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去年七月,我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认识了李静。当时,我被派去参加另一个公司的会议。我们第一次是到深圳出差的时候。她大我两岁,皮肤很白,个子不高,长得很漂亮。那次会议后不久,我就辞职和她成了同事。我们都有化学学位,也都对化学提不起兴趣。那天恩爱后,我想继续搂着她,她劝我不要放在心上,然后去了另一个房间。我问她:这算什么?她说:别太当回事。回去的途中,她倒在后座椅上装睡,我们一句话没说。
我家不远处有一个长方形的坑,足球场大小,离地十米深,四周被红砖墙围着,用来回收废品。回到家的那天晚上,我梦见了李静。她穿着一件浅绿色的长裙,洁白的四肢裸露在外,在星光下,纤细的犹如一片晃眼的树叶。我们牵着手,穿过废钢铁中间的小径,沿着坡道往下走,周围堆叠着电视机,轮胎,冰箱,塑料瓶,纸箱,床垫,钢筋,空调,窗帘……很快,我们发现,坡道会一直往下延伸,永远到不了谷底。于是我们掉头往回走,却又在慌乱中找不到来时的路。我们迷路了。我看到她缓缓蹲到地上,身体开始颤抖,然后叫喊:救命,救命!接着,我就睁开了眼睛,对着天花板发呆。后面一段时间,我几乎每晚都做梦,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每天早晨都哭着醒来。我一边渴求一个好的结局,一边又谴责自己实在过于贪心。后来,我买了一支口红偷偷放到她的抽屉里。她发现后冲我笑了笑。她的笑总是介于半天真与半狡黠之间。一些天后,我也收到了礼物,是一双鞋。我说:送别人鞋的寓意是,让他跟你走。她笑笑说:不,是让你滚快些。她远没有她所想的那么坚定,我们慢慢地越走越近,有人看出来了。她说:别管他们。她从不在意周围,只是任由当下的想法主宰自己。她说这大概属于心理疾病,童年导致的,和她姐姐有关。于是,当我们待在一起时,最适合做的事情就是看电影,我经常陪她在电视上看王家卫的电影。我们几乎全程都不说话,看完后也没有任何讨论环节,她不关心别人的想法,只管放任自己保持沉默。直到有一天,在我的卧室里,她午睡醒来后,把我叫醒,然后说:你让我有点害怕。
李静有个男朋友,这我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从大学时期开始交往,中间时断时续,现在依然保持着关系。他们没一起住。有时,她去找他过夜,频率大概每周一次。我猜他们早没激情了。一天下班时,我在停车场见过他一次。隔天在吸烟室里,我问她:你们昨天做了?李静回答说:倒是想,后来发现提前了。我没有继续问她:有没有和他做过?因为这根本不算个问题,问了也是自寻烦恼。她倒是很感兴趣我第一次的事,尤其是她在上面的时候。每次我都告诉她:第一次是和你。但她不信。胡扯,她说。没过多久,她又贴过来紧紧抱住我。她总说要累死了,想出去走走,找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去旅行。什么时候?尽快吧。越快越好。
我们饭后有散步的习惯。有天傍晚,我带她绕到废品站的背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去那里。我们看见不远处的一条污水河。我们顶着冷风走向它。临近夜晚,气温骤降,天气预报说,零下十四度,趋势还将持续。后来,当我们坐在岸边看水面荡漾时,她突然想起,烧水棒还没关。我安慰她说:没事,它会自动断电。她还是有点担心。她想早点回去。待在这儿,她会一直想着,她怕它会爆炸。而且她也已经困了。回去的路上,她走得很急,在风中摇摇曳曳,随时可能摔倒。于是我说:我想起来了,第一次不是和你。她说:哦,那是和谁?童年时期的一个姐姐,刘楠。哦?有一天,我们去海边找章鱼,在一块石头上,她骗我玩一个游戏,然后把那家伙放进了她里面。那你反抗了吗?她说等十分钟有一个惊喜。然后呢?然后她变出了一个洋娃娃,而且我也喜欢上了她。
