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手术之前,我没有主动跟任何人讲这件事,杨李阳的出现是个意外,他是来深圳出差的,且同样没有提前告知,因而看到他微信消息的时候,我着实很纠结,也更加的烦躁,杨李阳在微信上说晚上十一点到宝安,让我去陪他喝点,彼时我正躺在医院准备第二天的痔疮手术。
纠结和烦躁都是一种情绪,我此生最大的抱负就是不受情绪所左右,于是当机立断,我换上平时穿的衣服,从病房里溜出来,打车,朝宝安进发。
手术可以拖一拖,反正也已经拖了三年,不怕再多几天,且我本就一直在畏惧中徘徊,同学的出现,恰到时机将我从恐惧的漩涡中拽出来,我要感谢杨同学。
在过往的三年多时间里,我饱受痔疮的摧残,孤身在深圳打熬,医院是我最不敢进的地方,一方面是怕花钱,另一方面是单纯的畏惧,本着能拖一天是一天的原则,我熬到现在,终于拖不下去了。
王医生说痔疮手术是个小手术,不必担心,这话没有减弱我的恐惧,头一回做手术的我,很难找到安全感,谁说男人不需要安全感呢?我就很需要。王医生是个极好的人,我很确信他的热情与体贴并非因为得知我是自费手术的患者,我一向看人很准。
手术不大,术后也是需要住几天院的,我没有告诉父亲,这只会增加他的忧愁,我那大半生都没走出过平邑县的老父亲,除了无休止的叹气之外,他应该不会千里迢迢跑到深圳来照顾我,即便来了,我也是不放心的,加上我最近刚刚查了建造师考试的成绩,经过六年的奋战,我再一次失败了,这件事也是我近来情绪不佳的原因之一,如果父亲知道了,难免又要紧皱眉头叹息几个月,我觉得这样对他的肝功能是个极大的负担,为了他好,我决定什么都不告诉他。
“大黄啊,还是羡慕你,三十多了还没结婚,多快活,自由自在,连房贷都没有。”这是杨李阳见到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成功地让我有了立刻打道回府的心思。
大黄这个称呼早在上学那会就诞生了,起初我是不乐意的,这俩字怎么听怎么跟犬类近亲,架不住六个人的寝室里有五个人黑天白夜地喊大黄,我也就认命了,但我生气的不在这称呼上,而是他刚见面就用一句话揭了我的三处伤疤,首先他说我没结婚,这本在我看来没什么,只是在世俗的眼睛中,三十多岁的老处男是一种怪胎,要么肉体上有病,要么精神上有病,总要占一条,所以连带着在我的潜意识里,大龄未婚也成了难以启齿的隐疾;第二点,他说我自由自在,也就是说我工作不好,忙不起来,潜台词就是挣钱少咯,在这个时代,穷是一种显性疾病;第三,他说我没房贷,故意的,嘲笑我买不起房,连首付都拿不出来。差不多,我只能从他话里分析出这三层意思,仅此便生生磨灭了我对老同学见面的所有温情想象。
比起初入社会的时候,如今我对情绪的控制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我可以将这种心情上的巨大落差掩藏起来,他毕竟是我的老同学,多年未见,同窗之谊还是有的,若非如此,干嘛大半夜把我拽出来喝酒叙旧呢!
我这人,喝点酒就管不住嘴,什么都往外说,藏不住话,杨李阳很快就知道了我要手术的事。
“什么什么,你要做手术啊,那你家里人过来没?”他表现得很关切。
“没有啊。”我说。
“那你做完手术那几天谁照顾呢?”
“我请了护工。”
“得不少钱吧。”
“还行,比起手术费住院费也不算贵。”
“手术费住院费不是可以报销啊?”
“我又没深圳的医保。”
“什么什么?你是自费手术啊。”
“对呀,没有社保的人不自费还能怎么办,众筹吗?”
