地充满愉悦，洒满阳光。手术，没什么可怕的。我小声自言自语。

阿叔你要休息好

7月11日下午，1214房为我而开。

一共两张床。进门的那张床床沿，坐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我进屋时，年轻人一脸麻木，看也不看我一眼。很快，这张床的床帘拉得严严实实。

从11日到17日，我跟年轻人几乎没有什么交流。跟他的家人——他的妻子和母亲，也只有过两三次点头致意。

17日晚上，隔着床帘，年轻人第一次开口跟我说话：“阿叔，你要休息好，一定要休息好。”护士下午通知我第二天做手术时，想必他听到了。真想不到，他居然会这样关心我，牵挂着我手术时的安危。

跟年轻人同房间时，我直观地感觉到他病得很重。一周里，他最好的状态是坐在凳子或床沿上泡了两回脚。我从来没有看到他站起来过。他四肢、躯干都已瘦到了极至。如果站起来的话，微风一吹，说不定他就会像枯草一样歪倒下去。病魔残忍地折磨着他。我猜，他的内心，一定已陷于深深的黑夜里，不能自拔。真没想到，我的这种猜想，其实是错误的。年轻人的内心，依然有阳光。这阳光或许来自极地，没有了应有的热能。然而，阳光就是阳光，明亮也是力量。病痛中的他，没有忘记，把阳光分享给可能即将面临黑暗的我。

18日，我动完手术后，换到了1214对面的房间。

我的妻子是我动手术前一天傍晚开始来医院护理我的。她的到来，弥补了性格内向的我与他人沟通不畅的缺陷。妻子也不是多话的人，却总是微笑着主动向人示善。这样很快就得到了许多善意的回报。我原来同居的年轻人的母亲，越来越多地愿意跟我的妻子交谈。

年轻人几年前就动了病灶切除手术。手术很成功，他本人也非常积极地直面病魔，加强锻炼，身体慢慢变得越来越强壮。可是，新冠突然出来捣乱，横行了整整三年。这期间，年轻人的病又复发了，很快变得几乎不可逆转。

知道这些情况后，我对年轻人有了莫大的好感。我手术前夜，他送出的关怀，比阳光还阳光，让我的内心永远温暖。

画家梦

我的脑袋里居然储藏了成千上万幅画。黑白的，彩色的；版画、水彩画、国画……睁开眼时，这些画作隐匿不见。一闭上眼，一幅幅画作便如放幻灯片一样，在眼前缓缓流动。

崇山峻岭，大江大海，广阔平原……尺幅千里。雄鹰蓝天竞技，鱼儿清水嬉戏。羊儿咩咩，马儿奔腾。草色青青，花儿灿灿。蜂飞蝶舞，云蒸霞蔚。

更多的画作是安静的。黑是主色，密密麻麻如群蚁列队布阵，千变万化，繁而不杂。这种画作，据我所知，还没有哪位画家创作过。我若把这一幅幅画作复制到纸上，让别人看得见摸得着，我便是独一无二风格鲜明的画家。

有太阳自西方冉冉升起。我脚西头东躺着，阳光从我的脚尖渐渐移到头顶。真是奇了怪了！

遗憾的是，一幅幅画作在我眼前缓缓流动时，我躺在病床上，刚刚做过右结肠切除手术。身体左边是导尿管，身体右边是引流管，脖子上的大静脉，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不间断地输入着各种药液和营养液。我几乎无法动弹。不要说作画，动手写几个字都不容易。

脑袋里的画作令我惊喜，却也令我苦恼和恐惧。我整夜无法入睡，最好的状态是半梦半醒。我无数次问护理我的妻子，几点钟了？几点钟了？时间一秒一秒艰难走过。天亮，总是遥不可及。

后来，我把这种现象跟医生说了。医生告诉我，可能是手术前的麻醉出了点小问题。不用担心，这种幻影不用过多久就会消失的。果然，三天后，这些幻影便烟消云散了。一并消散的，还有我的画家梦。但我记得，深夜里，有阳光慢慢拂照过我的全身，这应该是个好兆头。

排气了吗

做了胃肠道手术的病人，一般一两天后就会排气。排气，用俗话说就是放屁。我手术后的第二天开始，便不断有关心我的医生、护士和病友问我：“排气了吗？”“放屁了吗？”我总是无奈地摇头。

手术后三天、四天、五天……我还是屁不放，便不排。医生用了四次开塞露。专业护士为我灌肠两次，我妻子帮助塞了两次。中间又喝了两次乳果糖，效果都不明显。胃里的浊气总是往上冒。它们倒乐意从口里出来，以洗白它们不好的名声吧。

CT检查，小肠梗阻。医生诊断，胃动力不足。7月24日下午，手术后的第六天，我又体验了一把插胃管的感受，剧烈的反应看得旁边的妻子心惊胆战。

不排气不通便，就不能吃东西。一块写有红色“禁食”两字的牌牌，挂在输液用的支架上。我每次看到这块牌子，总觉得它幸灾乐祸，不怀好意。

连水也不能多喝，稍微多喝一点，几天下来也造成了腹胀。

亲人们来医院看我，买了葡萄、西瓜、苹果，眼巴巴地看着这些诱人的水果，我只能在心里暗暗着急。我太想吃它们了，可我就是不能吃。手术前，妻子买了两个有止吐作用的柠檬，放在床头柜上。在我的要求下，妻子把柠檬剥开。好多次，我要过柠檬，嗅着嗅着，趁妻子不注意，伸出舌头轻轻一舔。

不能进食，每天维持生理机能的，是3升一袋的营养液。一滴一滴，营养液慢慢地从我脖子上的静脉血管流往全身。这样一大袋营养液，往往一输就是十来个小时，从下午一直输到深更半夜甚至第二天凌晨。营养液到底比不上正常饮食，十来天下来，我的体重从56公斤直掉到50公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