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他喜欢发呆。发呆的时候,他才是自己的。手脚、脑袋、身子,统统都是自己的。是自己的就不用标价。干活的自己是有价格的。发呆就是短暂的休息。不是真的呆。他不呆。他成绩很好。他需要在这个短暂的空隙重组自己。不能太久。他的时间虽然不贵,但很重要。跟粮食一样,不能浪费。半分钟、一分钟就好了。然后重新把自己交出去。交给谁?不知道。反正不是交给自己。
这会儿,他又在发呆。不过这到底算不算发呆,很难说。他自己也分不清楚。但他知道,他必须停下来。停下来是为了继续。这时的他,正抱着一把茅草。每根茅草比大拇指还粗。这不是给牛或猪吃的。是用来搭棚子的。自己家的房顶漏了,也用这种茅草补。牛或猪吃的,一定要细细的嫩嫩的。吃不完就用来垫牛栏猪栏。踩透了就是好肥料。这种茅草他已经割好了。装在板车上了。粗的茅草也是他砍的。对,不能叫割。那么粗是割不断的。只能砍。得用力。有的一刀还砍不断。不是刀不行。是没掌握好刀法。也可能是力量不够。力量是用不完的。但持续用,会暂时供应不上。所以需要休息。茅草有两个他那么深。砍倒,拖在地上,就像一条条被他降服的蛇。他怕蛇。但他告诉自己,不能怕。走夜路不用怕。没钱不用怕。没吃的也不用怕。任何时候任何情况都不用怕。一怕就完了。胆小的人永远不会有出息。怕就死路一条。他拖着粗长的茅草往路边走。打着赤脚走。脚下不是路。脚下全是刀口一样的茅草蔸。赤脚很容易刺伤。但他眼灵脚活,通常能巧妙地避开它们。路在前面。路是水泥路。新修的。以前是泥巴路。村委**费了几年功才修好。村委**跟谁都吹牛,说这几百年了,他是头一个为大家着想的父母官。没有他,这条路无法修成。这条路不宽,就比床宽一点。但很长。通到镇上。也通到更远的地方。更远的地方他没去过。他只想安全地走到明天。爷爷奶奶的明天需要他。通往明天的路,很快就会被黑色的夜晚砍断。黑夜就是一把砍刀,它要阻止所有人去到明天。他很怕自己死在夜里。他死了,爷爷奶奶就没人管了。他告诉自己,黑夜不可怕,黑夜会给自己补充能量。明天又是一身劲。天很快就要黑了。他很着急。还有一堆事等着他。但他突然停了下来。他必须停下。
他喘着粗气,目光死死地盯着路。盯着被茅草挡住了的路。茅草后面是路。它就在那儿,再走几步就到了。路不会跑。永远在那儿。它不会嫌弃任何人。谁都可以走。他每天走这条路去上学。不,星期六星期天不去上学。他一动不动的样子,就像在发呆。其实不是。他的脑子没有停下。他的脑子转得飞快。比车谷子的风车转得还快。他脑壳里装着很多事。他的脑子像个**袋。他要从麻袋里翻出一件当紧的事来,趁空琢磨、计划。他在努力地翻。越翻越乱。太乱了。身后有鸟在叫。很多鸟在叫。村里的鸟远远多过人。大部分人都去打工了。很难听到人的吵闹声。鸟不一样。鸟不用打工。鸟叫得很欢。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像是在嘲笑他。笑他矮。笑他没力气了。叫得他心烦意乱。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他一脸的平静。这种平静跟山村的平静不一样。却跟石头的平静很像。他通常提醒自己,做任何事,一定要平心静气。不能发脾气。不然容易出乱子,出岔子。这是他的经验。他不能出乱子,不能出岔子。发脾气的代价太高了。他黝黑的脸上,有汗珠在乱爬。像蚯蚓。痒痒的。他甩一甩脑壳。汗珠飞了。汗珠没长翅膀也会飞。他回头望了一眼。不是想冲鸟发脾气。犯不着。他想寻找一双翅膀。翅膀能给人力量。他需要更多的力量。但没寻到。小鸟躲在茅草深处。翅膀也躲在茅草深处。刚才听到的叫声也藏起来了。山村变得更静了。
他深吸一口气,用右腿把抱在手里的茅草往上顶了顶,双手紧了紧,继续走。脑壳跟着脚一起走。脑壳里的事情跟着脚一起走。他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来,明天要给奶奶采药了。奶奶吃了他的药,好像好多了。奶奶自己也说好多了。得再去采点药。他认识很多草药。他捡到过一本书。书上全是草药。能治好多病。药真是好东西。可他没有办法帮小兰治病。很多医生都没治好她。小兰的病要去大医院。要找专家治。他不是医生。不是专家。他治不了小兰的病。不过他决定以后当医生。当最厉害的医生。比专家还厉害。他要当一个治病不收钱的医生。有钱人找他治病可以收钱。没钱的人找他治病就不收钱。正走着想着,前面有个小坑,他迈脚跨一大步,跨过那个坑。他看到了自己的脚丫子。他干活从来不穿鞋。赤脚里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他有鞋。但他不穿。他说他喜欢打赤脚。那一瞬间,他想起一双锃亮的皮鞋。
那天,一双从大城市里来的皮鞋拦住了他。穿皮鞋的人是姓李。李叔叔问他,你怎么不穿鞋?
