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须扫一眼，嘉莉就知道自己是整座大厅最漂亮的女人。尽管她身上这件墨绿旗袍的面料是廉价的灯芯绒，盘扣上连颗人造珍珠都没有。裁缝说了，领口的珍珠倘若用上好的孔雀蓝，肯定完美。但要额外加四百块。四百块！够她再做一件雪纺衬衫了！所以，她执意用剩余的面料做手工盘扣，绝不再添钱。毕竟说好了，手工是不收费的。当然，她对裁缝说的是：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不想太突兀，朴素的布料更适合自己消瘦的身段。

要是配上透亮的翡翠手镯，就更完美了。但她顶看不惯浑身上下珠光宝气的人，简直能亮瞎人眼！玉镯就不同了，安安静静的，能提升不少气质。可是，玉镯这东西，年轻女孩通常是不戴的，它是暴露年龄的信号。所以，自己没有这样一个美物，倒也省心。她可不想让人看出自己已经是三十多岁的老女人。于是，她随手捏了个黑色皮筋套在手腕上，故意扮出少女慵懒的气质，恰似刚睡醒，随时将一头长发扎个任性的马尾一般。可是，她精心盘好了头发，用不起眼的黑夹子将熏足油烟的辫子束成高高的发髻，连发油都省了。她懂得：只要将长长的脖颈微微倾斜一下，风情就已经满了。配上高挺的胸和结实的翘臀，没几个男人的眼睛舍得从她身上移开，更不要说她引以为豪的细腰了，妖娆的曲线完全符合雄性动物的所有幻想。她确实不需要珍珠和玉镯。

按说，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脸上总该留下点妊娠斑之类的东西。可是嘉莉遗传了妈妈的优质基因，连雀斑都没有，柳叶眉、丹凤眼里盛着满满的媚气。她深知自己眼里的杀伤力，不必要时就低眉垂目，省得招惹轻薄之人。但是，这样以来，反而使她更添羞涩之美。何况，她高挺的鼻子玲珑有致地说着话，涂了桃色口红的嘴巴轻巧地翘着。

即使最美，也不合适坐在醒目的位置，嘉莉深谙此道。正中间的座位过于霸气，缺少挑逗性，风情会大打折扣。但也不能完全坐在角落里，屏风的后面就更不合适了，靠近门和柱子都不是最佳的选择。最妙的位置，要离C位不远，偏左偏右都相当不错。她进门已经看准了第三排的空位，正好能落入每个人眼里，不动声色，也绝不突兀。

嘉莉刚坐下，将自己漂亮的四分之三侧影摆向人群，她立刻就感受到几双眼睛迅速瞄向自己。个别男人，明明已经看见，却故意游弋开，一本正经和美丽撇开关系似的。她特别喜欢这种类型的男人，迷得魂不守舍却死活不承认。当年，她就是看中丈夫这点羞涩的，刚看她一眼就红了脸。那时，他还是个头发茂密，身形修长的年轻人，眼睛透亮，笑起来有个可爱的小虎牙。可是，结婚仅十年，他整个儿就颓了，地产公司不好做，就卖瓷砖，生意赔了，现在又搞起花木倒卖的营生。做生意时，喝酒把胃弄坏了，风吹日晒倒腾绿植又把整张脸糟蹋得像个小老头。可是，依然穷。付了房租费，剩下的，仅够一日三餐。她不明白，自己的命咋就这么苦！以她的美貌，嫁给多么富有的人，坐享多么奢华的生活都不为过。可当年的她，漂亮的脑袋里没多少智慧，死心塌地相信爱情可以战胜所有困难，任是谁也动摇不了她嫁给穷小子的决心。更让她追悔莫及是，她一时犯浑，还连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倒是儿女双全，可奶粉、尿片，以及为孩子频繁添置的衣物，完全霸占了两口子辛苦攒下的钱。为了省钱，弟弟不得不穿姐姐淘汰的花衣裳和紧身裤，搞得不男不女的。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己当会计赚的钱，还不够雇保姆。索性，自己来做。多好听！全职太太！嘉莉都要哭了，全职，意味着她有更多时间盯着这满屋狼藉、斗方逼仄的出租屋，胸口发闷，呼吸困难！