从那天起,李静就对章鱼产生了热情,她从没见过章鱼,更没摸过,却被一股不自觉得力量所裹挟,完全沉浸到只有章鱼的世界里。桌子上,冰箱上,微波炉上,房门上,墙壁上……总之家里一切空白的地方都被贴上了章鱼贴纸。电脑和手机的桌面也被换成一条粉红色的章鱼图片。我找一家玩具厂商按那幅图订制了一个毛绒玩具和简易乐高,元旦那天作为礼物送给了她。她觉得还不错。在听说章鱼会变色后,她的好奇心变得更加强烈,近乎痴迷。一天夜里,她拼完乐高,小心翼翼地把成品放在床头上方的架子上,然后做了决定:我们去旅行吧。那架子非常狭窄,之后的晚上,我总害怕那东西突然掉下来,砸到头上。我问:去哪呀?她说:去鸿州。我当然满足她,我一向有求必应,没有其它选择。一个早晨,刘楠终于有了假期,我们三人租了一辆旅行车,朝着鸿洲的海滩出发。据说,那里的冬天,章鱼泛滥成灾,每块石头下面几乎都是章鱼。
我们在杭州和南昌分别停了一次,那里有李静的朋友,或者说曾经的情人。第三天,我们到达目的地。我们入住的是一家有室内温泉的度假酒店,位于海湾的中心,从窗口就能看见蓝天白云和无际的海平面。我开了三间房,虽然无此必要。当天下午,李静提议去海边,刘楠想尝试温泉。我开车累了,所以最后陪刘楠去了温泉。我们坐在池子边聊了会天,从回忆童年生活开始,一直谈到现在的情感状况。我告诉她,我和李静的关系后,她立即做出一副夸张的惊恐表情,然后才说她自己也处在一个尴尬的状态。她刚离婚不久,不是和平分手,他们吵了一架,然后大打出手。她把左手伸到我面前,食指指甲内沿还有紫色的淤血。现在她正在尝试做很多不同的事情,绘画、写作,也报名了一些培训班,往后打算以此为业。我说这挺好的。交谈过程中,我发现她显得有些矛盾,一边庆幸做出的决定,一边又对逃离之后的生活充满绝望。之后,她用右手给我搓了澡,从头到脚。我也以同样的方式给她搓了一遍。我们回去时,李静已经回到了其中一个房间。她说她翻了好几块石头,根本没发现章鱼,我们被骗了。我说:是你被骗了。
第二天中午,我和李静去了沙滩。刘楠坐高铁回了家。她前夫打来电话说,孩子一直哭。我们沿着海滩走了几段,捡了几颗海螺带回酒店房间,用小刀钻上孔,然后拿绳子串了起来。前一天夜里,我们的身体紧紧交织在一起,一开始她喊得声嘶力竭,后面声势渐微,就像轰鸣的火车突然驶入隧道。我第一次听到她说累了。事后,她躺在我怀里哭了出来。我问她:为什么哭?她说:我害怕。我说:怕什么?她说:我就像个畜生。我劝她别总是乱想,然后低下头亲吻了她那泪水汪汪的眼眶,她的双颊微微发红。傍晚的时候,我们回到沙滩,租了条船,开出一段距离后,把串起海螺的绳子扔到海里。两三个小时后,绳子还没动静,李静觉得又被骗了,她说:它们根本不喜欢贝壳。周围的船夫觉得很有意思,停下来陪我们一起等,太阳落山前,我们回到海滩,李静又翻看了几块石头,只找到几条石斑鱼和几只螃蟹。于是,我们失望地回到房间,第二天中午,就驱车回了上海。
回来后,李静生了场病,请了长假。我打电话过去,没人接听,后来一个男人接了,说刚换这个号码。一天早上,我在公司看到过她,不过一会儿就没了影。又有一天,她回来打包私人物品,我看着她上了一辆陌生的车,然后渐行渐远。她空荡荡的座位时刻在我眼前晃荡,我心里感到不好受,也辞掉工作,回到家里瞎混日子。那段时间,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过得恍恍惚惚,只有敲门声能拉回飘忽不定的思绪。可是我知道,早就隐隐感觉到,她不会回来了,她用那段短暂的旅行和情人们完成了告别,也包括我。我每天看电视看到很晚,有时到凌晨,还是在等着她回来。闲的发狂时,我把章鱼贴纸撕掉扔进垃圾桶,把床头的乐高拆开又重新拼上,然后将它们一起化为灰烬。刘楠经常带些吃的过来,帮我收拾房间——扫地、拖地板、洗衣服、晒床单和被单。她永远面无表情,专注于手里的事,只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怜悯。我不记得这样过了多久,因为所有细节都无从回忆起,只是不断重复着一个又一个难熬的夜晚,直到一天中午醒来,我没有再回溯过往,是时候重新开始了,于是我去找刘楠,晚上我们开始约会。
时间就这样慢慢过去。这期间,我又换了个地方上班,刘楠在装饰城打理一间不大不小的油漆店,王东带着儿子偶尔来看我们,他是刘楠的前夫。几个月后,李静给我打过一次电话,电话里是她一直在说,她从没说过这么多话。她说她很抱歉以那样的方式离开,但她不得不这样做。她急不可耐地表达着对过去共同生活的眷恋,同时为仓促的决定而感到悔恨不已,唯独没提感情这回事,于是我忍不住埋怨了几句。然后她说,不管怎样,终究回不去了。我说:一起住吧。她说:我不想往回走。然后匆匆挂断。之后,我也给她打过两次电话,都被急急忙忙地挂断了,我没敢再继续打扰她。刘楠和王东离婚后一直保持着朋友关系,甚至更加融洽。