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用武之地
  • 点击:105042评论:02013/04/27 10:37

用武之地【短篇小说】

文/宫敏捷


    医生听不懂我说的是什么,又让我去把他们叫进来。他站在我的右边,医生问一句,他就说一句。他一张口就告诉医生,说我有六十八岁了。她呢,站在我的左边,双手兜着大肚子,一句话都不说。妇产科的医生告诉她,离预产期还有半个月,但也得随时注意了。她那个架势,似乎稍不注意,孩子就会突然掉下来一样。还不错眼地看着医生手里的笔,不停地在一张表格上写东西,大概是记我的病情。

    “左耳朵有五年多听不倒(到)了,”我一会儿看医生,一会儿看他们,拣重要的地方插一句嘴。

    “是不是?”医生看着他问。

    “对的——是。”他说。

    医生把我说的也记下来,带着我们走出诊室。我走在后面,听见医生在前面又跟他交代着什么。他扶她在门前右侧的一张长条椅上坐下,转身对着右耳告诉我,“你跟医生去,”他指着医生正在打开的一扇银白色小门,里面亮着的灯光比医生的脸还要白。他说:“测试室我们是不让进去的,不管你听到什么声音,就点一下头,医生会明白的。”我跟着医生走,尽管不露声色,心里却挺高兴的。等医生把那扇小门关上后,我却一下紧张起来。房间里也有把跟诊室里一样的椅子,我坐上去,开始大口地喘气,胸脯不停地起伏。医生看见了,她走近一步,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捏几下。她的手很柔软,也很温暖。给我带上耳机前,她一边说,一边向我点头,提醒我别忘记交代的事情。这回我听懂了,就点一下头,告诉她我没忘,我知道她说的意思。见医生自己什么事情都没有,我这才不那么紧张,按照她指的方向,紧盯着前面柜台上的一个机器,屏幕上有一些杂乱的绿色光线不停地跳动。医生不时拧着机器上的按钮,还不忘向我努嘴,她努一次,我就朝她摇一下头。直到她帮我把耳机取下来,开了门让我先出去。

    “听不倒,”我跟他说,“什么都听不倒。”

    他让她继续坐在那张长条椅上等着,白我一眼,跟着身后走来的医生,我们一起去到诊室里。医生坐下来,理了理白大褂的下摆,又在那张表格上写字,又不停地给他交代事情,告诉他测试的结果。我把听懂的那几句连贯起来想,也没猜出个大概的意思,想问他,又觉得还不是时候。医生把签了名盖了章的处方签交给他,我们就走出来,在门前叫上她,走到大厅的正前方,跟其他人挤在一起等电梯。我们还要去五楼,接着给我看头晕的毛病。

    一早来到医院,我们先陪她去妇产科看医生,然后才轮到我。我一次挂两个号。看头晕和看耳聋的不在一层楼层,得上下跑,哪边先排到,就先在哪边看。一路上他们都没说,他让我在二楼的五官科门外坐着,递给我病历本,告诉我我是38号,先看耳朵,再去看头晕。我才知道号是为我挂的。我没想到他们会带我来看病,以为让我来,就是为帮着他服侍她,上个厕所什么的,我跟着总会方便一点。我跟许多人坐在一起,等着叫号。心里一直惶恐不安。以为自己应该是让他不耐烦了,老是病恹恹的,却死不掉;他不会是来让医生看看我,还能活多少年,好权衡怎么处置我吧。这想法让我心气不顺,直犯迷糊,坐了半个多小时,脑袋里才转过弯来,记起自己来深圳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把身体上的毛病瞧好。现在终于等到时候了,不管他们怎么想,要做什么,听听大医院的医生亲口说说,我心里也好有个准头,把自己的后事安排好,也是挺好的嘛。

    几年来,我不知看了多少医生,吃了多少药,打了多少针,但耳朵的听力越来越差,头晕的毛病也没什么缓和。不管是在家里的二塘镇上看,还是一个人坐中巴车到远一点的六盘水城里看。那些医生——包括这里社区诊所的医生——只会量血压,把脉,或者用亮晶晶的听诊器在心口听一听,再随便给我开点药就可以了。不像这个大医院里,又要测试,又要抽血化验,很多名目我以前都没听说过。看来,医生是一定能把我身体的病根找出来,再吃点他们开的药,很快就会痊愈了。我真的一点都没有发现,事情跟我想象的完全不是一个样子。

    从看头晕的医生那里出来,他让我们俩在门边等着,自己在大厅里跑过来跑过去的。我想跟她说话,告诉她,测试室很小,到处是银白色的,再多一个人都车不开身子;主要是太过安静,安静得让我觉得,除医生和我,里面连一丝空气都没有的,你得大口地呼吸,跟医生抢,才能呼吸到刚才随身带进来那点点氧气,勉强多活一阵子。我怕等一下离开后再说,她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了。但想了想,又觉得还是不说的好,毕竟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说了反倒会让她笑话。很多事情都这样,他们看来根本不是问题的,我却一点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事后通过慢慢观察,我又发现,确实是非常简单的,也难怪他们会笑。于是我又觉得,还不如对她表示一下感激之情。我知道,他们能带我来这样的大医院看病,她是有功劳的,她要不松口,不帮我说好话,他应该想不到,或者是不愿意这样做的。

    换在以前,这是根本不可想象的。以前,她对我可凶了。有一次,我把她新买的汤勺放在消毒柜的下层消毒,汤勺化成一滩花花绿绿的塑胶饼子,她气得咬牙切齿,刚从消毒柜里拿出来,顺手就往我身上砸。我躲闪不开,被砸中肚子。“哎哟,菩萨,”我疼得直叫唤,眼泪都出来了。她并未放过我,她所有的好脾气都没有了,叉着腰站在厨房门口,她说:“滚,赶快滚。”她是在叫我滚回老家去呢。我自知理亏,也不敢跟她顶撞,开了门就出去了。我在小区儿童乐园边找个地方坐下,拉起衣服察看,肚脐下方青紫了鸡蛋那么大一块。其实,我不需要说什么露骨的话,只要把此时此刻的高兴劲显露出来,再把在测试室里的紧张感受顺便提一提,这些都因她而来,她这样聪明的人,是一定能看出来的。

