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这个世界上我只见过一个比我更守时的人,他就是李正点。今天在超五星级酒店——洲际酒店举行的国际会议上午9:00开始,他肯定会像往常一样提前半小时到场,绝对不迟到一分钟,也不会早到一分钟,他将踩着点准时出现在我面前。而我已经在8:10到了。反正我是万万不会想到他会爽约,甚至失踪的。
我们是同传搭档,如果你参加过国际会议,戴着耳机,台上的外国人说英语,你耳机里传来标准的普通话口语译文,不要以为耳机里面有个黑科技,能够自动翻译英语给你听。曾经有好奇的人儿会议之后果真把耳机顺走了,他们以为耳机简直是太神奇,放在公文包里留着以后和外国人谈生意时用得着。你往后看,大厅不起眼的角落里放着一个称为同传间的带玻璃窗的小房子,刚好够两个人并排坐在里面,会议开始后你应该能够通过玻璃窗看见李正点和我在里面紧张工作,你在场通过耳机听到的将是我们同传口译的声音。
我随意翻阅着会议资料,检查麦克风和头戴式耳机的功能。瞥眼一看表,8:28。我往椅子背上一靠,抬头盯着会议厅门口的方向。两分钟后,如我所料,李正点将精神抖擞地迈进大门。他将穿着那身笔挺的蓝西服,小分头梳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灰色领带配着雪白的衬衣,右手拎着一个黑皮公文包,远远地向我打招呼:“嗨,兄弟,早上好!”不知为什么右眼皮突然跳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幽幽地升起来。忽然,耳机里传来主持人的声音:“先生们,女士们,请大家赶快入座,会议马上开始!”
可是,李正点依然不见踪影,我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同传间,忍受着会议方一名工作人员向我投来既惊诧又愤怒的眼神。我一脸尴尬。
那位工作人员跑过来质问我:“怎么回事,他人呢?”
“可能有什么事耽误一会儿吧。没关系,我先做,待会儿他就会到了,”我尴尬地回应,故意装出轻松的样子。
不容我多想,这里是我的战场,我的战争马上开始。我深呼吸一口气,目光随着第一位嘉宾走上讲台,只见他清清嗓子,用手扶了一下麦克风,开始发表演说,而我也立即投入到同传工作之中。整个上午三个小时的会议过程中,我没有时间上厕所,没有时间伸个懒腰,更没有时间走出狭小的同传间呼吸新鲜空气,只是不停地说啊说啊——会场上两百多位听众依靠我才能完成交流,他们背对着我黑压压地坐在会议厅中,形成一张无声的黑色的大脸,严厉地监视着我,只要我出一个差错,那张大脸都会张开血盆大口把我吞噬!终于等到主持人上台宣布:“今天的会议到此结束,谢谢大家参会!”我紧绷的神经立刻松懈下来,瘫坐在椅子上。
本来我和李正点应该是轮流工作,每人大概口译半小时左右,这样就不会太累,也不会因为疲劳而出差错。李正点竟然没过来!他毫无征兆地缺席了今天的会议!
那个工作人员跑过来恶狠狠地说:“李正点没过来差点把我吓死,今天同传要是出了差错,老板肯定炒我鱿鱼,我倒霉的话,你们会死得更惨!”
都是我们的错,我能解释什么呢?万幸的是我顶住了压力,同传没有出任何问题。要是我现场崩溃的话,不但今天的翻译费要泡汤,更重要的是我和李正点的职业声誉可就毁了。
休息几分钟之后,我开始拨打李正点的电话。电话关机。重复十来分钟后,我放弃了,狠狠地给他发了一条微信:“你今天不来,主办方很生气,我也很生气。另外,上次同传的一万元翻译费,我给你带过来了,你不要了?”
我走出会议厅,站在酒店大堂里,虽然隔着玻璃窗,但室外正午的阳光还是异常刺眼。我眯着眼睛,茫然地看着大堂内器宇轩昂、衣着光鲜、皮鞋擦得铮亮的人们来来往往,没有人注意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李正点哪怕这个时候挤在他们中间,向我招招手,我心中的怒火也会平息一些。但是依然见不到他那副嘴脸!
