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契子
禾小苗的多数时间跟现在一样。
把自己扔进这个高层顶楼的椅子里后,极目远处的东莞、惠州、广州、清远边地。
追看那些当年拥在身边的景致,被这些一丛一丛的笋林一样的城市挤压后,气喘吁吁地一路远去。
他在想往事。想自己是怎么来到深圳,又为何得罪了香港老板的千金?
一个跨世纪的错误
那时候的禾小苗去学校读书。
发现自己已经爬上这辆手扶拖拉机时,脸色苍白,要跳下去。“你是猪呀,叫你爬车,就爬了呢?”
可骂过自己,当真可以安全跳下去时,他又不跳了。又重新坐下来喘着粗气,让心跳成为这个世界的主角。
然后他松开这个左手,将这些已经捏出水来的学费看了一眼,更加出力地握得铁紧。生怕这些由零钱凑成的宝贝们,翅膀一张,飞开去了?
手扶拖拉机是从竹书山开往县城的,成为让他走出这个逃学第一步的帮凶。这应该叫弃学了,他的目的地是深圳,找大哥和大嫂发财的。于是他轻轻闭上眼睛,背诵着大哥信上给的“路线图”。
——到了县城后,坐通往衡阳火车站的长途汽车,然后坐火车到广州。到了广州,再坐长途汽车去东莞。而到了东莞就要看运气了,天没黑前,可以直接坐车去深圳一个叫龙华的地方,用屋里的话随便在大街上喊叫,都能有老乡接声,就能找到我和你嫂子所在的菜场。若是晚上,甚至到了半夜过后,没有直接从东莞去深圳的车了,就得一度一度地坐私营中巴,或者坐本地人用报废车改装的黑车,得被成倍地敲诈车费,得被卖猪崽,得被人把身上的钱搜光。
每次背到这里的时候,禾小苗就又松开左手,把读书用的钱又看一下。甚至还问,“我到底是返回学校交了学费,还是把它们当成去深圳的路费?”
禾小苗想起了父亲,想起手里这些钱的来历。
这是开学后的第二周了,班上同学都发了新书,书页子们也像气禾小苗模样,故意齐唰唰地弄出声响。禾小苗呢,只得总是伸长脖颈,往同桌的书上看内容。
禾小苗知道家里没有钱,向老父亲催要学费是没用的。可当脖颈扭酸了后,就不由自主地找到父亲,以提醒的口气轻声说:“我们全班同学都有了新书,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了?”
父亲正撸起袖子抓身上的虱子,一个一个翻过身子后,看它们无助的六个瘦腿,在空气中做着无效的扒动。当听见禾小苗说要钱时,他突然把手臂伸了过来:“那好呀你来,把我这些骨头砍去一段,往街上卖,看看能否冒充虎骨?要是能够冒充虎骨,变出钱来,就当你的学费!”
已经是初二学生的禾小苗,还没看到老父亲这么愤怒过。他从此烂了心思,再也不向父亲问学费了。他压根就不打算读书。
禾小苗烂了心思不打算读书,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觉得跟听录音机和跳舞比起来,读书简直是浪费青春!
这是禾小苗被父亲吼后的第一个星期天。热浪蒸腾中,他把做作业的桌子移到屋外的竹林里来,表面上在做课外作业,实际上在看蚂蚁爬树。突然从村子后面的方位,传来剧烈无比的振动声音。“嘣嚓嚓”“懵嚓嚓”“嘣嚓嚓”“懵嚓嚓”……
声音高低起伏,交替运行,像一只老钳工的粗手,专往着令人生发快感的部位挠着!而从这些声浪的阵式看,又像是有备而来的居心不良,要将这个狭小的竹书山当成小船,掀翻过去后又翻转过来。
禾小苗预感到要出大事。立即起身,往着声音来源的方位眺望。
可除了这“嘣”“懵”不清的含糊声音,除了这越来越令人快感与害怕的震憾感觉,他什么东西也没看到?