    “天气还好得很嘞。”

    我尽量装着高兴一点,起话头前,我看着天上的太阳,又看着她。她没时间搭理我,只顾盯着手机又是皱眉,又是傻笑,手指不停地按呀按的。因为怀孕,她显得年轻有活力了,瓜子脸比以前浑圆,红润润的。她也不画眉毛了,原来剪掉的眉毛长了出来,有些粗黑,但也比画上去的好看,至少是有人情味的。不像画的,一边一根直杠杠,硬邦邦的,似乎有很沉的分量,像那个塑料饼子,给你一下子,擦活络油也不顶事,半个月后都还是疼的。不只是肚子,怀孕让她整个人都变得圆润柔和了,在这一点上,事情正在变得跟我想象的一样,似乎她肚子里的孩子,我的孙子,也是知道我心思的。孙子通过她的脸,显现出和风细雨的气象来,都会宽我的心了。我想得失了神,忍不住笑出声来,根本没发现他已来到我们身边。

    “你笑什么。”他直戳戳地问。

    “出太阳了,”我的脑子慌忙转换,回到起个话头跟她说话的时侯,我说:“一出太阳,我的头就不那么晕了。”

    他塞给我一个白胶袋,里面有我的病历本和几瓶药。他拉着她的手,出了医院,很快就走到红绿灯那儿,我紧走几步跟过去。走在他们身后,穿过一个到处都长着榕树的小区,又来到一个红绿灯前,他们都走过去了,回头见我又落下一截,才停在路边等我。我又紧走几步,在红灯变成黄灯,又要变成绿灯时来到他们身边。我一天比一天老了,不只是头晕和耳聋,我觉得浑身不得劲,做什么都使不上力。我连一个大肚子孕妇都赶不上,这就是最好的证明。好在她也走累了,速度慢下来,使我赶得上他们的步子,三个人走成一排,沿着一条两边也长满榕树的公路往前走。

    一路上,我好几次抬头看着他,看了又不说话。他应该能明白我的心思,生病的是我,看医生的也是我,我想知道医生都跟他是怎么说的。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只顾跟她说话,反倒是她还回看了我几眼。我不想直接问,怕冒犯到他,也怕他以为给我点好处,我就开始得意了。她就要生产了,他请不了假,待会儿还要出差,她很不高兴。他告诉她没事的,离预产期还有半个月,他只去两三天就回来了。她认为这也是他无能的表现,我们一早去时她就开始数落他了。他一整天都耷拉着脸。不高兴了,他喜欢把全世界都拉下水,跟着他一起阴阳怪气的。我还担心自己高兴得太早,花他那么多的钱,以后得吃更多的苦去补偿。我不想往他心里的邪火上撞。看来我只有说点什么来引起他的注意了。这么想着,我的脑袋里突然跳出山洞两个字。我抽他们中止谈话的间歇,故意提高嗓门说:

    “那个测试室,就像我们家里的山洞一样。”

    “山洞?山洞怎么了?”他把一张木僵僵的脸对着我。

    “安静得很,”我说,“我还以为里面没得空气,要不是想着医生测试完,就能把我身体的病根找出来,我都想开门跑了。”

    “什么病根不病根的,”他烦躁地说,“你这回坚持吃袋子里的药,病自然就会好的。”

    是哦,走这么远的路,我都没把药拿出来看一看,我想等走到家里了——横竖也看不懂是什么药——他告诉我每一种药一天吃几回,一回吃几颗时再看。听他把药说得这么好,我就顺手掏一瓶出来,发现不过是丹参片而已,再把其他几瓶掏出来看,还是丹参片,我的心一下就沉下去。我不识字,但在家里看医生时,他们每次给我开的都是丹参片,这几个字的形状我还是能分辨得出来的,再说,盒子上有两颗药,一颗压着一颗的样子,我也能记得清清楚楚。

    “啊白!”我难掩失望和愤怒。我说:“这有鬼用,跟家里的医生开的一样,我都不知吃多少瓶了。”

    “那是你没坚持吃,”他也有些火了,“都给你说了,要坚持吃,不停地吃,你的病才会好。丹参片是活血化瘀、舒筋通络、理气止痛的,你头晕是因为人年纪大了,血管细,头上供血不足,只要一直吃这个药就没事了。”

    “耳朵呢?”我无法相信他的话,“也是吃这个?”

    “耳朵就没办法了,”他说,“你这个是神经性耳聋,治不好的,只能以后给你买一个助听器。”

    我不想再走了,走不动,身子一下沉了许多。我们已走到一个叫华丽环岛的地方,我记得这里,路中央有一个种满花草的圆形花坛,路沿着花坛转。路边有一个小区,广场上的喷泉边有许多大理石条凳,我走过去坐下来。我说:“我走不动了,

    我要歇一下。”他们知道这已属我的日常活动范围,我是能自己找路回去的。她只顾往前走,他回头交代我:

    “我要去出差,家里有事你就给我打电话。”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我装没听见,佝头看着地上。我坐了很久,还是没力气起身回去,心凉得很,总感到有个冰锥子在胸口里这里锥一下,那里扎一下。在这样的大医院,测试了,化验了,又有这么好的医生,一定是能把我的病根找出来的。他只是不想花钱,才故意这么说,还随便开些丹参片来糊弄我,一点良心都没有。思前想后,我觉得自己大老远的跑来深圳,就是为找这样那样的罪受,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我给医生说,听力是从五年前开始下降的,这一点没错;头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就记不大清楚了,总之要比听力下降早。那一年进入数九天后,我的头就开始晕,严重的时候,像有个铁球在两边太阳穴间晃,铁球晃到哪边,我的身子就跟着歪向哪边,走不稳路。还以为自己是感冒了,吃了包头痛粉,我就去睡觉,一连睡两天,都不见好转。第三天才勉强走得动,去到镇上看医生,说是重感冒,继续给我开了些感冒药,但作用不大。我比医生说的加了一倍的剂量,也不见好转,还不如一天一天的躺在床上休息。不花那个冤枉钱,也是能慢慢恢复的。仅是一阵一阵发作时,一天的时间,我躺个大半天,后来晕得没完没了时,我一趟就是好几天,躺得自个儿都害怕起来。家里的三间木板瓦房,就住我一个人,平时就够冷清的,我连着几天躺下后,更是烟消火了的,像座空房子。哪天我要是死了,都在地下找着自己的丈夫了,只要尸体不发臭,也是不会有人知道的。

    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频繁地去镇上看医生的,他们给我开的是丹参片,吃了几次都没有效果,我就不再相信镇上的医生;又开始频繁地坐中巴去六盘水城里,找大一点的医院的医生看,他们给我开的还是丹参片,我都不想吃了,但他们给了我个理由,说我的病跟血压有关。有这么个说头,我才继续吃,但也是白花钱,吃不吃,头该晕还晕。除了在床上躺着睡觉,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他肯定就是听到这些传言后,怕我会在家里死去,这才托人给我带话,问我要不要搬到深圳来跟他住。他的一个同事回家过年——他来深圳的十几年,总共回家不到三次——春节后顺便带我坐飞机来。

    一把年纪,还要离乡背井的讨生活,我打心里是不愿意的,可留在家里生活更是没有着落,我靠不着任何人,只能去投奔他了;再说,深圳的医院总比家里的要好吧。我是十八岁那年跟丈夫结婚的,二十岁生了大女儿,此后每隔三年生一个,生了大儿子、二女儿和小儿子。说起来我还是过过几天好日子的。小儿子出生前,丈夫一直在乡中心小学教书。工资不高,但那个年代,我们算过得不错的了。后来他被抽调到区里的农机站去工作,还参加县里的考察团,到海南去参观学习过呢。也就是从海南回来后,他的脑子出了点问题,说是什么精神分裂症,也没听说哪里痛,就是说胡话,怕见生人,以为全天下人都会害他,想要他的命。小儿子四岁时,他好了一阵子。村里以为他没事了,安排他在离家最近的一所乡村小学教书,可不到半年,旧病就复发了,此后十几年再没踏出家门半步。

    病好一点的时候,他躺在火塘边的一条长条椅上抽烟,不停地把口痰带着烟气吐到火塘的灰烬里。严重的时候,他躺在床上,把口痰直接吐到卧室的板壁上,干了又吐,吐了又干,板壁上敷了一层蛋黄的污迹,散发出浓烈的腥臭味。开始那几年,熏得我整晚睡不着觉。他倒下后,为抚养几个孩子上学,我跟着村里的年轻人,到后山上的炼锌厂干活,当卸货工;卸生煤、锌矿和炼锌用的炉罐。没活做时,就把锌厂丢弃的炉渣背到小溪里淘洗,筛选出细小的锌粒,积存起来,卖给前来收锌的外地人。这些全都是我的身体难以承受的体力活。那时我的心脏不知怎么也出了点问题,睡不好的时候,常会没来由地发一阵心绞痛。还等不到我适应板壁上的腥臭味,丈夫就死了,我和我们家的好日子就算到头了。

    大女儿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回家,为的是帮我操持家务,但女大不中留,不到两年,她就找个人结婚了,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都用来为她添置嫁妆。大女儿命不好,嫁过去后,肚子一直没空过,连续生五个女孩,都不能为人家添一个男丁。她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她终于生一个男孩,却因来家里打止痛针的医生用错药物,一针就把她打死了。连续两个亲人的离世,让我受到很大的打击。我们家日子还过得去时,亲戚朋友常来走动,一旦落难,半个人影子都见不着。有时,为给丈夫买一口药吃,我把所有的亲戚都走遍,也借不到半分钱。他死后一年了,我都缓不过来气,心里堵得慌,大女儿再一死,我心里的气就变成莫名的怒火,总觉得他们的离开,不是这样的理由,就有那样的理由,多少都跟身边的人有点关系;他们中的某一个,在重要关头伸一把手,他们就不会死了,至少也不会一死就是两个。做人不能是这个样子的,就像要讨个什么说法,人家不搭理我也不行,我自己能找到理由,跟这个吵完,又跟那个吵,吵得他们见到我就远远躲开,自然也就不敢来我们家走动。大儿子分出去后,有好几年里,家里就小女儿跟我,两个人冷冷清清的过日子。小女儿没读完小学就回家,也说要帮我做事,但她后来也生我的气了。她出嫁的时候,我已拿不出半分钱来为她陪嫁,她在丈夫家抬不起头来,越是这样,她就越生我的气,几乎不会回来看我一眼。说起我的大儿子,他也没读完初中,也是说回来帮我做事的;他跟着一帮人去安顺贩卖茶叶,刚开始还是赚到点钱的,但我还没享用着几分,等他把老婆娶进门时,就想都不用想了。他那个老婆,抠门,小气,不讲情理。进门几年都不能给我们家添一男半女,我也看不惯她好吃懒做的德性,跟我吵架时,我就骂她是绝母狗,就是不会生产的狗,她气得跟我厮打,骑在我身上,用粪水泼我。我的大儿子在一边看着,半句话都不敢说。

