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走进马尔克斯

文/ 宫敏捷

    看马尔克斯，我以为，得从《枯枝败叶》开始。

    在此之前，马尔克斯在哥伦比亚就小有名气。那时他还是个大学生，见哥伦比亚的文学刊物上，几乎都是欧美作家的作品，心里非常气愤，于是写了几个小说去投稿，没想到还真的连续发表出来，甚至引起了文学评论家的注意，有人甚至说，哥伦比亚文学的未来，就在这个年轻人身上。但马尔克斯知道，他这条路是走不长的，他这些小说，都是在模仿卡夫卡，并非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盛名之下，他背负着沉重的心里负担。

    困惑期间，他患了肺病，医生建议他到乡下的父母家里去休养，于是他去住了三个月，让朋友们不停地给他寄书来读。三个月里，他深入接触了福克纳、沃尔夫、安德森、帕索斯和德莱赛。把书还给朋友们时，他决定了，这辈子的唯一愿望就是当作家，当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作家，在他年轻的心里，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挡得了。

    在乡下期间，他看到母亲与一个老妇人拥抱着，一句话不说哭了三个小时，于是向母亲打听家族的历史。再次回到巴兰基里亚城里后，马尔克斯动手写作《枯枝败叶》，就是这本书，使他获奖无数，并奠定了他在哥伦比亚，甚至是拉到美洲国家的文学地位。许多人以为，他用的是福克纳多视角和意识流的技法，但马尔克斯说，他“采用的完全是沃尔夫的方法：《达洛卫夫人》的技巧。但是愚蠢的评论家们并没有意识到。”

    就是在这本书里，我们第一次见到了那个比哥伦比亚国家还要有名的小镇马孔多，马尔克斯后来的小说，大多数都是在这个小镇上发生的，或者是从这个小镇，也是从这本叫《枯枝败叶》的小说里延伸出去的，在这本小说里，我们还能见识到《百年孤独》影子，甚至他还先于《百年孤独》，写下了它厄运般的注定了的结局。

    但是，这本书，也只是让人们见识了马尔克斯天才的光芒，他内心还有比这更为强大的力量需要释放，只是在《枯枝败叶》后，他又陷入长时间的迷茫之中，不知道出路在哪里了。于是，他又虔诚地深入到学习中去，继续向福克纳、卡夫卡、帕索斯等前辈请教，他像外科医生一样研究过他们每一个人，尤其是福克纳。虽然他后来说过，他已经不喜欢福克纳了，但是他的理由是，他已经从福克纳身上，学到他想学的东西了。他已从未忘记过他这个“精神导师”，不然，他不会不远万里跑到福克纳的家乡，坐在福克纳的坟墓前冥思。归纳起来，是福克纳，教会了他，如何建立自己的文学帝国，让马孔多与邮票般大小的约克纳帕塔法县一样出名；是卡夫卡拓展了马尔克斯的思维，让他知道，让一个人变成甲壳虫，并非不可能，也并非就是什么先锋，因为在他的故乡，她的祖母们，一直以来就是这么讲故事的，或者说，他突然间发现，其实是卡夫卡，在用他祖母的语言和方法讲故事，他自己讲起来，自然就会比卡夫卡得心应手多了；在这里，我们还得提到一本书，和一个人，那就是鲁尔福和他的《佩德罗·巴拉莫》。马尔克斯能把这本小说倒背如流，并把它改编成剧本拍成电影。这是一本逝者与生者共存的超越了生死的书，也就是我们所说的魔幻现实主义。就是这本书让马尔克斯找到了表达自己的方式方法，这本书让《百年孤独》的轮廓，在他的心里越来越清晰。但他还得耐心等待一段时间，他还要寻找一种适合讲述的语言。