同时他也感知到了,全村庄人都像自己一样,在眺望和寻找着这个声音的来源,看它是个什么怪物。
当声音很快进了村庄,固定在邻居大头薯家里时,禾小苗再也无法管住自己的脚了。用力拨出,跑了过来。
见这里已经围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全是村里的男女老少,而这个无法无天的陌生声音,又没有半丝丝减弱时,禾小苗抱来一条凳子,往着人圈的里面察看。
才知道它是从大头薯家的水缸上面,一个黑色匣子里生发出来的!
禾小苗断定它不是收音机,又有一些像收音机时,就生疑地暗问自己说:“这个铁做的黑匣子,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尤其进入眼睛的,是黑匣子旁边这个穿喇叭裤的“街痞佬”。他带着墨镜,醉酒的模样,在旁若无人地疯狂扭动。并且每扭一下,都撞击着一个从黑匣子里发出来的好听声音!
“是个机子就不怕,还可以供人玩耍的!”
松了口气的禾小苗跳下凳子,慢慢从人缝里挤了进来,向着这个黑匣子和“街痞佬”靠近。他还试着,将这个黑匣子摸了一下!
禾小苗还是没有料到,这些花一样好看的姐姐们,早就围在这里了。她们看“街痞佬”扭屁股的同时,又故意掩面尖叫,又还对黑匣子指指点点,嘻哈大笑。一副“害羞死了”,又“我已无我”的矛盾状态!
也就在这时候,一个跨世纪的错误出现了,“街痞佬”摸了一下禾小苗的头。于是从这一时刻起,禾小苗像个装上电池的玩具,跟着“街痞佬”扭动起来。并且利用瘦小的屁股,去撞击这些快感的声音。撞着撞着,味道出来了,也醉汉一样摇摆起来。
“街痞佬”使劲地打着响指,发出一声鬼叫的同时,取下墨镜给禾小苗戴上。两个人携手,齐进齐退。“嘣嚓嚓”或者“懵嚓嚓”,“无论魏晋”地陶醉起来!
禾小苗很快弄清楚了,这个黑匣子的东西叫录音机,里面有个压缩了所的快乐的音乐带子,可以用来跳好多好种舞蹈。禾小苗也弄清楚,“街痞佬”是大头薯表哥,一个刚从“深圳”回来的“打工人”。
禾小苗心里,从此刻上了“录音机”“深圳”“打工仔”“跳舞”等词条。默默对着自己说,如果能去“深圳”做个“打工仔”,有了一部“录音机”可以“跳舞”时,我就不进学校读书了!
巧的是几天后,大哥和大嫂就跟着大薯头老表,去“深圳”做“打工仔”了。并写信回来,说“深圳”是个更大的学堂,什么东西都能学得到!
才有了在这个,禾小苗拿着父亲给的读书钱,“懵察察”爬上这辆通往县城的手扶拖拉机,背诵着去“深圳”找大哥的“路线图”。
太阳出来了,照在美丽无比的田野上空,也照在禾小苗好看的脸上。他站立起来,向错身而过的田野挥手!
荆树确实有花的
禾小苗还是出了问题,半个月后才找到大哥和大嫂。
半个月后,大哥接到父亲来信,才知道他已经来了深圳,才在这个废弃的工棚找到他。
工棚的接边是工厂,白天和夜间两班倒上班。夜间照射过来的光,让他如同找到自己的家。特别是工厂车间里,时常放着录音机,让他可以不吃不喝不休息,就只要听歌和跳舞。
当大哥一步跨进来,将他紧紧抱住时,禾小苗的第一个动作,就是要教大哥跳舞。
大哥将他推倒在地,用脚踢去:“你到底是出来跳舞,还是要找工作糊口的?”
“当然是找工作糊口的,是来做一名‘打工仔’的!”禾小苗将笑脸收敛了些。
“出来糊口,哪为什么不去菜场找我,而要躲在这里过你跳舞的神仙日子?”大哥伸长手时,又化作一个耳光。
当禾小苗说自己到了这里,也按照大哥的说法,用屋里话在大街上喊叫过了,就是没有老乡接声时,大哥用信任的目光认可了他。
禾小苗的第二个动作,就是费了好大力气,从书包里掏出这些藏好的读书钱,全都放到大哥手里,说好要用它们买录音机的。
大哥高兴地数着钱。见跟爹在信上说的一分不差时,就脸色阴沉下来了:“你路上坐车没数钱?”
