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一)
年底的时候正是搭台看戏的时候,潮汕人家是一定要迎神看戏的,戏是答谢的戏,神明保佑你一年四季平安,到了这年底的时候,应该、理应表示表示。
戏虽说是请给神明看的戏,神明坐在四十米开外的祠堂里,到底喜不喜欢也不会说的,小孩子却是喜欢得很。
早早地就相约了去看戏的,会有一个搬了草席或是椅子,早早地且占了再说。这边洗澡间最是热闹,要赶紧洗了澡,因为是不打算看完了戏,大半夜里还要相等着洗澡。虽然大多的时候,小孩子是吃了糖,买了玩具,在十点一过,就开始疲疲欲睡,陆续散了回家,离大半夜真正的大戏迷到家,早在睡梦里又吃了几回糖去了。
小孩子从来都不是真正的戏迷子,他们总是钻在搭起的竹台子底下,用了细细的竹签,眼睛就着木板之间透出的微微细缝,嬉皮地戳出去,那台上唱戏的戏子,也许还好都穿着高高的梆子鞋,倒一次也没听说过边唱着戏,突然跳脚起来的。理事会里的大人,会打着手电筒,猫着腰,时不时地来巡,他故作凶神恶煞地一轰,嘴里头骂一骂潮汕人的土话,也就过了,小孩子哈哈地鸟兽散了,不一会儿,又会乌合一队,开来。——从没有玩累的时候。
我也在台子底下玩过,戳过人的脚,听到上面传来的骂骂咧咧的话!我不挑戏子的脚戳,我把位置往两边一放,专往打鼓的敲钹的脚上作弄去,被骂了还一通高兴,这仿佛成了对自己手法高超的宣传。有时,会也把“小浑蛋”的面目放一边,在台底下安安静静地荡起秋千,但通常晃了晃就走了,低矮的台底既没有喝彩的观众,也没有白晃晃的光,到底有些地方不对。
便好好地去看一场戏吧,可是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的,虽是潮汕话,却是怎么也听不懂的,就着字幕也要到识了字的时候。就且看着吧,看那戏子脸上红红白白涂的粉,看她身上穿的衣服,大概都没有浆洗过,那缀着的白流苏被灰尘浸透成了土黄。她穿着一定不暖和,单薄的一件单衣,也不许套上外套,也不许如我们冻得缩紧了脖子,还可以往姐姐、往看戏人的身上靠。那个粗着嗓子唱的人,庞大的深黑底戏服看起来倒是暖和,但我不喜欢他,他一出场,我们就会喊:“‘干亲’来了”,这个是“干亲”!其实是半点不知道他是谁的,更不懂什么是“干亲”,大人们那么说过一次,便恍恍惚惚以为这就是他的名字了。只道涂着黑白色脸的、粗嗓子的、不好好走路的,就叫“干亲”。到了许久许久以后,是在能把潮汕话翻译成普遍话,才忽然明白,潮话语音的“干亲”,就是“奸臣”的意思啊。那唱戏人,也许演的是一个坏透了的国舅,又许是一个坏透了的国师,但潮汕人就是不记住他的名字,潮汕人就是不记住他的官衔,只一概地,用了“奸臣”来称他。脸谱化了的唱戏人,用他的脸谱坦露角色的性格,潮汕人用一个名称来回赠,这名称有着潮汕人分明的爱憎!
(二)
好像是忽然间长大的一样,我长大了,潮剧也老了。潮剧老了,跟着我看戏的心情也老了。
二十年后的戏台,冷清极了,冷得人们都可以不再大老远地从家里搬来椅子占住位置了,可以慢吞吞地,到给神明添一注香时,去从祠堂里借用了来就行。小孩子宁愿在家里看无聊的电视剧,也不去看了,长大了二十岁的那个小孩子,也全没了孩童时的欢喜。
古代深闺里的女子,到了正月十五才许从四角的天里出来,终于可以男女不忌自由通话,虽然旁边定然有个丫头警醒着,到底是陈设。便要倾尽了心思,把眉眼修一翻,把素爱的衣服早早地熏过香了,把满腹的才情酝酿着,把娇羞飞抹到云鬓,只待他哪个不经意间经意地出现。历年年底的戏,都是最盛大的,要邀请了七姑八大姨一起来看戏,把嫁出的女儿也叫过来,一大坛子的粿团,需要一帮女人同心协力。丈母娘很明白地发话了,女婿的总是通情达理。未出嫁的女儿,尽管母亲或严肃或不严肃地告诉说要学做起来,不然哪天嫁不出去,女儿还是懒懒地,埋头手机。
在戏台子底下,定该是有些个花花绿绿的男女,四乡八里的因为一定会错开敬拜神明时间,便一定该有四乡八里的年青,这不就是古人的元宵节么,最适宜制造暧昧。一乡一里的,村头村尾的,平日各顾自己的工作,小时候还是说话的,扮过家家,长大了却忽然都不说话了,在这时候,都会被家里叫了回来,因为有姐妹团兄弟帮的缘故,该是很可以叙一叙的,不定又有新的认识;那些从邻里邻乡猎艳来的少年,也很可以逢场作戏一番。
岂料,时代已时过境迁!
母亲每每去添香的时候,都会问,“不去看戏啊。”
我答:这天多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