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我是晚上十点钟在派出所大厅见到她的。
冬天的风,大且冷,通过敞开的玻璃门直往大厅里面灌。我坐在接待前台,只觉凉风飒飒。领导说,一楼大厅的门不能关。关的是门,挡的是警民鱼水情,冷了群众的一片心。从早上九点开始,我就一直坐在大厅的接待前台,接听电话、登记来访群众信息、解答群众政策咨询、上传下达……忙得很。除了上厕所,我就没有离开过前台。就是吃饭,也是同事帮忙打包在前台解决的。就这样,还得坚持到明天早上的九点,也就是说,我们实行的是24小时工作制。
过了晚上八点,我把大厅的两扇玻璃大门给带上了。
其实,群众都知道政府单位的作息时间。下午六点过后,基本上没有群众来访了。可是,有的工作并不会根据实际情况来考量,领导的要求是前台24小时必须有人。带住了门,我捡起前段时间在看的电视剧《水浒传》。玻璃通透,视线不受阻碍,如果有群众来访,推门就可以进来。
《水浒传》的小说我已经看过,只是在百无聊赖的晚上,总得找点事情做。是风雪山神庙那一集,我完全融入到了电视剧情里。就在这时,门开了,外面北风呼啸,寒风夹雨,从大门口汹涌着挤将进来,一阵寒意直透全身。风打着旋儿,吹得外面的树枝摇曳生姿,被大院里的大灯一照,倒影映入大厅,时明时暗。风雨交加,想着社区民警还要出警,我眉间心头替他们含了愁意。
来的是一名女子,只见她三十五六岁年纪,杏脸桃腮,容颜端庄,身穿一款墨绿色的连衣裙,穿有裤袜的细长玉腿在裙下露出一截脚踝来。她的上身,穿了一件红色的大衣御寒。红绿相间。服饰颇为华贵,至少也是小康人家。我连忙暂停了电视剧,准备询问她有什么事情。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向我走来,主动问:“请问,我可以在这里坐一会吗?”随着她的走动,一头披肩长发在背后波动。
在接待前台的对面,设置了群众接待区,有沙发、凳子、报刊阅览台。我指了指接待区,说:“在那里就坐就好了。请问您有什么事情?”我得根据她的情况来决定是否登记。来访登记是最近制定的一项制度,要如实填写来访群众的姓名、性别、来访时间、来访原因、电话号码、身份证号码等信息,以便我们后续跟进,同时也是给领导作决策用的,或者说是践行“我为群众办实事”活动的一部分。
她说:“接人哩。我老公今晚释放。”
我明白了。拘留所本身人员爆满。疫情期间,监管场所的管理极为严格,被判处治安拘留的嫌疑人很难送进去。为了安全起见,短期治安拘留的嫌疑人,他们一律不再接收,而是直接放在派出所的留置室临时羁押。时间到了,派出所直接放人。
她这种情况是不用登记的,我让她在沙发上坐下了。
她开始低头玩手机。因为有她在场,电视剧自然没法看了。于是,我坐着发呆。坐了一会儿,颇感无聊,就用目光打量她。她坐在角落里,留给我一个迷人的剪影。特别是腰和屁股的那一把,曲线玲珑,是个美人儿,只是脸上布满了岁月的风霜。过了一会儿,沉迷玩手机的她站起身子,向我走过来,问:“你这里有充电器吗?我手机的电量不多了。”我走过去,将群众接待区的充电器给了她。
她一边充电,一边玩手机,对我说:“还是你们派出所好,我们老家的公安可没有这么好的服务。”见她对我们很认可,我心里也高兴,说:“那还用说,这毕竟是深圳特区。”想到她提到了老家,我顺便问了一句:“你老家哪里的?”她说:“湖南衡阳。”我说:“我也是衡阳的。你是衡阳哪里的?”
她颇感意外,说:“原来我们还是老乡哩。”说着,又从嘴里滑出一个地名来。
我说:“你一边充电,一边玩手机,这可不安全。”我可不希望她在我们派出所出了安全事故。她不好意思地对我笑了笑,将手机放下了。她的目光打量了一会报刊区,捡起一本杂志,翻了两页,又放下了。
我无法看电视剧,她不便玩手机,异乡逢老乡,彼此有了一种亲切感,我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我问她:“你老公是哪位?做什么的?”我也就是随口那么一问,留置室里人满为患,谁知道哪个是她的老公。既然进来了,想必是犯了事儿。她见我动问,心中似乎有些不耐,蹙起眉头,良久才说:“六天前,有一个跳塔讨薪事件,你还记得吗?”我想起来了,那天我刚好值班,突然接到辖区一个工地报警,说是有人爬上了工地的塔吊,扬言要跳塔。
我是办公室内勤人员,是不出警的。问题在于上级机关的大领导不会亲临事发现场,却又高度重视这样的敏感事件,一旦有点风吹草动,就急吼吼地叫我们书面报送情况。从接警、出警、民警现场了解情况、三合一平台反馈、到我这里撰写情况汇报到主班民警审核、值班所领导审核签字、盖章,再扫描发送到分局指挥中心,最多只给你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想象这份工作的难度,没有较好的文字功底和倚马千言的本事,根本干不了这活儿。
那天,我很忙,出警的民警很忙,所领导也很忙,他们得亲临现场。出警民警将初步情况反馈回来了,说是劳资纠纷,已经多方联动,消防、街道办、劳动局、社区工作站都来了。事情并不复杂,扬言跳塔的是一个小包工头,带着一帮老乡在外搞建筑,这次在大公司分包了我们辖区一处工地的边角活。活干完了,工资20万元,然而大公司没有给他一分钱工资。对于大公司来说,他那点钱九牛一毛,于是没将他放在心上,拖拖拉拉一个月,他们又去广州做事了,工资还没给。下面那帮跟着干活的老乡可管不了这么多,逼着他发工资。毕竟大家都是穷苦人家,都得靠工资养家糊口。这样一来,他就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听她这么一提醒,我说:“能不记得吗?印象深刻啊。”至于我们公安工作的流程,我是不便告诉她的。
突然,她神色一变,嘴唇微动,说:“你们公安真的好没道理,欠债的人不抓,我老公一个讨薪的弱势群体却被抓了。难道法律是用来保护强权的?”