禾小苗高兴地掏出一张一张的车票来,晃动着:“都数啦,我一分都没有逃票的!”
“那你为什么没用钱呢?”大哥又将脸面收窄来。
禾小苗又摸出几张小票子,扬一下:“我这里另外还有钱!要是按你的逻辑,我不是沿路打劫了?”
大哥出手抢他的钱,出力地抢:“那你说,你在路上干了什么呢?”
“我,以后说吧,以后我全都告诉你。反正我没干坏事,对得起大哥和全家!”禾小苗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出工棚来。
为了证实自己没有说错话,大哥又特意拉着禾小苗,站到这个人来人往的路口,用家乡方言喊了话,并得到同样是家乡方言的回应。
禾小苗来到了大哥和大嫂所在的菜场,受到所有人的欢迎。这里全是来自洞口、武冈、隆回、新宁、邵阳、新邵等县的乡亲,虽然腔调不同,第一人称也有区别,但听起来满耳亲切,像一家子。让满是欢喜的他,一下子回到了众兄弟的怀抱中。
他记起了老屋子柱子上的那幅对子,“荆树有花兄弟乐,书田无税子孙耕”。跟自己说:“原来那个荆树开花的故事是真的?我们全邵阳的乡亲都跟兄弟一样的!”并且相信在这里,自己一定能拥有一个好录音机的!
可禾小苗的最大嘛烦紧接着来了,找不到工作,他太小了。搞建筑干不了,做菜场没人要,进工厂又没有熟人给介绍?于是整天吃闲饭,又随时会被当成“三无人员”抓走的他,变成一颗长在哥嫂身上的肿瘤,随时都有恶变的可能。
更糟的是,禾小苗失去了先时的兴趣,不打算买录音机了。因为这里到处是录音机,在哪都能听到音乐和跳舞。
他跟哥嫂商量好,等半个月后哥嫂领工资,自己就回家去读书。
二老板的眼里有光
这让禾小苗放松下来了,显得自由自在了。
他整天跟着老乡去地里劳动。帮菜地浇水,帮大家割菜,或者借着音乐在田埂上跳舞,替大家消除劳作的疲倦。
他特别喜爱帮缺牙叔放这头小黄牛。每当缺牙叔将小黄牛骂一声,又借力把犁头上的泥坯抖去时,他就上前接住牛绳,牵着它去洗身子。他还给它捉身上的虫子,给它扑打蚊子,陪它吃最鲜嫩的草。
后来慢慢地,他给缺牙叔去上面的工业区帮手。把场里拉菜上坡的三轮车,一一推上坡顶去。
这是一个新建在坡面上的工业区。坡面长,并且陡,一辆一辆三轮车在下栋厂房的位置减速后,司机就要下来手推。于是,作为至高点的这个厂门口,就需要有个人从后面搭上手,帮三轮车的身子展平后,司机才好重新上车。
由于推车的用力不大,帮了两天后,禾小苗就让缺牙叔坐到一边去抽烟,自己代替他推车。然而又才干了两天,实在被厂里音乐吸引了的他,就把眼睛放在了这些推车上来的人身上。发现只要他们稍微振作一下子,就不需要别人帮手的。他找来一条浇菜用的白色软管,横在这个厂门口位置的至高点上,每当上来的车辆要停歇时,他就在上面大声地喊:“别减速,千万别减速,否则会翻车的。”
车夫们闻听后抬起头,第一眼就看到了这条白色的软管,就在心理产生了要翻车的障碍,相反登直脚杆,车子箭一样冲上来了!
渐渐取得默契后,禾小苗就只需要让缺牙叔休息,自己又只管站在厂门口呐喊。他一边呐喊,一边和着厂里的音乐跳舞。而推车人看到他跳舞后,也作出一个个互动性的愉悦动作来应答。也不用喊,车子一跃飞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