    我是说,我只有远走他乡这一条路了,小儿子才是我勉可依赖的人。刚开始那阵子,我所看到的,也确实证明了这一点。我们到的那一天,他的同事从机场打的把我送到他住的地方,他们俩笑眯眯地站在门前等我。见到我的时候,他接过我手里的行李,直接提到客厅的另一端,为我准备好的那一间房里。才出来跟他的同事说话,安排我们去吃饭。她呢,走过来拉着我的手,叫了我一声妈——也是这么多年来唯一的一声——我心里暖和和的。这一声喊,我的心就掉在深圳的地上,不觉得它有多陌生了。我有落脚的地方,有儿子,有媳妇,她还喊我妈,怎么能不开心呢;这样一来,我就等于在深圳有一个完整的家了。

    只可惜,好景不长,原因都在我,怨不得别人半句,是我自己没法融入这个家里。我来到后,他们怕我不会使用煤气灶,说不安全,就买电磁炉给我用,可我记性不好,就算在客厅里没事干坐着,我也常会忘记电磁炉上还烧着锅。如果烧的是水,锅底会噼啪炸响,水珠子在锅底乱跳;要烧的是菜,就会有浓烟从厨房一阵一阵的飘出来,吓得她——家里多数时候都只有我和她两人——哇哇喊叫。她把这些告诉他后,两人一分析,觉得不让我使用煤气灶真的太高明了。由此想来,他们还发现我,其他厨房电器比如微波炉、油烟机等,我也不会用。不只是她心爱的汤勺,还有其他的塑胶厨具,不出半月,就让我全放在消毒柜里化成了塑料饼子。

    我知道她心里不满,一开始时,她还能看在他的份上,隐忍着,心有怨气,也不轻易发泄出来。她是河南人,喜欢吃面食。我尝试着给她做了几顿,也是面食,但不是酸的,就是麻辣的,她连闻都不闻。看到食物里有头发或其他没洗干净的东西,不管我是否正在食用,不征求我的同意,她就会全部抬去倒在垃圾桶里。我知道,不出一年,在她心里,我也是个肮脏的、毫无用处的、十足的废物。他不说,但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来深圳后,也许是气候的原因,我的头就没在家里那么晕了,但发作的时候,也是要卧床休息一下的,这时就得让她来侍候我。一个老人,突然跑到家里来,吃你的,喝你的;那么陌生,没有感情,整天脏兮兮地躺着让你侍候,她脾气再好,也是有碎言碎语的,我听不懂,但我能在她的脸上看到。

    我和她的关系,是他们因买房子的事情,吵得撕破脸皮时,才连带着慢慢闹僵的。她怨他不能给她买一套房子,哪怕再小的都可以。她说,没有房子,她的心是漂的,没有一点安全感,对今后的生活一点信心都没有。我是这时才知道,他所谓的来深圳跟同学创业,完全就没那回事,我是说他们完全搞砸了,不但没赚到钱,还把老本都亏光了。他太骄傲,不想回到老家去,觉得太丢人,就应聘到一家贸易公司,从一个普通工作人员做起,现在已当上市场部经理,主要负责建材采购这一块。她说他,通过他牵线搭桥卖出去的钢筋水泥,都不知建起多少高楼大厦,但他自己却买不起一套房子,完全不似家里传说的那么光鲜亮丽。他是有能力的人,一开始她对他还有所指望,眼见着楼价越涨越高,他一月万儿八千的工资,我们一家子吃喝下来,也剩不下什么。她的脸一天天冷下来,但她还是忍着,她以为凭自己的力量,他们也是能买得起房子的。她的哥哥,我见过那个暴发户,就是她哥哥引她入行的,但她比哥哥晚了十余年。他给我说,她哥哥抓住市场机遇,楼价低,融资又便利的时候,屯了几套房子,十年后一转手,就成了千万富翁。但这样的机遇再未出现过,就算有,她也从未抓到过。她们公司的店铺纷纷关闭,身边的同事许多都已转行。

    除了房屋中介,她对其他工作没兴趣,也做不来。她固执地坚守在岗位上,一天天变得暴戾起来,回到家就拿他出气,嫌他没有出息。随便一点小事,都能引爆家庭战争。他是能理解她的,也是能忍受的。但她不能把她们家的人都拉进来一起对付他。尤其她的哥哥,还是那个暴发户,带来几个人,逼他跟她离婚,说他妹妹还小,让他不要把她的一辈子耽误了。他没有理她们,他一句话都不说他们都不肯放过他,要不是我以命相逼,他们就要动手打他了。

    她不跟我吵,把对我的气,都撒在儿子身上。她只是这样问过我,说谁家父母都会帮助儿女买房,我却半分钱拿不出来,怎么还好意思住在这里,让她养着我?我说不是你养着我,我又不是没儿子。她又说,你的儿子在哪里?家里那个吗?他老婆都要把你打死了,他还屁都不吭一声;深圳这个吗?你以为他对你很好?他巴不得你早点死了,免得连累他。我不相信她说的这些鬼话,那个时候,我们的关系僵到几乎都不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她说我经常不洗澡,不讲卫生,浑身臭烘烘的;吃饭嘴巴还会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影响她的食欲。我都这样吃一辈子了,再怎么注意,都会有疏忽的时候。其实,经她这样一说,我也很恨自己的,关不住口风,一吃饭,又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我后来这才想清楚,我真的是老了,神经和肌肉都不听我的话了。就是说很多事情并非出自我的本愿,我真的只是控制不住自己。

