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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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那双眼睛又来了!
伴着酒劲,涂根亮迷迷糊糊进入了睡眠状态。迷懵中,那双眼睛如常出现在他的梦里,最近这段时间都这样,但这次不是从山顶上而是飘到了窗前看着他,而且是长在肉体上的。在仙气飘飘的白裙相映下,清澈的炯炯有神的眼睛分外分明,这不是传说的山羊台山上的仙女珠珠吗?涂根亮下意识地想到自己只穿着一条内裤睡觉,连忙扯过被子盖好下半身,但梦醒了。
睡意全无,涂根亮坐了起来,看了看手机,还不到十二点,点燃一根烟走到房间的窗口旁,遥望着不远处在城市灯光映衬下略显墨绿色的山羊台,他是在赣州农村上初中时就学会了抽烟的。来广东沿海这座最发达的城市后,涂根亮常常暗自庆幸,庆幸当年身为留守儿童并没跟那些“打锣的”(小混混)走得太近,最后还能考上个“二本尾”的学院。山羊台是一座山,海拔五百六十米高,据说还是这城市八景之一的“山羊叠翠”。涂根亮对那些“八景、十景”不感兴趣,他认为都是忽悠游客的。如果不是因为那双眼,他对这座山一点都不感兴趣,自己就是山里爬出来的。
山里爬出来的人胆子大,涂根亮最近分别在白天、晚上上了几次山羊台,想看看究竟是什么回事。在半山腰聚贤亭宣传栏,涂根亮才知道附近地区在上世纪富有光荣的传统。1942年在香港发生的“文化名人秘密大营救”,被营救的文化名人、爱国人士就是转至山羊台安全脱险的。另外也从本地的朋友听说了山羊台珠珠仙女的传说,山羊台的名字就是因她而得名。除了这些,涂根亮别无所获。
跟父亲越来越难沟通了,真看不惯他对租客颐指气使的语气。想着想着,涂根亮脑壳痛,去客厅里的冰箱拿了一瓶乌苏,牙齿咬开瓶盖,头一仰就倒了大半瓶啤酒进肚子里。
晚上因为一个租客,涂根亮在家里跟父亲大吵了一架。下午他在石清村三巷5号楼帮403房的租客弄电脑,突然听到父亲在门口跟别人吵架,赶紧跑出去看。原来跟父亲吵架的是402房女租客,一个女孩子,约二十五六岁,身高一米六左右,眼神有点刚,留着差不多到肩的头发,穿着一件格子衬衣,下身是牛仔裤。涂根亮以前抄电表的时候在楼道见过她,相互仅是点过头。那女租客委屈地说,老板,今天才20日,你就锁门不给我进房间了?我还有一个月的押金在你那里呢!我刚换了工作,前几天又转钱回四川老家给我爸看病了,不能宽限多几天吗?涂父像屠夫般,脸带着猪肝色,凶巴巴地说,别给我耍手段,你们这种租客我见得多了,都想着住到月底,然后三更半夜偷偷地拿行李走人,今天不交租就别指望进房!
因是下班时间,楼道聚集了一些房客看热闹。女租客脸上很不自然,红着脸据理力争,老板,你、你不开门给我,我就报警。租客们习惯称呼涂根亮父亲为“老板”而不是房东,因为大家都知道涂父只是二手房东,这楼是他跟业主租来再转租的,他一共租了七栋民房及一栋一万多平方的厂房来转租。弄清了吵架的原因,涂根亮脸上羞愧得发烫,硬着头皮地说,爸,你先开门给她吧。涂父的鼻子“哼”了一声,不交租,就算警察来老子都不开门,除非警察替她交租!场面一阵寂静,当涂根亮看见一些住户的孩子也围拢在四楼时,他头脑一冲,上前一把夺过父亲那串大大的钥匙。
涂根亮的举动过于突然,涂父猝不及防,等他反应过来正要发作的时候,却被两个租住了很多年的老住户推下楼去了。他边走边回头骂道,翅膀硬了,等会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涂根亮开了402房的门,让那租客进去,再关上门,然后对围观的住户说,散了散了。下楼的时候,涂根亮想应该跟那租客道个歉,就在租户微信群里添加了备注402的租客,对方马上通过了,微信名为“季子”。涂根亮发文字说,我代我爸向你道歉,刚才让你蒙羞了。季子回的语音很爽朗,没事!我不会欠你们的房租,这个月是特殊情况,过两三天就可以交了,谢谢你帮我解了围!