见她向我发难,我想很有必要给她普及一下基本的法律知识,我说:“劳资纠纷不属于公安机关管辖的业务,我们公安机关是不能插手民间经济纠纷的。你们拿不到工资,对此我深表同情。面对这种情况,你们应该去劳动局,或者去法院起诉那家大公司,而不是闹跳塔。你老公这种扬言跳塔讨薪行为,是极端过激的。严重影响工地施工,也引发群众大量围观。为了防止你老公出现意外,我们又是请谈判专家,又是在地面铺设救生垫,浪费了大量公共资源。经过民警耐心的情、法、理的教育劝导,他就是不听,非要等工资到账才肯下来,这属于严重扰乱单位秩序的违法行为。有法必依,违法必究,执法必严。我们身为执法者,也是没办法的。”
她用目光望着外面忽暗忽明的灯火悠然出神,略感意外地说:“我们这样做是不对,却也情有可原。你们就不能算了?”
我笑着告诉她:“那可不行,我们是执法者,执法必严,如果放任不管,我们会被追责的。”她本来有些微愠,但见我这么一解释,怒气消于无形,向我盈盈一笑,说:“哎,都过去了,不说了。”话锋一转,说:“我觉得还是你们好。”
和她聊了一会儿了,我感到有些口渴,给她泡了一杯红茶后,自己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这才回答她:“好啥呢?”
她向我致谢,喝了一口茶,才说:“你们是公务员哩,工作体面,社会地位高,工资稳定,福利好,有前途。”她一连说了很多个好。
我看了一下时间,晚上十一点已经过了。我指了指街面渐次熄灭的灯火,苦笑了一下,说:“你看人家都睡觉了,我还在上通宵班。你知道通宵是什么概念吗?也就是连续工作一天一夜,24小时不能休息。”
“我一个晚上没睡觉都觉得辛苦。你这也太辛苦了吧?难道你们这么缺人?”她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你只看到我们的稳定和福利,其实那是公务员们,跟我没关系,我只是一个辅警。我觉得还是你们在社会上发展才好,虽然辛苦,但是更有前途。”
“那你怎么不去社会上发展呢?你又没有签下终身卖身契。”她狡黠地一笑,一句话将我将得死死的。
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逻辑能力很强。还好,她没有让我太难堪,接着说:“社会上谈何容易。虽然你这里很辛苦,但是你选择留下来,一定有留下的理由。就说我们吧,工作不稳定,全国各地到处跑,根本没法把孩子带在身边。大儿子上初三了,二儿子读小学六年级,小女儿还在上幼儿园大班,都在家里做留守儿童。每次过完年出来时,小女儿扒着我的车门不让我走,哭得撕心裂肺的,我的心都碎了。”说到这里,她的脸上露出了难以名状的忧伤。
她这一说,我很讶异,原来,我们都是在羡慕对方的幸福。如果换个角度,不时借别人的眼光来看自己的人生,会看到与以往完全不同的风景,我们眼里的平装人生,在别人眼里竟然是精装版。如今,我也有了女儿,为了不让她做留守儿童,我克服经济上的困难,把她带在身边。我理解那种痛苦,好奇心却上来了,问道:“你们生了三个孩子,计生部门不管吗?”
她笑了一下,说:“我那里是农村,只要肯想办法,问题总是能解决的。”说着,向我做了一个数钱的手势。我懂了,就说:“确实不容易。不过换一个角度,也说明你们很有能力,这得多大一笔开支呀。”
她见我能聊,与我聊得更加投机了,叹了一口气,说:“有什么能力呀?都是被逼的。我们就是没读到书,没办法干你们这样的工作。无奈之下买了一些设备,带着一帮老乡到处讨生活。四海为家。”
“这也挺好的,可以看看各地的风景。”我捡着好话说。
“生活都是一地鸡毛,哪里有心情看风景。承包不到事情着急,事情干完了经常拿不到钱,还是着急。跟着我们做事的都是本地的村民,他们也要养家,都眼巴巴的等着发工资。他们跟着我做事,是对我的信任,你想想,他们拿不到工资会怎么样?我这心里也不好受啊。”
我提起茶壶给她续了茶水,说:“我懂了,你们也不容易。”
她换了一个坐姿,说:“可不是吗?本来我们都去广州做事了,结果你们深圳这个工地一直拖欠我们的工资。每次嘴上都说得好好的,说什么时候转账,可从来不落实。我老公没办法,只好再来深圳,谁知道他们还是不给钱。于是逼上梁山闹了那么一出……你们这些政府单位的人,拿不到钱没人管我们,我们一闹跳塔,你们都来了,还把我老公抓起来,说是扰乱社会秩序,这法律真的是不可思议,怎么保护来,保护去,弱者反而吃亏呢?”她绕来绕去,又绕到原点了。我想到了林冲被逼上梁山。笑了一下,不便回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