    这样一来,儿子对我的好脾气就被她慢慢耗光了。他在外面奔波劳累,回家还要在后院四处灭火,心里哪有不窝火的。他这人,阴冷、沉默,做事极端,只因为我是他母亲,才不会轻易发作,但对我的态度,也越来越冷淡。不再为我添置衣服,卖水果吃,他们饭后去散步时,也不会再让我跟着。以前还三五百的给我钱使,现在最多给一百。一次,我在路下的一个涵洞里,遇到几个头发红红的年轻男孩,叼着烟,围在一起玩色子。他们的手法并不快,再怎么转换,我还是能分辨得出来,色子合在哪一个碗下。一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老头,一会儿就赢几百块。我犹豫再三,下五十的注,输了,又下五十,又输了。我回家不敢言语半声,但他还是知道了,是他的一个熟人经过看到告诉他的。从那时起,她不再给我半分钱,他也没给超过一百过。

    他要常在家,也没什么不好,但他要是出差去了,十天半月的,一百块怎么够呢。他以为我只是头晕和耳聋,刚来那阵子,我右耳还是好好的,他带我去社区门诊看过几次医生。医生对我的耳朵束手无策,他也就不怎么放在心上。他并不注意,医生每次开给我吃头晕的,都是丹参片,一出诊所,我顺手就丢到垃圾桶里。他要问了,我就说,好的的(点点)了,他信以为真,就说以后你自己拿空瓶子去,让医生照着给你开。从此一直到她怀孕期间,我的病情加重,头晕得根本没法照顾她时,他都没再过问过。他甚至都不知道,我还有风湿病呢,我的老寒腿,天气一变就发作。我睡在客厅那一头,不停擦活络油,贴虎骨膏,也会疼得妈呀妈呀的喊。我跟她吃不到一块去,我得自己买菜做饭,我要买活络油、虎骨膏、感冒药,时不时还得买些七零八碎的东西,一百块怎么够呢。

    我一直不说,随着他,看他什么时候良心发现。我一直没等到那个时候,就只好自己想办法了。我这么大年纪,什么困难没经过呢。我是老见几个清洁工在楼道里吵架后,才知道,就算在人生地不熟的深圳,我也并非无路可走。他们吵,为的都是捡垃圾的事。我以为,大家都抢着干活,是好事,为什么要吵呢,问清楚才明白,垃圾是可以卖钱的,小区对面,就是垃圾转运站那里,就有人定时定点收购。第二天开始,我就不再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清洁工五点上班,我就四点起床,在楼层上下走动,把能卖钱的垃圾全捡到随手提着的蛇皮袋里,晚上再悄悄拿去卖,一月下来,也有四五百块。清洁工们过两三月才发现是怎么回事,他们相互不再吵了,他们跑来跟我吵,堵在我们门口,指着我乱骂一通,说我抢了他们的饭碗。他们说搞卫生的,工资本来就不高,完全靠捡垃圾贴补家用,我害得他们连房租都交不起了。

    吵架的事情发生在他们都不在家的时候,我做了让步,答应不再在小区里捡,我到外面去捡。小区方圆两三公里的地方,我哪一条路都走过,不进别的小区,就沿着路走,也能捡到不少矿泉水瓶和易拉罐。外面不如在小区里捡破旧的铁锅、铁盆、家用电器什么的值钱,但一月已有三四百块,也是勉强够我花销的。但这个营生不出半年就被她断了,我在路上捡一个被风吹着跑的空瓶子时,正好撞见她带客户去看房子。她轮我一眼,回去就告诉他,不知怎么的,他们连我跟清洁工吵架的事都知道,说我丢他们的人,他们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了。还挖苦我,说我有本事得很,都能在深圳赚钱了,既然这样,干脆搬出去自己住,他们眼不见心不烦,也没人再戳他们的脊梁骨。

    “你们不给我钱,”我说,“我不捡哪来的钱用。”

    “给你钱,”她说,“你赢几百万跑掉怎么办?”

    看看,他们是怎么串通一气来对付我的。我就是这时候产生了回老家去的念头。回去守着家里那几亩土地,生活再难,也比在这里当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强。他们再反对,我仍坚持捡半年多的垃圾,钱都存了起来,打算卖车票自己走呢。我们村有一个哑巴,她在镇上坐火车,说要去六盘水,却被拉到几千里外的贵阳,没钱再坐回来,只得一路讨吃的,走了几个月才回到家里。难道我还不如一个哑巴吗。

    存够一千块钱的时候,没打一声招呼,等他们都上班去了,我就收拾好自己的衣服,用捡垃圾的蛇皮袋装着出了门。为了省钱,我打算走到火车站去,可深圳的路很怪,哪一个路口都差不多,出了捡垃圾的范围,我就开始迷路,问这个问那个,按照人家指的方向往前走一阵子,我发现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了。一直到天黑,也没见着火车站的影子。正好经过一个路桥下,那里很少有车辆和行人经过,安静得很。有几个人,男男女女都有,年纪也跟我差不多,睡在几棵榕树下。他们中,有两个能听懂我说的话,还分给我一块发霉了的面包吃,跟我有一茬没一茬的说话。说得投缘时,我就不想再走了,想跟他们睡一晚,明天起来再说。后半夜天气凉下来,有一个人还分给我被子盖呢。来深圳后,除了儿子,我还没遇见到一个会说家乡话的人。我就像见到亲人一样,把他们怎么对我不好全都说出来,说我一天也不想跟他们过了,我要回家,但找了大半天,也不知道火车站在哪里。他们就笑我笨,说你不会打的吗,只要给司机钱,你要去哪里都可以。“你的火车票买好了没?不要误了车哦。”有一个问。“不是还没找到火车站嘛。”我说。想着明天还要赶路,我就不再跟他们多说,一个人歪到一边去继续睡,一直睡到第二天太阳都出来才醒来,发现老乡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身走了,被子都没带,全留在路桥下的草丛中。