仅仅泄露了这个消息还不算很后悔,最让我忧心的是随后这张嘴又泄露了我会换头术这件事,还好我从之后的观察里确信他只是将我的话当作醉酒后的臆语,彼时,他只顾着将啤酒瓶子在桌子上排列整齐。
换头术是我自己的叫法,自然不是单纯从物理意义上把脑袋砍下来交换,而是在双方自愿的前提下,我跟对方头碰头许愿,之后就可以发生身份的互换,这不是笑话,到目前为止我已经有过成功的先例,虽然仅仅一次,且是与一条狗,不要问我狗是如何表达自愿这种情绪的,如果真要解释,大概是它也有强烈的摆脱命运的意愿吧。起初我也不觉得会成功,我只是将那条狗当做假想中的一个人,用来练习这种神术,我对着它念叨了一下午,我问它想不想做一个人,体验一把狗主子的快活,如果愿意的话,就要在心里默默祈祷,最好像个人一样点点头,我不厌其烦地向它灌输这套程序,并且无数次将它的脑袋捧到我脑门前,头抵头,献上我的祈祷,终于,我成功了。
老黄已经两顿饭没给我送了,搁在以前,我早就喊得让全村人畜都知道,好在我心胸宽广不跟他计较。老黄这几天心情低落,我虽然不惧,但也不想触霉头,一两顿饭不吃,原也不是要命的事,何况我这把年纪,饭量太大也不算好事。
我说了,搁在以前,老黄绝不敢苛待我的吃食,那时候,他家院子里养着三头牛,五只羊,夜里睡觉,老黄两口子都是在大门里头的过道里睡,高粱杆编的簿子上多铺草褥子,冬日里加两床棉被,过道口用玉米杆堵上,即便这样,冬夜里北风起来的时候,依旧冻得他们两口子蜷缩成老狗一样,不,这样说岂不是连我自己也骂了,应该是蜷缩成两只短尾巴兔子。之所以受这份苦,主要是为了防贼,那几年,偷羊的贼十分猖獗,组团作案的都有家伙,刀、枪,有时候主家即便发现了也不敢做声,所以家家户户养狗。狗与狗也不尽相同的,有些狗听见响动也装聋,久了,主家不满意就会打发掉,再换一只,我可不一样,夜里要是让我看见小偷,我是真下嘴。
老黄喂牛喂羊,家里的庄稼地也没落下,两口子起早贪黑,把儿子供成了大学生,前年他儿子毕业,肩上担子一卸,他老婆竟然一场病给带走了,剩下老黄一个,独木难支,索性把圈养的牲畜一卖,专心侍弄他那一亩三分地,吃喝不愁,倒也落个清闲。
我是在老黄家出生的,十年前,还是十一年前,我也记不太清楚了,那会他们家就养着牛,院子里一股子牛屎味,这是我生下来嗅到的第一种气味,以至于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整个世界都是被牛屎味包裹着的。我生下来不久就再没见过母亲,记忆里隐约有个模糊的影子,看不真切,至于父亲 则是听都没听过,自然也就不存在感情。至于母亲,长大后我曾游走在村子里悄悄打听过,从年纪长我许多的狗三爷口中得知,她大约是因为年纪太大而被老黄卖了,这在农村是很寻常的事,被卖的结局无非就是被杀掉,留下一身皮毛,贡献生命里最后一点价值,总不会是被接去养老。想到那可怜的老母亲,我一度恨不得咬死老黄。
狗三爷比我母亲活得还要久,三年前他死的时候据说有二十三岁高龄,活得久,见识就多,懂的也多,就是他告诉我,被卖了也好过被主家杀了吃肉来得好,这村子里,那样惨的他可见多了,卖到别处去,至少不用眼睁睁看着她遭罪,这就已经很好了。狗三爷自己的结局更好,他是寿终正寝被他主家郑重埋进土里的,入土那天我去看了,他主家哭得眼圈通红,看样子就差给狗三爷立个碑了,这样的结局,全村几十年里也没有几个,他之所以得了这般善终,据说是年轻时候替主家挡过窃贼的枪子,救过主家的命。