我在大堂晃荡了一个多小时。从屋顶悬垂下来的水晶灯,散发出迷人的灯光,把大理石地面照得明镜一般。落地玻璃窗外的大叶植物,时不时被人造瀑布溅落的水花冲撞一下,好像在向我招手。可是我无心领情,烦躁地不停拨打李正点的手机,依然关机,我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今天的他成了一个黑洞。
李正点和我搭档已经三年了。三年前我来到滨海定居,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他,我们认可彼此的翻译风格,加上饭桌上一瓶二锅头下肚之后,我们谈得更加投机。我没有再和别人搭档,他也只会和我搭档。好的工作搭档就像喜欢的钢笔,不管是不是名牌,反正拿着用就是说不出的顺手。我们在滨海没有其他什么朋友,都属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类型,无聊的时候我们会约在一起喝酒。可是,他这个人过于小气,每次喝酒都是我买单。我是个好面子的人,吃完饭我会说我来买单吧,没人和我争的话,结局就是我买单了。按理来说,他挣钱也不少,怎么一到买单的时候从来不主动,看到我买单,从来不和我争呢?他爱喝酒,喝酒之后口若悬河,天文地理,中外大事,随手拈来,好像是说他家的事。而真正的私事,他可从来不说一个字,例如他自己的男女朋友、父母兄妹、个人经历等,我从来没听他说过,出于礼貌,我也绝不会主动打听。唯一一次破例是他喝得烂醉如泥的夜晚,他趴在饭桌上呜呜地哭了,说:“万商银行总部那栋大楼我这辈子再也不会进去了,那个姓朴的女人真不是个东西。”我刚想问他怎么回事,他就不再说了。可是他在酒醒之后则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几乎像哑巴一样,半天不会说一句话——这点倒像我。可能这是我们职业的后遗症,工作时说话太多,以至于到了痛恨说话的地步。
谁能告诉我,李正点发生什么事了,他到底去哪儿了?最近几天,我常常独自念叨着。一个星期过去了,我还是联系不上他。没有他,我需要另外找一个搭档,陌生人从头开始合作,我讨厌这种麻烦的事情。另外,他的翻译费需要尽快给他。可是他在哪儿?和他合作三年了,现在他失踪了,只留下我手机中那一串手机号。他没有给我留下任何私人的东西,我们甚至没有合影照片,因为我们都不喜欢照相。如果删除他的手机号码,他对于我来说就像从来不存在一样。我必须找到他。我仔细回忆了最近和李正点交往的细节。对了,两周前他需要一份会议资料,叫我快递到他住的地方,我是利用楼下的丰巢快递柜微信扫码填单寄给他的,那么手机中肯定保留了他的地址。打开丰巢微信公众号,谢天谢地,里面果然有他的住址:北山区大石坑“我家公寓”508房。
当天下午下班回家的高峰时期,天气炎热,我拿着一瓶水,在迷宫似的大石坑城中村边走边打听,额头上汗珠直淌,背上汗水完全湿透了。大石坑到处都是匆匆回家的年轻人,在这个繁华的大都市里,他们经历了一天的打拼,像鏖战归来的战士,大多神情疲惫,衣服和鞋子上沾满了灰尘。他们的眼睛是茫然的,没人理会路边有一个我走走停停,四处张望。大石坑是我们滨海市最大的城中村,因为地处市区,交通和生活方便,租金便宜,成为几十万为理想而奋斗的年轻白领安身的地方。我以前来过大石坑,如果这次不是找人,我发誓这辈子不会来第二次。单是那些握手楼就够让人头皮发麻了。原住民为了增加房屋面积,楼与楼之间好像下一秒就要拥抱在一起了,有的地方一个人只有侧身才能通过。电线、电话线、网络线缠绕在楼房的半腰,几乎每一个阳台都伸出一个天线锅。暴雨之后的艳阳天,道路上淌着一层黑油,是那些数不尽的小餐馆倒入下水道的地沟油。道路两旁污水横流,只有苍蝇欢快地上下飞舞。空气中弥漫中炒菜的油烟味,耳朵中听着出租屋内的笑声、骂声、甚至是冲马桶的哗哗流水声。无数摩托车像电影中玩飞车追逐赛的场面,在狭窄的道路上横冲直撞,稍不留神就被他们溅一身污水,等你要咒骂时,他们已经远去成一个背影了。
我极想找个树荫喘口气,向四方望过去,各种能够识别以及不能识别的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有,唯独难以发现绿色。我像一个迷失在炎热沙漠的人,跌跌撞撞往前走,大脑有些迷糊,几乎在忘记此行的目的时,才抬头睁眼看见不远处有一棵浑身布满灰尘的小树。哎,总算找到树荫了。我站住歇息了一会儿,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心里直骂李正点:不是你神秘失踪,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到这里来。我为李正点感到一丝悲哀,他现在消失了,这个地方有谁注意到他呢,有谁关心过他呢,他只是一个过客,他对这个地方的意义就是从不存在。骂归骂,人还是要找。一位卖凉茶的大嫂给我指示了位置。前方右侧一栋外墙上写着“我家公寓”五层楼高的农民房即是。
我走进公寓大门,上电梯来到五楼,走廊没有窗户,几盏昏黄的灯泡下,门牌号影影绰绰,我停顿了一下,让眼睛适应环境。走了几步,好容易才看清508房的门牌号。金属网格防盗门关着,但里面的木门没有关,室内开着灯,一位女孩在客厅沙发上低头玩手机。我拍拍门,她不情愿地抬起头来。
“你好,我找李正点。”
“喔,姓李的那位男生啊,不知道他在不在呢。你自己进来敲他的房门吧。”她走过来打开防盗门。
我走进客厅,向她指的那扇房门走过去,边走边问:“你们是合租吧?”
那位女孩面无表情地说:“这是三室一厅的房子,三个人合租。”说完继续瘫坐在沙发里玩手机。
我轻轻敲房门,没人应声,推一下,门开了,门没有上锁。房间内弥漫着我熟悉的臭袜子味,我自己住的单身公寓也是这样。窗帘拉上了,室内阴暗,我在门口摸索着打开灯,室内除了床、衣柜、书桌和椅子,没有其它什么家私,墙角堆满了塑料袋扎紧的外卖饭盒。书桌上、椅子上、还有床上,到处乱扔着书和打印的资料。床上的被子没有叠,像一大堆揉皱的擦手纸,油腻腻的,已经看不清布料原来的颜色。
“这小子怎么过的,床上比我的还脏!”我心里呸了他一口。
书桌上除了笔记本电脑,还扔着几本书。打开抽屉,都是一些杂七杂八的小东西。一叠橡皮筋扎着的邮政汇款单引起了我的注意。收款人都是同一个人,叫李云山,地址是丹平市大阳县赵家集乡敬老院 。我用手机把汇款单拍下来,说不定是一条重要线索呢。书桌上方插座上仍然插着手机充电器,我拔了下来,担心发生火灾。这小子跑哪里去了呢?笔记本和手机充电器都在,说明他没有出远门。我站在房间中央,叉着腰,摸不着头绪。窗外汽车和行人的噪音一阵阵传进来,这间房除了我,没有一件活物,曾经住在这里的房客不知道是否还能回到这里,我心里涌起无尽的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