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我醒了,在很平常的日子里醒来。
醒来等于没醒,不能下床,就算下了床又能做什么呢?
躺在床上发呆是我的常态。
醒来之后,不是享受生命在时光中缓缓地流动,而是苦憋的承受中药带来的肉体折磨。其实,我不是睡醒的,是中药咬醒的。我一醒来,立即接收到左腿上传来丝丝咬咬的麻疼。左腿膝盖上方绑着巴掌大的纱布,包裹着一大砣饼状的中药块,经过两三个夜晚的被窝热温而烘干水分早已硬成铁饼,那丝咬麻疼正是那中药块的杰作,像一台永不停歇的发电机,不断地释放电流来噬咬着我的肉皮。其实已经不见了皮肉,里面的嫩肉全翻卷过来,并发泡发胀,腐臭冲鼻,溃烂得无法直视。再细一看,几颗肉球竦然隆起,散布其中,边缘被漂浮的黑血包围,堆积成痂,整个左腿肿得像一个大馒头,如此脆弱的时刻还得承受中药绵绵不绝的细密电击,可以想象难受程度。如果我的左腿一直保持不动,会好受些,因为痛得麻木了,就反而忘却了疼痛。如果粗鲁地动一下,不小心使铁饼似的中药块猛然撞击溃烂皮肉,造成的痛楚就像突然从天而降的一堆石头,一齐砸到我左腿溃烂脆弱的伤口上,新痛加旧痛,会让我疼得嘴里“咝咝”的直往外吐气。
我不能一直保持不动,就算什么也不做,也要吃喝拉撒,因为这些人体功能性的程序动作,一天里要多次离床。每一次离床,都是一个极大的“工程”。每天早上醒来,除了被中药咬醒,还会被尿意憋醒,也有时候睡得太死,直到被一群饿猪的叫嚷声吵醒。我这次醒来,是中药咬醒的,尿意也有,但不强烈,能不动弹就不动弹。父母早已起床去忙碌了,外面天光大亮,从仅有的一扇小门斜射进来,在暗陬陬的小屋里,变成斜角度的方形光柱,一明一暗对比明显,有些刺眼。斜光柱里面有无数晶莹闪亮的粒粒灰尘在自由地上下飞舞着,像被赋予了灵魂,与活物无异,释放着天性,我总是盯着它们发呆,如同看一场以生命而舞的表演节目。那时没有手机,也没有手表的时代,我不知道是几点了,凭天光通亮的感觉,判定应该不早了,对于一个在床上躺了近半年的我来说,天亮的程度对我的关系并不大,也不关心这些,我关心的是……学业?工作?爱情?这些我要么已失去了,要么还没有,是一无所有的状态。其实,我不知道自己该关心什么?只知道又过了一天,一开始,还能知道过了几天,从一天,到五天,到十天……慢慢地,日子过混乱了,去了多少时日,根本记不清了。以前还经常问母亲,我躺多久了,现在也懒得问了,半年的时间在生命长河里只是一瞬间,可是在当下的我来说,是无比的漫长,漫长到恒久无涯,是没有尽头的黑暗,是一种透心寒的绝望。所以,整天无所事事的我,就爱胡思乱想,导致大脑的想象力异常的活跃发达,每天活在自己的幻想世界里,从远古想到未来,从学校想到江湖,从生存想到死亡,像上演一部乱拼凑的庞大剧集的电视剧,凡是脑袋里的认知和思维所能达到的,电视剧里都一一达到了。其实,比肉体折磨更可怕的,是精神折磨,一个十六岁的懵懂少年,承受着失学的苦痛,无异于抹去智商,断去双臂,以残疾人的心态对这个社会既期待又恐惧,除了睡眠时间,其他只要睁着眼的,脑海里都是无意义的千头万绪,连吃喝拉撒也不停歇,所以,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关心什么?