    又是孜孜不倦的学习，帮助了马尔克斯，不过，这回帮助他的，是沃尔夫了。在《达洛卫夫人》里，有这么一段：“多少年后，伦敦将变成野草蔓生的荒野，在这星期三早晨匆匆经过此地的人们也得只剩下一堆白骨，唯有几只结婚戒指混杂在尸体的灰烬之中，此外便是无数腐败了的牙齿上的金粉填料。到那时，好奇的考古学家将追溯昔日的遗迹，会考证出汽车里的哪个人是谁。”这就是《百年孤独》经典开头的来源。马尔克斯在那一语境气息下，完成了对所有老师的超越，也为世界文学奉献出后人难以超越的经典。这本书，凡是喜欢文学的人，都是绕不开了，我也无需去冗笔。需要值得才注意的是，马尔克斯并不知道，中国人给它打上了魔幻现实主义代表作的标签，全世界，也只有中国人这么说。马尔克斯说，他不知道什么魔幻不魔幻，他写的都是现实，只不过将整个拉美的百年沧桑都浓缩在了马孔多而已。他还说过，现代文明是像斧头一样砍进拉丁美洲的，这本书里写的都是现实中发生的事情。了解到这一点，这本书魔幻的光环就可以消退了。

    这本书，让马尔克斯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也将他抬上圣坛的宝座，让千万人顶礼膜拜，但这本书，名头更胜于作家本身，让你觉得，他并非出自人类的大脑，从而已超越了尘世。在全世界范围内，能做到这一点的作品不多，也就那么几个，比如福克纳，比如托尔斯泰等。在这本光芒四射的神圣之书下，马尔克斯写下了无数的不朽篇章，似乎随便在马孔多的土地上，掘起一块泥土，它都是一个完美的故事，有着自成一统的万千气息。按我个人的观点梳理一下，我觉得有这么几篇，是必看不可的。

    《礼拜二午睡时刻》，写一个妇女带着女儿坐火车到一个陌生的小镇，看望她的儿子，儿子前些日子在这里偷东西时被人用枪死，埋在了这个小镇的公墓里。这是马尔克斯最美的短篇小说，你还能看到一个作家，处理题材时，是如何把握分寸的，以及如何的隐忍和克制，也就是，你通过看这篇小说，就能一窥马尔克斯强大的控制力；《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这是马尔克斯最好的中篇小说，看完后，上校在码头上久久等候的身影，会在你心里永远挥之不去。在这里面，文学与现实，作家与作品，做到了最完美的结合；再就是《恶时辰》，在我眼里，这才应该马尔克斯最好的长篇小说，你会发现，一个作家，也能用文字，表达出音乐的旋律来；不需要看故事，不在乎他写什么，但你知道，故事是怎么开始的，怎么发展的，文字的弦律更胜于音乐，当文字即将走向结束的时候，你似乎还能听到马尔克斯坐在书桌前，跟你一起发出长长的叹息，叹息他笔下的人们的“恶时辰”，远还没到尽头，可你却再不能陪着他们一起走下去了。

    当然，绕不开的还有《霍乱时期的爱情》，按照马尔克斯所说，“这一部是我最好的作品，是我发自内心的创作。”就是这本书，穷尽了我们生活中所能发生的爱情故事。看这本，每一个人都能在里面，找到自己的影子，也能发现，自己的爱情故事，其实也十分的美好。曾经，我跟老郭构思过一个故事，一个男子跟海军上尉争女朋友，男子研究天气、水文，掌握上尉的一举一动，就是要避免上尉跟女孩有机会见面。看这本书时，我发现马尔克斯早就完整创作好了，里面那个倒霉的船长，每次回港，都要拉两次汽笛，一次告诉家人，一次告诉情人，而他的情敌，也在他的汽笛声中，溜出了他情妇的家门。看马尔克斯，怎么看都不为过，重要的是，你得把他的书拿起来，带着学习和敬畏的心去看，因为看他的同时，你会发现，你还脚踩着许多巨人的肩膀，比如卡夫卡、福克纳、沃尔夫、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