所以，当闺蜜把音乐沙龙票让给她时，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必须走出去透透气，光是想象散发着高级香水的空气迎面扑来，水晶灯星星点点投射在她身上，她已经浑身激灵起来。更不要说，还有丰盛的茶点、精致的果盘、香槟和鸡尾酒……她故意饿了一上午，中午只是吃了半个苹果，就忙不迭化起妆来。粉底液只剩瓶底了，口红倒是满满一支，睫毛膏全干了，拉都拉不出来。幸好她提早把压箱底的旗袍拿出来晾晒，要不然连穿什么都成难题。尴尬的是，裙摆上有两个发霉的灰点，似乎还长着暗绿的菌丝。幸好在不显眼的地方，沾着清水抹几下，就看得不清不楚了。挂在阳台角落里，晒上半天，整个霉味也散得差不多。

正当她摆出天使般无辜的表情、旁若无人地摆弄手上的皮筋时，一个头发半白的男人匆匆从她身边走过，手里拎着个黑乎乎的大箱子，看似装着大件乐器，另一只手握着长长的麦克风杆。他一边大步流星走上彩排舞台，一边用浑厚的男中音冲着音响师喊道：“嘿！刚才的音效有点闷，声音出不来！把调音台的treblet推上去……还有，歌手的microphone不对劲，赶紧调一下！”音响室冒出个人头，瞥了他一眼，立刻又缩了回去。那男人看似有点不耐烦，也不理会调音师明白了没有，就呼啦一声拉开黑色箱子，拿出一个体型很大、闪着金光的萨克斯。说来也巧，喇叭口正对着嘉莉。他继续头也不抬地忙乎了一阵子，拧束圈，擦笛头，调整按键和麦克风……收拾停当，又侧过脸，冲着音响室的方向吆喝道：“把扩音键推上去，我要试音了……大家安静一下！安静安静……keep quiet please! keep quiet please!please!”一连串的英文脱口而出。说完，他小心翼翼侧过头，凝神听了一会。可惜，没多少人留意他，大厅依旧喧哗，杂音不止。他直直身子，似乎对此也并不十分在意，自顾自地拎起手边金色的大家伙，鼓起腮帮吹了几个音。声音刚落地，他眉头便蹙了起来，自言自语道：“这麦克风是blue microphones吗？”说完，他凝神看了看话筒下端，低声嘟囔道，“一看就是国产货，poor sound quality……bargain!”絮叨了一会儿，他从西服兜里捻出一块白布，轻轻擦了几个按键，擦完后又叠整齐放进口袋里。尽管周遭嘈杂，他还是闭目酝酿了一下情感，才吹出一段旋律来。自我陶醉了那么一会儿，他很快恢复神智，带着满意的神情向音响室的方向点点头，豪放地说道：“Ok ok，就这样吧！”说完，他又摸出白布，如此这般擦拭一遍，才小心翼翼地将乐器放回箱子，步伐沉稳地走回嘉宾席。

所有一切，不偏不倚，全在嘉莉的视线里，使得她就算不刻意，也看得清清楚楚。可是，那男人根本没看她一眼，仿佛她不存在一般。

嘉莉默默叹了口气，像这样气质不凡的艺术家怎会注意到自己呢？她摆弄着身体一侧的盘扣，使劲抠着上面的突起。抠一会儿，又侧过头，偷偷闻了闻自己的肩头，但愿孩子吐奶的味道不要还停在那儿。赠送的香水就是靠不住，还不到一小时味道就全散掉了……正在懊恼，突然，她的肚子咕噜了一声，一股酸水随即涌上喉头。她这才想起自己可怜的中午饭，压根等于没吃。她本能地看向大厅一侧的餐桌，远远的白色桌布上，高高低低的水晶托盘上放着各色甜点，还有切得方正、摆得整齐的水果，海市蜃楼般朦胧又美丽……可是，下午茶进餐的时间尚早，至少还要等两个小时。她咽了一口口水，漫不经心地站了起来。不知是不是因为饿，她感觉腿软，身体一个劲冒冷汗。她默默想：不管怎样，拿个甜品垫垫肚子总可以吧！这样下去，还真有点扛不住，毕竟一直挺着腰身也需要气力，她已经饿得眼冒金星了。心里虽然迫不及待， 她却故意放慢了脚步。要知道，旗袍开叉很高，步子迈大了会走光，那件开了线的打底裤已经很旧了。以及，万万不能让人看出自己的意图，她只是随便走走。