涂根亮家住在石清村的统建楼,是他爸五年前买的小产权房,他妈妈说买的时候不到三十万,现在市场价过百万了。回到楼下,想到上去和父亲肯定会有一番暴风雨,涂根亮烦躁地点燃一根烟,在小花园的石凳子坐了下来。父子为租房吵架的事已不止一次了,有次涂根亮便宜50元把一间单间租给租客,父子就大吵了一架。手机响了起来,是妈妈打来的,涂根亮按掉手机,把烟扔地上,用脚搓了搓,然后就上楼了……
涂根亮默默地注视着远处的山羊台山山顶,那双眼睛怎么不在我清醒的时候出现?晚上和父亲吵的那一架,父子就差动手了,谁对谁错?父亲说我让他在租客面前丢了脸。你还好意思说脸,人家租客的脸不是脸?父亲说我是一只养了二十七年的白眼狼,我跟他说经营之道,他说根本不担心没有租客来住。你龌龊、不讲道德。父亲被我这句话彻底激怒了,你有本事就把开烧烤店亏的四十多万还给我,那可是老家的一栋楼了!留守儿童时期积聚的怨气让我再捅了一刀,你不仅不道德,还违法加收租客的电费,供电部门收我们一度电六毛多,你凭什么收租客一块五?!你就是吸血虫!你问问山羊台聚贤亭那些先烈,他们同意吗?
唉,我脑子有毛病吧,还上纲上线了!加收电费是行规,一手、二手房东都这样做。但行规也得遵循法律吧,这是法不责众,还是“不告不理”这个民法基本原则在保护着那些所谓的行规?
天,我败了老家一栋楼!不想那些烂事了,睡觉。回床之前,涂根亮不忘把窗帘拉得紧紧的。求求你今晚别来了,让我睡个好觉吧!关灯的时候,他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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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着眼的涂根亮打呵欠,闭上眼的涂根亮却睡不着。他辗转反侧,想到月亮上的吴刚白天在干什么,白天他能看得到嫦娥吗?想到牛顿当年为什么躺在苹果树下,怎么不从欧洲穿越到热带地区并躺在榴莲树下?想到«百年孤独»里奥雷利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如果当时接受政府的册封,家族后来的命运会怎么样?还想到乔丹扣篮时,能不能利用他超强的滞空能力,把球扣进去后,在篮筐下方抓住再扣一次然后才落地?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涂根亮觉得诗人臧克家那句“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可以改为“有的人睡着,他已经醒了”,就如现在的他。
上帝对人的命运早已下过定论,他不会同时关上所有门窗,这个定论对涂根亮来说,就是人生会有惊喜,因为这时微信响了。肥猪曾在微信里用粤式普通话呼喝着,出来宵夜劈酒了,十分钟不到就不算兄弟!有“猛料”爆给你听,在你滑铁卢的地方。涂根亮不说一个字,直接按掉微信,靠,还滑铁卢,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对酒桌上“多少分钟内不到、不干这杯就不是兄弟”之类的说辞很反感,要喝酒才是朋友,老子不跟你做朋友!他常因此而觉得自己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但肥猪曾人不错,是他在这个地方为数不多的原住民朋友。想着这些的时候,涂根亮已穿上一条大裤衩及拖鞋,到楼下开动小电驴了。