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能有资格去关心什么?曾经的同学们坐在宽敞明亮的大教室里,向清华北大发起全力的冲击;曾经心动的姑娘,已南下深圳寻梦,穿得一身潮流味,挽着别人的臂膀小鸟依人……而我躺在肮脏的破床上被腿瘤所折磨,羡慕这个羡慕那个,羡慕万事万物,哪怕是一个老婆子,驼着背颤巍巍地从门口经过,我都羡慕不已,想到她肯定儿孙满堂,想到她已不用学习和工作,只需要背着双手安享晚年,人生已经很完满。工作是什么?我回答不上来,只知道雷锋所说的,工作是你成为一颗螺丝钉,守好你的岗位,尽好你的职责,而如何去守岗,如何去尽责,我是一片未知的茫然。
我茫然的眼睛望向屋顶,那一片片淋了几十年风雨的旧瓦片,都默默地无声无息,无风无波。我不禁在想:它们是甘愿承受着一切风雨,还是命运之神的安排不得不接受?我不知道,但我努力地想猜出它们的想法,我的未来,会不会是一块瓦片?普通而平凡,默默地承受着一切,守着岗,尽着责,咦?它们不正是和螺丝钉一样吗?那每颗螺丝钉都是心甘情愿地吗?还是被迫接受?如果那些瓦片,那些螺丝钉能开口说话,我会很有兴趣地问他们这些问题。这些问题,对我很重要,或许,根本不重要,但我这个时期的关注点的确在那里,也只有这个时候,我像个冷静理智的学者,想象力发达的大脑有了主题在一个劲地研究,或许不能说是研究,而应该是自问自答,但每一问每一答都是极认真的。
一个人无聊太久,那些简单常见的事物在他眼里都成了陪伴者,他就想跟这些陪伴者说说话,解解闷,探讨探讨人生。特殊的处境,产生特殊的精神世界。
我每天醒来后,总爱先盯着那片瓦出神,因为在我的视线里,只有遮住天空的瓦才是最干净整齐的、最像样子的地方,这房子的任何地方都比不上那片瓦。我所躺的床并不大,却也挤了三个人:父亲、母亲和我,因为我爱在觉中碾动,脚上的药渣沫洒得到处都是,药液溢出浸湿床单,我所睡的最里面总是一块块黑紫,母亲尽管勤换床单,也赶不上中药的破坏速度,无论何时往床上一瞅,那肮脏现场不忍直视。还好我家不会有什么人来,就没有人知道我家的床是怎么个邋遢相。
其实就算床上被他们看到是凌乱脏污的样子,他们也不会惊奇的。
我往床尾的方向一眼望去,这一望,就变了一个世界,我每天提醒自己不要去望,可总是情不自禁地望一眼,对于少年,越是不想看的东西,就越想看,心里挂记得很。只要一眼,就再也收不回了,那里是最混乱的地方,却也是我最恐惧的地方。其实也没有什么,甚至有些好笑,就是一堆旧铁床架一叠叠地堆码在那里,无数的床脚都直直地杵向我,露出正方形的黑黑洞眼。因年代太久远,那原本是公社时代知青宿舍里的产物,堆放得很有年头了。这些旧铁床架都成了黑绿色,上面厚厚的灰尘堆积,像披了雪粉,只要用手指一划,会划出一个槽印来,像在灰地上写字一样。这间房子不足二十平,还被这些旧铁床架占了一半的面积。刚搬进来时,床尾的风景实在太惹眼,父亲用蓝白相间的尼龙布给隔开,当作一面墙,可以眼不见心不烦。然而在我眼里那是一片神秘的地方,对少年来说,兴趣在于未知,于是,尼龙墙被我一次次好奇地撩起来探究,明知道里面是什么样,但每次要忍不住地撩望一下。后来,父亲有堆放不下的工具,就卷起尼龙墙,把工具放置在里头。久而久之,尼龙布完全被卷到一边,里面的丑模样就彻底袒露于我的眼帘中了。不知从何时起,也许是看了太多鬼故事的杂书,我对这些静物产生越来越深的恐惧,当父亲在百米外的楼架里忙碌时,当母亲去地下室麻将馆“搓摸敲拍”时,我就特别害怕那些旧床架,总把那些旧铁床架联想成一堆堆下了符咒的僵尸,那一根根床脚是僵尸们的腿脚,那些黑绿变成寒绿,同时周围莫名的晦暗下来,恍若突陷冥界,满屋子鬼气浓浓,阴森异常。