    我走到路边去,打算买几个包子吃,再打的到火车站,这才发现我已经身无分文了。不用多想,我知道,一定他们等我睡着的时候,把我的钱全拿走了。我蹲在路边哭起来。家是肯定回不去的,我连怎么付人家的包子钱都不知道。我接过后,就拿起一个咬了一口。我昨天走那么多路,饭没吃一口,水没喝一口,饿得实在不行了。把卖包子的老板吓一跳,以为我是想赖账呢。我就把自己要回家以及丢钱的事告诉他,也不知道他听懂没有。老板把我让到店里坐着,又给我两个包子。我都还没吃完,就有警察来到我身边,问我住在什么地方了。警察反复问了几次,才终于弄明白我说的是哪一个小区,直接开车把我送了回来。

    我的儿子,他一直拉着警察的手说感谢,说昨晚找了我一晚上。等警察走后,却对我大喊大叫,眉毛横着,眼睛鼓着,那个凶样,我要不是他的娘老子,说不定他还会打我一顿呢。他怎么问,我都没告诉他怎么回事,这一点我还是明白的,说了对我没有一点好处,只会使他们更讨厌我。我去到房间里,关上门睡在床上,但怎么也睡不着,眼泪一直流个不停。他几次扑到我身边,想打我的样子,还真有点吓人。尤其他的眼神,冷冷的,像玻璃的反光,我们家的人,没有一个能像他这样,光看人一眼,就能让你的身子凉个半截,就像他根本就不是我生的一样;他为什么一出门就不回老家去呢,不仅仅是他的骄傲,而是他跟我们一家人都不亲。

    他从出生到小学毕业,我们一家人的心思都在那个病人身上。他的初中、高中、大学都是住在学校,与家人相处的时间还没同学的多,出了社会,我们就更见不到他的人影了。这里面还有些曲里拐弯的事情,他现在所拥有的,完全是靠他个人的能力得来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没人帮过一把手。上高二之前,他哥哥做生意,赚到的钱还能供给他一点,等他哥哥结了婚,半分钱也不给他后,我们就不知道他是怎么读完高中和大学的了。人家告诉我,说他们高中的几个同学分工协作,几个去林木众多的地方找木材,几个去煤矿跑销路,还赚了不少的钱。我没见过半分,读大学也不是万儿八千就能读下来的,所以至今我都不太相信。他对我们全家人都是有怨气的,包括死掉那两个,想来,你还能要求他对我们有多好呢。不过,村里人喜欢谈论他,把他当个人物,在组织部门上班时,说他跳了龙门,光宗耀祖;出来创业——没有人知道他们一败涂地的事情——说他是风光潇洒的大老板,是村里年轻人羡慕的对象。

    躺在床上时,我甚至想,他被那些不切实际的光环糊弄到了。让我来深圳,不过是怕我在家里,到处跟人吵架,得罪所有亲戚,给他丢脸,让他抬不起头来;我要是死在家里,他就更没脸见人了。他安葬了他的父亲,但在此之前,没为父亲的治疗花过一分钱,这让他背了不少的骂名。我要再一死,他那不敬不孝的名声就够臭了。死在深圳就不一样,没人看见,没人知道,更不会有人在乎。

    对他,我还能指望什么呢,想不起来。在我出走这件事上,她的表现都比他要好,没说过半句添油加醋的话。进门后,他只光会骂我,而她,却在厨房给我下一晚鸡蛋面,亲自端到房间里来给我吃。晚上他们散步回来,她还塞给我一个手机,按键老大的那种老年机,告诉我里面存了他和她的号码,还示范给我看,怎么才能拨打和接听电话。这让我很是纳闷,仔细看了半天,才在她的肚子上看出点眉目——她已经怀孕了,至少已有四五个月。看来,这里面有血缘的因素。身体里多一个人,她的脑子就不是她一个人的了,还得反映身体里那一个人的心思。在家里,我早就当上奶奶和外婆了,在深圳,我现在才突然意识到我的这一身份。

    当晚,我重新把事情捋一遍。家是回不去的,留下来,我又不想当一个废物,一个什么也不会做,也处理不好与媳妇、儿子关系的废物。我吃他们的,住他们的,不能要求他们为我改变什么,我只能改变自己。凡事得往好处看,我这几十年就是这么坚持过来的。她怀孕了,行动不便,我以往的表现让他们觉得对我半分也指望不上,我得改变这一点,一个当过母亲的人,我自然会有我的办法。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就是偷偷地坚持捡垃圾,但存下的钱不是为了回家。他骂我时告诉我,深圳和老家隔着几个省,要转几次车,我一听就知道,凭我的能力,怕是一辈子都回不去的。说不定我不是死在家里,不是死在深圳,而是死在火车上。我转着弯地想,他再怎么对我不好,他总算是我生下来的,我不能对他不好。我留在深圳,多少还能看见他,都这把年纪了,他再坏,也不能把我怎么着,我自己也要忍着点,还能看他几眼呢;再说,有我在,他与死亡隔着一层,到处奔波时,自然会心安一点。家里面那两个(我都习惯了,以为家里我只有两个孩子了,大女儿死后,我也就当自己没生过她了),那么多亲戚朋友在身边,我是一点也不担心的。以前不明白,现在不会了,什么时候也不能忘记我做母亲的职责。