竟然没有一个人动餐！锃亮的银色叉子、玻璃小盘都整齐地码着，草莓蛋糕摆成心形，水晶点心垒成了金字塔，奶油乳酪则结结实实地摞成正方体，红心火龙果切成了菱形，就连朴素无华的苹果也削成整齐的半圆薄片，摆成螺旋上升的模样。仿佛动了任何一块，都会破坏整个艺术品。她沮丧地站在餐桌前，犹豫着要不要转身离开。邀请函上写得清楚：下午茶用餐的时间是四点。嘉莉抬眼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才两点！她忽然感觉头更重了，脖颈都软绵起来。

正在这时，那个吹萨克斯的男人走了过来，他娴熟地拿起小托盘，夹了一个奶油足足的草莓蛋糕，那个漂亮心形立刻缺了个口。嘉莉懵在原地，却见男人摆出绅士的姿势，极为谦卑地向她递去一个玻璃小盘，还贴心地在旁边摆上银色小叉。嘴里不满地说道：“这里的salon实在是太low了，连个waiter都没有……我们自己动手吧！”说着，他打了个响指，又给自己加了块重乳酪，结实漂亮的正方体立刻歪倒了。嘉莉有点不好意思，但愉快地接过他递来的盘子，挺了挺腰背，细着嗓子说道：“谢谢您，您太贴心了。”话音刚落，男人便带着惊异的神情看向她：“哇！你的声线真好，绝对是可造之才！”说完，他像发现稀世珍宝般认真地打量了女人一番，微微鞠了个躬，柔声道：“像您这样有修养的女人也真是不多了。”嘉莉的脸忽然热起来，手脚一阵发软，她矜持地夹起一片薄薄的苹果片，礼貌地冲他说了声谢谢。不得不说，眼下发生的事儿有点突然，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苹果片毕竟是放在最上端的，怎么拿也不失礼。但甜品肯定不能去夹，高热量的食物是漂亮女人都该回绝的，对于优雅女人来说，更是从来不碰的。一片苹果片，够了，刚刚好。

一片苹果片！嘉莉得体地转过身，步伐轻盈地走向自己的座位。她的腿更软了，来回一折腾，加上刚才的亢奋，坐下来简直发抖！她朱唇轻启，一小口一小口地将那小片苹果咬下去，口里微甜的水让她平静下来，但喉头的酸水更浓烈起来，不争气的肚子又响了起来。正在懊悔，远处的男子忽然出现在她身边，礼貌地接过她小手里的碟叉，和自己手中的空碟叠放在一起。嘴也没闲着：“这茶点的味道实在是糟糕透了！我在英国留学那阵子，下午茶肯定有咖啡，至少有四种口味，甜品也一定有Tiramisu和Scone，还有我最爱的Treacle Sponge pudding……”男人中英文流利地交替说道，滔滔不绝。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女人有点慌，一声不响地绞着手。

男人似乎并不期待女人说些什么，站在旁边继续说：“Coffee，这里的咖啡竟然是速溶的！My God！真是让人crazy！要知道，咖啡我最爱cappuccino和mocha。你呢？像您这样甜美的女孩，应该喜欢cappuccino，不苦，还有奶油的丝滑……是的，slightily sweet，是这种感觉吧？”嘉莉用手揉了揉太阳穴，胡乱地点了点头。这样的谈话，让她如坐针毡，她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还好，他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回答，又换了话题，自顾自地说下去：“这里的天气实在是热得让人insane，我还是喜欢Australia的气候，海洋的温润总是舒服的。这个季节，New Zealand是最美的，漫天的红叶，就像童话……”为了让男人知道自己在听，嘉莉用力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