他说,牛也打赤脚。
李叔叔说,你又不是牛。
他说,对,我不是牛,我要是牛就好了。
李叔叔又说,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说,当牛多好,光吃草,不用干活。
其实他说得不对。牛要干活。只是干得比他少。田土犁完了,牛就不用干活了。每天只需要吃草填肚子。不用想事情,也不用上学。还有专人看着它。比他轻松多了。可以用潇洒来形容。他不行。他得干活。还得上学。他潇洒不起来。有人潇洒得很。黑子就很潇洒。他每天什么事都不用做。吃了饭就到处闲逛。也不去打工。也不讨婆娘。他羡慕黑子。但不喜欢黑子。他觉得人活着,一定要做事。做成事之后的潇洒才是真潇洒。像柳叔叔那样。当大老板。开好车。穿得也高级。头发梳得一根是一根的。皮鞋一反光能刺瞎人的眼。他每次回村里,后面跟着一群人。大人冲他喊,大老板回来了。喊了就有好烟抽。小孩子跟着也有好处,会有人给他们发糖果。那才叫潇洒。
他想,李叔叔不懂他跟牛的区别。他也懒得解释。李叔叔上下打量他,想再问新的问题。他背起柴准备重新启程。李叔叔拉住他。目光像蛇一样在他身上游走。从他的手臂上、脖子上、脸上,到腿上、脚上。每一处伤疤,都会阻断他目光继续前行。他不停地问,这个伤疤是怎么弄的?他说刀割的。这个呢?他又问。他说刺弄的。腿上这个呢?他又问。他有点不耐烦了。做事哪有不受伤的?干脆就不回答了。又不是在课堂上!回答这些问题没有意义。最后,李叔叔蹲下,抓起他的左脚,叫他抬起来给他看脚板。他不耐烦地抬起。李叔叔盯着他的脚丫子,左看,右看,翻来复去地看,像研究古董一样。他挣脱,重新踩到地上。脚踩到地上才踏实。李叔叔又问了,你是没有鞋吗?赤脚走不疼吗?
他说,有。不疼。
那你怎么不穿?
