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注:娘娘,文中阴平声,是江浙一带对成年女性的尊称。)
上海娘娘的先生隔着段时间回来住一日,这先生比她年纪大了许多,据说以前是上海某个纱厂的主东家,公私合营后作了挂名的经理,虽依旧日复一日地在上海上着班,按上海娘娘背地里说的话,只是“妆妆场面”的了。
这老男人瘦高个,佝偻着腰,火气却很大,走路气哼哼地踩木地板,关房门是“嘭”一声,然后就坐在东厢房等着上海娘娘给他端茶做饭,一边抽烟一边不停地咳,咳也咳得是满腔怒火,咳着咳着,突然就射出一口浓痰,那痰犹如出膛的子弹,呈抛物线的越过窗户,“啪”的一声,远远地落在天井中央的青石板上。
这老男人一来,上海娘娘必定要杀甲鱼做菜,眼见她端出铜面盆来,娉娉婷婷地弯下腰,将盆放在天井的地上,一只肥大的甲鱼浮在盆里的浅水中,瞪着小绿豆眼,努力伸展着爪子和尖脑袋企图攀上盆沿,爪子在金属盆面一阵阵搔刮出尖利的细响。
上海娘娘复又拿出砧板和菜刀放在盆边,然后拿出一根竹筷,去点戳甲鱼头部前端长长的鼻管,甲鱼最是火暴的脾气,一口紧咬住筷子头再不肯松口,任着拎起来,脖子拉得老长,趁它落在砧板上脖子未缩回去时,上海娘娘手起刀落,笃笃定定地剁下那脑袋。
上海娘娘就这样杀了几年甲鱼后,她的家里搬进来好多户工人家庭,隔着天井分据了一半的屋子,那宽大的厅是共用的,依旧放着张大理石桌面的花梨大圆桌,孤零零的长年空着,再未见有人去在那坐。
“经理”老男人不再来了,上海娘娘那一半屋子只她一个人住,安安静静的,另一半屋子人口众多,还有几个小孩,整日吵闹喧哗。
上海娘娘偶尔地还是杀甲鱼,这时她屋里来的是个山东口音的半老汉,大人、小孩都不喜欢他,为着他乡下农民的样貌和穿戴,还有身上的大蒜味。
小孩们看着上海娘娘端出铜面盆来,就知道那个山东老汉来了,他们勾头搭背地挤着看杀甲鱼。
有一回的甲鱼竟不受筷子反复的撩拨,赌气趴在盆里不动,脑袋缩进脖子和背甲间折叠成的皮褶子中,连眼都不露一下。上海娘娘和小孩们都急出了汗,最后还是那常去河里摸鱼的小孩看出了问题,将盆里隔夜的井水换了新打的河水,甲鱼才活泛起来,配合着完成了砍头仪式。
这次上海娘娘剁得凶猛,那群小孩“嗷”喊一声,缩着脖子后退了一步,甲鱼的脑袋跳落在地上,兀自凶恶地紧咬筷子,瞪着血红的小眼睛。
小孩们看着杀甲鱼,家里却都吃不起甲鱼,小孩家的大人们心里对上海娘娘和那山东老汉就存了些龌龊,讲话里添了些细碎的语气。上海娘娘好像也知道这个,不管是大人或小孩,就算是面对着面,说话时也必是低着声,谦恭地陪着客气。
一日天刚亮,穿堂里“咚咚咚”跑进个穿军装的士兵,在上海娘娘的楼梯口敬礼,那山东老汉一边扣衣扣领着士兵,登上已等在大门口的吉普车去了。刚起床的小孩眼尖,看到那老头腰间是别了支手枪的,自此大家便不再闲话什么,但也轻易不和上海娘娘搭话拉家常了。
那些小孩们慢慢长大后,成了家,又添许多的家口物什,上海娘娘起居退到了楼上的一个房间,有时她还在天井里杀甲鱼,远远看去,看不出年纪,还有着苗条娉婷的身形。
90年代初这老房子因路政拆墙,墙倒了后,楼上的墙洞里竟塞满了一根根金条,消息轰然传开,就有那上海娘娘的侄子、外甥的几家儿子来认亲,和老房子里的人家吵得很凶,几条街上的人都来看,这时大家才想起来上海娘娘是已经死了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