由彼及身,想来我的结局应该也不会太差,至少不应该像母亲那样被卖了,我也是替主家挡过灾的,那年冬天,初雪未降,北风不分日夜地嚎,夜里老黄家进了三个偷羊的贼,虽然没枪,却各个擎着一把大砍刀,月色里泛着冷光,那贼头尚未爬上墙我就听见了动静,却不急着预警,只等他一个人越墙而入一只脚刚落地的时候猛地嚎起来,贼头吓得脚下一软差点跌倒,但到底是做惯了贼的,胆子不比常人,反应也够迅速,抖手给了我一块土疙瘩,虽然没砸我脑袋上,但耳边生风的刹那也着实把我吓了一跳,于是一人一狗,在月色下对峙起来,风依旧呼啸,院子里静悄悄的,牛羊的反刍声极有规律,我寄希望于刚才的嚎叫可以把老黄两口子叫醒,那会,老黄媳妇还没死,可是因为身体不太好,受不得冬寒,两口子夜里不敢再睡过道,把床搬回了屋里,隔着墙和窗户,我还能听到老黄的呼噜声,他没醒,我可不管这些 攒了一波力气,开始没命地嚎起来,趁他不注意扑过去挠一爪子,立刻逃开,恨得那贼头要跟我拼命。随后另两个贼也跳进来,分别砸开羊圈的门锁,贼头则追我,想把我灭口,此时我的嚎叫已经将左右四邻的狗全都从梦乡里拖出来,月色下,这一片可热闹极了,狗吠声此起彼伏,在这热闹声里,我终于看到老黄屋里亮起昏黄的灯光,这时候贼头已经放弃了追我,他把大门从里头打开,三个人赶着一群羊往外跑,已经顾不上趴在羊圈深处的那几头牛。
贼跑出不远,老黄两口子扛着顶门棍就追上去,我冲在最前头,紧紧坠在贼身后,那贼发了狠,回身一竿子正抽到我前腿上,我本正追得急,猝不及防,谁知道这厮忽然转身,我的一条腿登时就折了,看架势,这几个贼是想把我跟紧随而来的老黄两口子解决掉,好在这时候,风中传来乡亲们的呐喊,无数手电影影绰绰照过来,显是附近的村民被惊醒,都来帮着拿贼,那三个毛贼登时心慌,撇下羊群落荒而逃,我还想着追上去,奈何一条腿已经残了,有心无力。
虽然一阵后怕,老黄家的牛羊却保了下来,老黄也够意思,给我找了兽医来接了骨,我又是能跑能跳的好狗了,只是遇上阴天下雨,我那条前腿总走不利索,也是没法子的事。
那次之后,老黄对我的态度越发好了许多,吃喝上从来不亏待,隔三差五开个荤,逢年过节他们家包饺子,也总能让我吃上几个,就是这黄河岸边有名的糖醋鲤鱼,我也吃过,这一点,我不能冤了老黄,有一说一,他一直对我不错,要不然,我也不会那么快放下因为母亲被卖而对他生出的仇怨。
狗三爷还活着的时候,有一回我冥冥之中仿佛嗅到空气中残留了母亲身上的气味,我顺着气味寻出去很久很远,直到这气味消失在一条大河的这边,那河太宽了,看不到另一边,河水尽是滚滚的黄泥汤子,呼啸着如同万马奔腾,我只在岸边站了片刻就心惊胆战不敢久留,于是跑回来,狗三爷说那是黄河,我所见到的还不是河水最湍急的地段,也不过是支流的支流罢了。
我不止一次对周围的狗邻们说过,只要我活着就不让小偷从老黄家里拿走一块骨头,这话得到了一众狗邻们的崇拜与敬仰,可惜这话无法翻译给老黄听,否则他一定更加感动,也幸亏人类听不懂,否则要是让别的人听了,一定要说我认贼作父,有奶便是娘,踩着亲娘的尸骨上位等等,诸如此类的恶毒的风凉话,那些假道学的人类最擅长站在一旁说这些,他们哪里懂得一口吃食的重要性,要是把他们扒光了衣服丢到冰天雪地的荒郊野外饿上几天,再派几个人一路追着打,他们就明白有个安稳的地方吃一口饱饭是多么的幸福。现在,老黄已经两顿饭没给我送到跟前了,我也只是心里骂他几句,不敢跟他翻脸,自然,也是我知道原因,老黄正有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