对此我本不在意,但他们似乎觉得有必要照顾我的情绪,反而让我感到别扭。有一天,刘楠带着孩子出门,王东躺在沙发上看着她的背影离开,然后突然不知是对谁说:妈的,感觉回来了。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我一直在遭受它带来的阵痛。于是,我朝他猛扑过去,揪住他的衣领,企图掐死他,但是力不从心。他翻过身后,将我按在地上,猛踹我的胸口,大概五六下之后,我看到鲜血从喉咙喷涌而出,然后就疼得失去了意识。等我醒来时,刘楠正对着王东尖叫,并不断打他耳光,他没有还手,只是一直用空洞的眼神望着她。之后的日子,刘楠没去油漆店,留在家里照顾我,尽管不易察觉,但曾经怜悯的眼神又浮现出来,这次多了一些愧疚之意。再往后两三天的一个夜里,当我正躺在卧室床上百无聊赖地看一本小说时,听到有人在敲门,刘楠过去开了门,他们在客厅说了几句话,听不清晰,但我能猜到是王东,没过多久,他们转入厨房,三小时后才出来。
再次接到李静的电话时,又过了几个月,我在合肥出差,躺在一家连锁酒店的床上。那晚她很耐心,似乎已从可能的争吵中恢复了过来,从她稍显混乱的倾诉中,我得以了解了一些她过去一年多以来的生活片段。第二天早上,我赶到她的新住处,我本想前一晚立即过去,但被拒绝了。她很犹豫。我猜到她在犹豫什么,于是没再坚持。某种程度上她依旧将我看成敌人,一个可能会导致她生活走向崩坏的威胁。对我上次请求她同住的事,她依然心存芥蒂。她的怀疑常让我感到深深的且无法抑制的心痛。那是在一个离市郊公园很近的的公寓,门铃坏了,我上前敲了敲门,但没人应答,我以为她出门了,或者反悔了,就跟之前一样,也许他们已经和好了,这也有可能。我转身想要离开时,门开了,一双熟悉的眼睛在黑暗中望着我。我跟随她模糊的影子往里屋走,客厅里没开灯,静悄悄的,我一开始没意识到她没穿衣服,只是感觉人影有些单薄,直到她走到落地镜前时,我才又看到那个熟悉的身体。她笔直地站在镜子前,摆出一个轻松却又极优美的姿势,她瘦了不少,肚子上和大腿上的赘肉消失了,正如她在电话里说的那样,经历过一段炼狱的折磨后,她终于如愿成为一名模特,完成了儿时的梦想。她刚从浴室出来不久,头发上还湿漉漉的,水珠沿着她纤细的脖颈向下,像一颗颗晶莹的宝石滑落到地面上。她径直走向窗口,朝外看了一会,屋外正在下雨,很大的雨,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见。接着她从两边合上窗帘,背过身,把屁股紧贴在中间的缝隙中,就像在抚摸窗外飞溅的水花。中午,我们去参加一场聚会,见了一些她的朋友。他们似乎对我的到来不觉得意外,甚至表现得很感兴趣,但当我想说点什么时,却又发现根本不是那样。总之,那是一场相当可怕的聚会,一个突然的瞬间之后,所有灯光都被熄灭了,房间很快充斥在混合着烟草、酒精和汗水味道的晦暗闭塞中,音箱调到最大分贝,男男女女或坐在一起,或分散到各个角落。整个过程中,我一直处于一种迷幻失重的状态中,我看不清对方的脸,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正在和谁跳舞。聚会结束时,天已经黑了,空气变得阴沉沉的,不知何时,突然飘起了零星的雪花。她钻进一家便利店,买了包烟,我们并排站在公交站台上抽了几根。她的身体在寒风中散发出的阵阵芳香,不断吸引我往她怀里靠。然后她突然说,她饿了。我们在附近街角找到一家面馆。它躲在一条小巷子里,深红色的招牌嵌入在一片漆黑中,格外瘆人。我说:就这边吧。她笑着说:怪可怕的。那是重逢以来,她第一次笑。轻微的一笑,但却非常迷人,足以激荡起我心中的涟漪。店面不大,一共只有五张桌子。柜台后面,扎着马尾的女孩露出来半截身子,看到我们推门后,她轻声招呼道:看看吃点啥?我点了两碗牛肉面和一份蔬菜拼盘。靠里的位置上坐了一个女人,翘着二郎腿,顶着一头纷乱的葡萄红卷发,正对着手机傻笑。我们在靠门的地方坐下。她说:这地方一定不好吃。我说:将就吃点吧。等待的过程中,她一直保持沉默,低头朝着桌面发呆,似乎在酝酿着什么,但终究没说出来。回去的路上,她贴在车窗了睡着了。窗外的夜景一如既往的炫目,只是在雨雪的映衬下,显得有点寂寥落寞。马路上行人稀少,空气中飘来露水和泥土混在一起的味道。电线杆、花坛、房子、汽车、跨江大桥……一切都坍缩在一片片橘黄色的灯光下,呈现出一幅正在幻灭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