只要有了这个联想的苗头,就再也刹不住车了,原本淡定的我,变得慌乱无主,大脑嗡嗡直响。再过一会儿,发现那些僵尸突然全都复活过来,纷纷挺着躯干猛然站起,顶着凶神恶煞的脸,先扭动扭动身子,再平伸着双手向我缓跳而来……尽管是在这大白天里,可阳光只在门口徘徊,联想力强大的我越想越害怕,赶紧将被子把头捂住。只要不去想,就什么事也没有,一旦往这方面联想了,就会失控,越想越细致,越想越真实,甩也甩不掉,摆也摆不脱,虽然能蒙头闭眼,却不能阻止可恨的大脑,大脑看到那些僵尸们已经跳到床边,他们狰狞的脸,阴狠的眼,血色的獠牙,脏污的朝珠,残破的朝服,正舞舞爪爪的商量着怎么吸掉我的阳气,吞噬我的血肉,一场人间末日正在上演。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天气并不热,深秋已有微寒侵肤,可我竟捂出了豆粒大的汗珠。
这样长时间捂着,也不是个事儿,本来不强烈的尿意此刻像突然被充鼓的气球一样,在沸腾,在膨胀,再不消些许,就要爆开膀胱了。
我得下床了。
可在此刻胆量小到极点的我,不敢揭开被单,直等到有人从门口经过时,人的气息让我感觉到一种安全感,才敢有胆露出头来,只要一露头,心里的阴鬼联想就会全部消失,一切都会打败,就像美国商业大片里铺天盖地的反派突然全部被终结一样,还给世界一片平静美好。还好,等不了多久会有人经过的,因为我家旁边就是公厕,整个食品站,就这一间厕所。要不了一刻钟,就会有人来解决排泄问题。几分钟后,果然有一个小孩从门口晃过,听那脚步声的轻快节奏,赶时间似的“噌噌噌”地跑上去了。当听到小孩的跑步声,心中豁然敞亮,连小孩子都不怕,我为何在大白天惧怕成这样?是不是太可笑?于是猛地拨开盖被,睁开眼,望向头顶那片瓦,那一片整齐的瓦像神庙佛陀一样,稳如磐石,没有因为僵尸的“出现”而慌了手脚,乱了法阵,始终淡定地禅坐上空,与我怯懦的心潮起伏形成鲜明的对比。我再一扭头,斗胆地望向房间深处,那些旧床架始终一动未动,没有任何移动的迹象,深绿依然,显得安详淡然,我所有恐惧的对象,丝毫不存在。
只感方才的一切确实太好笑,可是,明知好笑,我每天仍要经历一遍,像固定的劫难,逃不掉,避不开。
“人在长时间的孤独空间里,必然会胡思乱想,会看到奇奇怪怪的东西。”这是父亲经常提醒我的声音,总会在耳边想起。可真到那个时候,我就乱了方寸,父亲的话所给的力量会变得微不足道,忘至九霄云外。我想,也许是因为少年的思维是单向的,当遇到某一事时,会自动屏蔽其他杂音。
既然这里的世界是安详淡然的,我方大吁一口气。现在得去解决排泄问题,经过了一阵恐慌的“劫难”,现在不仅尿意逼紧,便意也来凑热闹。我不能再耗在床上了,轻轻地掀开被子,慢慢地挪到床边,只要一动,左大腿药敷处传来的痛楚,如无数的针尖在反复的戳扎,我咬紧牙,承受着,缓缓地小心地伸腿下地,像一个电量微弱的机器人。
这个时候需要一个承痛期,是每天起床必须经历的程序。因铁砣似的中药块已经与腿上的血肉粘成一块,下地后要坐在床沿边“扛伤害”,因为直腿要弯曲,那敷药处正是拉伸皮肉的地方,使大面积粘在中药块上的血肉不得不脱离。在脱离的那一刻,是一片片的撕裂之痛,如有疯子用双手指甲划破血肉一样,疼得我眼冒金星,牙口直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