    我存的钱都用到她的身上去了。我已了解她的饮食习惯,她每天下班回到家,常会发现我已做好饭菜等着她,不是贵州风味的酸、麻、辣,我做得比较清淡,每天保证有一荤两素,荤菜我能拿出手的,只有鸡、鱼和猪肝,有的清蒸,有的红烧,有时又用来煲汤。那些厨房电器,通过一再向她请教,我也能摆弄顺手了。我从未让她吃过隔夜的东西,吃不完的我就倒掉,要保证新鲜,在这点上,我一点都不会含糊。素菜如果他们没特别要求,我就在豆腐、土豆、红萝卜、菠菜、木耳之间换着来。手里钱多的时候,饭后我还会给她准备一点水果。我怕摸冷水,凡是要给她吃的东西,我都是用温水洗干净的。一起生活这么长时间,我只要把话说慢一点,她还是能听懂我说什么的,她有没认真听我不管。她吃着我削好的水果看电视时,我在一边,把在深圳所学的知识都用上,啰啰嗦嗦地告诉她,不管在哪里吃饭,都不要挑食,要荤素搭配。当然,也不要贪食,要少吃多餐。不要吃生冷的、刺激性的食物,不要喝外面的那些饮料。在老家,我们把鸡蛋打在开水里,放点糖,搅一搅就可以喝了,城里人喜欢喝牛奶。她上班时,最好早晚都喝一杯牛奶。见她有所反应了,我又继续说,要注意多休息,钱赚多赚少都可以,孩子才是最重要的。没事也不要干坐着,适当运动一下也很好的。她把眼睛从电视上转到我身上,看着我,轻轻地叹一口气。

    我做这些还是有作用的,她的身体红红白白的,胖了许多,看着更像一个孕妇了。他把这些都看在眼里,表现出从未有过的阔气来,一次就给了我八百块钱,让我来安排大家的生活。他依然那么忙,她的预产期又越来越近,这时候,没得选择的是他们,包括带我去大医院看病也是这样的。许多事情都跟我预想的一样在变化,可我的身体又拖了我的后腿。前几个月,又是侍候她,又要偷偷捡垃圾,我被累着了,我发现自己右耳朵的听力也越来越差,有时候他得对着我大声喊叫,像吵架一样,我才能听清楚他说什么。头晕的程度也在加重,有时昏天黑地的,我给她煲汤的时,还在厨房摔了一跤,左手一个星期抬不起来,我都是用右手给她做饭。这事我没告诉他们,怕他们以为给我的钱,都被我看病了,那又不知该怎么数落我了。直到前几天,她下班回家,发现桌子上没有做好的饭菜,我呢,又躺在房间里,头晕得哎哟、哎哟的喊,才知道,我一直忍着,但现在实在坚持不住了。她第二天正好要去医院做产检,就给他顺便说了说我情况,他们这才带着我一起去医院的。他应该想了一个晚上,才想出这么一个办法来,既带我去看医生,又不多花他的钱,用几瓶丹参片就能搪塞我了。

    我在华丽环岛的大理石条凳上,腿都坐麻了,才找到一个折中的办法。就目前来说,带我去看病,为的却是他们,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我没有一个好的身体,是不可能照顾好他们一家三口的。他们可以对我不好,但不可能对他们自己不好,对他们的孩子不好。我以前虽也吃丹参片,但吃几天不见效果,就不想吃了,下次晕得受不了了,我又去看医生,又继续吃几天,断断续续的,从未认真听过一次医生的话。这回我就坚持吃,长期吃,一直不断地吃丹参片,如果他真的在使什么坏心眼,一旦吃不出半点效果来,他不就打了自己的嘴了吗。理着这个思路,我又反复去想他说的话,觉得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我一头晕就想睡觉,尤其在老家天气寒冷时,睡得身子暖和了,头也就不那么晕了,与他转告我的大脑供血不足的道理是一样的:我睡着的时候,心脏和脑袋是平的,血不再像往上爬时那么困难,很快就能流进去;身子暖和了,血流得快,进入脑袋里的血就比站着的时候多。

    或许,只是他一贯的做法,已让我对他失去信任。想到这一层,我的心里这才开朗一点。我起身往家走,还转到小区边上的菜市场,准备带一只鸡回去,晚上继续给她煲汤。刚到菜市场门口,他就打电话来了。问我在哪里,我说买菜。他让我别买了,赶快回去。他说得很急,我车身就急忙往家赶。回家才知道,他已经出差去了,她却躺在沙发上,满头大汗,痛苦地挣扎着。一看就知道是要生了。她已打了医院的电话,让我在门口看着。我还没出门,就听见120车子的刹车声,出门时,医生已准备好担架,像救火一样冲到家里,把她放在担架上送到车里,连带我,一并拉回上午我们还在看病的医院里来。医生在车上就开始打电话安排,一路顺顺当当地把她送到了三楼的产房里。

    医生不让我跟进去,只让我在门外等着,什么地方也别去。可我等了三个多小时,等得天都黑了,等出来的是一个穿着白大褂,带着口罩,连面目都看不清的医生。医生开门让我进去,说她有事跟我商量。产房比我测试耳朵那间小房子大多了,灯光也比那里面亮,我晃眼看着她躺在中间那张白色的、一边高一边低的产床上,双腿劈开,搭在下部支楞着的两个托盘上,身上盖着一块白布,正躺在那里哭呢。我又四处看看,见不着孩子,才明白她还没生下来,她和医生都遇到问题了。她看着我,眼泪更是流得哗啦哗啦的。她给我说的时候,医生也在帮腔一再给我强调,说脐带绕着孩子的头,生不下来,要剖腹产。是她叫我进来帮她签字的。她知道我不会写字,看着她无助的眼神,我知道她并不想按照医生所说的做,她是在向我求助呢。

“幺们(年轻人们),”我说,“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非要在肚子上开一刀呢。”

    她知道,我是不会同意医生剖腹产的。我没事时也会跟她说,我生了四个孩子,我的两个女儿加起来,生了十几个孩子,没有哪一个是剖腹产的。她记住我说的话了。人的皮肉,就像一个口袋,包住骨头,包住血液,还包住精气神,你开一个口子,精气神不就跑出来了吗。我之所以这里不病就那里痛,就是我身上的口子太多了,都是我跟着村里的年轻人去山上卸各种重物时,磕磕碰碰划开的,山上的寒气都进去了,什么老寒腿、风湿心脏病、耳聋、头晕,不都跟这个有关吗。她生不出来,应该是太过紧张,担惊受怕的缘故。是头一遭,身边没有亲人,面对着几张模糊的面孔,几个只求完成工作任务,完全不考虑孕妇感受的医生,她胆怯了,提不起做母气的胆气和魄力来。