上学才穿。
李叔叔就没再问了。
这会儿他突然想,李叔叔真的会给我买鞋吗?亲妈都不可信。何况人家是个陌生人。不过他在心里说,买了我也不要。他没有理由接受别人的馈赠。但他乐于把自己的东西分享给别人。他捡到好书了,会想到小兰。他会挑一本两本甚至更多送给小兰。小兰九岁了,早该上学了。但她生病了。不能去上学。也没钱去上学。她家的钱全用在治她的病上了。他有空的时候,就会去教小兰认字。读书给她听。也会讲他会的故事。小兰的妈妈他喊四娘。四娘很喜欢他。但四娘总说,你要回去了,你奶奶等着你煎药呢。其实他不在的时候,爷爷也能煎药。就是爷爷太老了,身体也不好,走路都打颤,他不放心。他总跟爷爷说,你就坐着陪奶奶,不用你做事,有事喊我。爷爷就回他,好好好。我孙最能干哩。再能干,他也不会分身。他要去上学。要出去做事。他不可能时时刻刻守着爷爷奶奶。他不在的时候,喊谁呢?喊老鼠吗?喊鸡吗?喊猪吗?喊老天爷吗?喊菩萨吗?黑子偶尔去他家门前的槐树下乘凉。或者跟爷爷下象棋。有事爷爷会喊黑子。黑子高兴时,会帮爷爷做点事。不高兴,喊烂嘴也没用。他去上学了或者出去做事了,四娘会时不时过去照看爷爷奶奶。四娘就跟亲娘一样。要不是四娘,那回爷爷就死定了。他缝不好的衣服也是四娘帮他缝的。筛子破了也是四娘帮忙补的。想起四娘的种种好,他更愿意分享自己的东西。买了肉,他总要切一点给四娘。有时他会想,自己要是有黑子那么大就好了。他总想快快长大。长大了就能打工挣更多的钱了。有钱就可以帮奶奶治病,也可以帮小兰治病。但他好像是被人摸过的笋,就是长不快。想到自己锤子高的个头,他就叹气。叹完气,身上反而更有劲了。他快步前进。不再去想鞋子的事。赤脚挺好的。不再去想李叔叔。想别人没用,凡事要靠自己。眼下做事要紧。他赤脚走在荒地上,一步一步向前走,拖在身后的茅草发出沙沙的响声,很刺耳。他突然想唱几句。唱歌可以让心情变好。但他不想浪费力气。只想早点收工。出工的时候爷爷说,今晚要给他爸爸过祭日,叫他早点回。
到了马路边,他又不得不停下来。他的力气消耗得差不多了。他得重新攒力气。他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目光死死地盯着路。路就在他眼皮底下,就在他脚下。他像一颗铁钉。把路钉死了。路也一动不动。他突然笑了。笑自己奇怪的想法。要是写作文这样写,肯定被老师骂。路本来就不会动。路是大地的血管。人在路上走,大地才能活起来。这样写老师肯定喜欢。路从他的右边伸出去,伸进一堆茅草里,看不见了。左边是家的方向。他不看左边。他只看右边。他在想,要是爸爸突然从茅草里钻出来,那就是奇迹了。但他知道,这个世界上不会有这种奇迹。爸爸已经死了。死了五年了。人死了就变成一堆土了,不可能再出现在路上。将来爷爷也会变成土,奶奶也会变成土,自己也会变成土。土里又会长出茅草。牛会吃掉草。牛不知道草从哪里来的。坟场上的草照样吃。牛不怕。他怕。所以他从不去坟场放牛。不过他不相信世上有鬼。他觉得鬼是人想象出来的。专门用来吓小孩的。没人见过鬼。黑子说他见过。他不信。爷爷信得很。爷爷还说,碰到鬼莫慌,咬破手指,在额头上涂点血,鬼就不敢近身了。他不信。但他记住了爷爷的话。他想,如果遇到的鬼是爸爸,要不要咬破手指涂血?变成鬼的爸爸会害人吗?肯定不会。他想。
哞——哞——
不远处的牛突然叫了起来。牛的叫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牛是黄牛。牛和他一样很孤独。他们的村子蛮大,但他们院子不大。院子就是很多人住在一起的地方。他们院子只有十一户人。零零散散。这家人喊话那家未必听得到。大院子就不一样。房子挨着房子。你家炒什么菜,一闻就知道了。喜欢说人家坏话的就很难受了。小院子随便说。人家听不到。小虎的奶奶说人家坏话,要过好久才能传到人家耳朵里。黑子也喜欢扯卵蛋。哦,如果黑子讨起婆娘分了家,就有十二户。他长大了,讨起婆娘也算一户。不过那时爷爷奶奶早就不在了。就算在,也只能算一户。他不会跟爷爷奶奶分家的。亲人分了家就不亲了。就像老文老武兄弟一样。他们两兄弟还打架。都不想管父母。太不孝顺了!这不关他的事。他会孝顺爷爷奶奶的。爷爷奶奶只剩下他了。他要替爸爸孝顺他们。整个院子都知道,爸爸是孝子。院子不大,没多少人。人再多也不能帮他把爸爸变回来。牛也没有这个本事。牛郎的故事是假的。牛郎不会变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