那句“人生没有彩排…”是谁说的?有彩排的不叫惊喜,倒霉事不用彩排也会来,比如交警查车。在石清大道,涂根亮的小电驴被线状摆放的路障物雪糕筒引导到路边。这些雪糕筒与路基形成的Y字形,让他想起小时候在农村用竹篾做成的抓鱼工具,鱼到了那渔具前,只能进不能出。
两个穿着制服的胖子早已在那里恭候涂根亮光临了。矮胖上来就拔掉车钥匙,阴笑着回身对高胖说,电动车违规走机动车道、不带头盔,五百,开单。接着他用鼻子对着涂根亮吸了一下气,又回过头,还加酒驾,凭我比德国牧羊犬还灵的鼻子,这气味肯定是醉驾,两千。
读过二本的涂根亮可不是法盲,早看出这两个是协警,而且他知道酒后开电动车,只要不造成交通事故伤害第三者,就只罚款,不扣车,不用承担刑事责任。他瞄了一眼矮胖,你们有执法权吗?两个制服对望了一眼,拿着一部终端机准备开单的高胖呵呵了一声,阿sir上厕所了,很快就回来。然后他四周看了看,压低声调说,罚单肯定是要开,但也有办法少罚点的,就看你愿不愿意……
不愿意!老子不在乎两千块!开单吧!“败了一栋楼”的涂根亮很清楚高胖说的“办法”。他对那些“潜规则”深恶痛绝,自己亏的钱就是被潜规则整的。高胖开好罚单后,被涂根亮一把扯过来,并从矮胖手上夺回钥匙,左手把头发往后一抹,潇洒地上了车,摇了摇头,呼啸而去。鼻子比德国牧羊犬还灵的矮胖吹着口哨,边收拾雪糕筒边说道,收工吃宵夜了,可惜遇上一个不差钱的富二代。
胖猪曾正坐在潮州砂锅粥路边的台位刷着抖音。涂根亮也不跟他打招呼,直接坐下,开了一瓶青岛,含着酒瓶往后仰的时候,眼角斜视了一下肥猪曾说的“滑铁卢”,那就是他“败了一栋楼”的烧烤店。因是违章建筑,在清拆之中,涂根亮看到“唐山大叔烧烤店”那几个招牌字中的“大叔”字样不见了。说吧,什么猛料,为了你“兄弟”二字,我在路上撒了两千块,涂根亮不说自己失眠的事。肥猪曾抬头看了看涂根亮的脸就明白了,挑,几百块能搞定的事,你非要花两千,石头脑子!你以为那样就显得你很高尚了?狗屁!适者生存。也不等涂根亮说话,肥猪曾左手拿起一瓶酒向他做了个碰杯的动作,喝了一口,继续说,我了解清楚了,你的烧烤店,是上了谢代春的当。违建的事,他不一定清楚,但是二十万“喝茶费”正是他叫房东河源佬开的价,其中十万进了他的口袋。他跟房东说你是个“租二代”,家里有点底,说你爸支持你创业,不抢白不抢。喂,还别说,这“租二代”倒是个新名词,现在在珠三角把一栋栋楼、一片片工业区租下来再转租的,大部分都是你们江西佬。恭喜你也成了“二代”了,哈哈!只不过别人是富二代、拆二代,你前面的是个“租”字。
涂根亮没心情笑,也不管肥猪曾的笑是讥讽还是真的觉得好笑,可能他们本地人不把四十来万放在眼里,别祈求他的共情。他知道肥猪曾家里有三栋房子,都有政府确认产权的历史遗留回执的,市场价过千万一栋,靠,同是房子,我老家一栋才四十万!涂根亮在心里暗暗骂了自己六个字:傻逼、傻逼、傻逼!那些钱喂狗了,广东人出租物业收“喝茶费”,规矩是给现金,出租方不提供任何字样凭证,是周瑜打黄盖的事。签的合同,也过于相信那个河源佬及谢代春的口头承诺了。涂根亮拿起酒瓶喝了一大口,说,今晚跟我老子大吵了一架。肥猪曾的眼睛从手机上移到涂根亮的脸上,这点小钱算个屁!就当教训,你别整出抑郁症来。然后把酒瓶伸过去想和涂根亮碰碰瓶子,但涂根亮并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