    我走近去,紧紧地拉住她的一只手。我都六十八了,不知已经历了多少生死和风雨。跟年轻人不一样,我这一身皮肉里,不只有精气神,还有抵御各种磨难的力量。我抓着她,就是要传递给她。作为女人,我们都经历过同样的生死考验,这一刻,我们的心是想通的,她也一定能感受到的。我的另一只手,还不停地为她揩拭额头上的汗水,就像我当初为自己的女儿加油打气那样。我还不停地捋她鬓角的头发,给她一个长辈所能给予的精神安慰。

    “没事的,孩子。”我说,“树上的果子,地里的庄稼,一旦成熟,自己都会掉下来,何况是一个人呢。”

    “他是你的孩子,”我继续说,“你心里什么也别想,只想着他,可以吗?”

    她看着我,使劲点一下头,不出五分钟,我就听一个医生傻乎乎地说,“开了,……看……头了。”我就冲她笑笑,继续鼓励她,不出半小时,一个医生就剪开脐带,双手把一个粉嫩嫩、皱巴巴的孩子棒起来给她看。他们让她猜是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她抽回手去,捂住脸,泪水又从指缝里流出来。

    我真的为他和她高兴,看着那个孩子,我心里也明白,他一来到世间,我就真真切切地有了用武之地。我得帮他们带孩子嘛,他们那么忙,忙着赚钱买房子;至少,在这个孩子没上小学,自己能穿衣吃饭,能到处跑,你都不用担心他的安全的时候,他们不但不会赶我回去;还会用点心在我身上,继续带我看医生,给我吃点好药,让我身体慢慢好起来,以便照顾他们的孩子健康成长。

                                                                                            2013年1月16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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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这篇文章说是小说,看起来更像散文,情节跳跃,语言流畅。用诗的语言描写了三代女人。“这三个女人,既想成为和自己母亲一样的人,又拼命挣脱上一代的束缚,想做完全相反的人,她们是那样的不同又是那样的相似,”最后“她们又都变成了一株植物……”三位母亲人生完全不同,第一位母亲生了生育过度,劳累不堪。第二位母亲被计划生育,守着女儿过着没有男人的生活。到了第三位母亲没有婚育,领养了“我”,人口终于负增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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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这篇能吸引我读下去,特别是写深圳家长的卷,写得轻松自如,也令人读来轻松活泼,不像有些人写的那些,自认为硬是道理。其实嘛,像深圳中学,那么几十个人能上清北,整人数一千七八,盲目跟风卷,还不是傻丢钱。我是看原籍是四川人的作者来认真读的,当年我伯父57年毕业于北大然后去四川教大学。 作者的文笔原浆味,不僵硬,很潇洒自如,故事与故事交织在一起,也不零乱,很干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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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很纯粹的思绪,诗意随诗人所描述的花朵、燕子、海鸥飞扬。诗歌有无数的表现形式,这样的唯美诗句令多数人开心,因为读来轻松,忘却了一切,没有现实的了磕绊。诗人是热爱大自然,热爱生活的,所以能把日常琐碎写入诗中,并且是在开怀时写的,不信你去读“宠物狗的耳语”,写得可爱极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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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3/10/11 15:20:30
  • 文字如饭菜,厨师好,材料好,味道好,“三好”才算好。这篇小文有此三好。真没想到,六六作者的文字的语感——味道这么好——轻、松、醇、纯、新、鲜、透。虽不长情节,但生活、情感、品格、精神等的功夫已内涵在长长短短的句子和温情从容的对话里了。文学是人学,不光是写“人”,最重要是“人”写,“人”的精神与“写”的劳动最好是自然、和谐、统一,那么他一落笔,便有了个人的味道。文如其人是此理,六六找到了文学的钥匙。

    廖令鹏太阳下山有月光

    2023/10/11 11:23:25
  • 这是一篇很有涵养的散文佳作。其涵养,不仅体现在作者深厚的文学功底、不俗的艺术造诣与丰富的知识储备上,更体现在作者见天地、见苍生的通达境界中。作者文笔雅致、从容、大气,于云淡风轻、静水流深的叙述中,将自己的艺术史、心灵史、家族史与地方志乃至中国当代史融汇起来,让我读得心潮澎湃。这篇散文值得再三品读。我的10个提名指标已经用完,读到此文,忍不住赘评几句,以此表达对此文以及此文作者的敬意。

    孙行者墨点无多泪点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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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这应该算一片非虚构小说吧,报告文学似的笔调,熟悉的场景,很像是讲述的真人真事。时代背景是大家共同经历过的,主角的南漂经历,也容易让人感同身受。题材和角度虽然有点旧,但这种孜孜不倦的书写,也是值得铭记、关注和尊重的,就如同社会不能遗忘个体在时代潮流中的命运沉浮,这座城市不能忽略每个人微小的内心世界。只是小说开头入戏有点慢了,人物形象不是很立体,这可能跟笑兰写惯了散文有关,节奏感方面建议再润色一下。

    张夏远方以远

    2023/10/10 23:40:55
  • 谢龙的小说,笔调轻快、跳跃,年轻态。但又带着生活的肌理和质感,夹叙夹议转换自然。心理描写深刻而简洁,自然流露,就像不时迸出的小火花,有点个性。抑郁症能通过这种偶尔自我放逐,文艺的漂泊,在山水间行走呼吸而痊愈吗?当重新面对生活本身时,那种曾被唤醒的孤独只会更清晰,被现实的泥泞重新碾压时只会更疼痛。文学难以拯救生活,但或许可以拯救心灵。靠近,治愈不了社会人生赋予的隐疾,但或许可以解释它。

    张夏​靠近

    2023/10/10 23:1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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