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放逐之地
1、
“救我干鸟,老子活够了,一觉睡过去多好,偏你们多管闲事把老子救活,往后你们养着老子吗!”
病房里传出时强时弱的喝骂声,两个护士在护士站交头接耳,不时爆出一阵略带克制的笑声。
病房里喊得久了,大概嗓子也累,终于归于平静,空荡荡的走廊里铺满落日余晖,门窗紧闭,将风沙阻挡在外。
医院,是小医院,小到它更像是一个诊所。
但在冷湖,也尽够用了,这个小镇上统共也没多少人,以至于每一个人都毫无秘密可言,就算光着身子在大街上走,也未必有好奇的人去围观。
老头叫杜仲,年轻时特种兵出身,后来听说犯了错误,被上头流放一般扔到冷湖来,自此这个外乡人就像沙漠里的胡杨扎下根来,再未离开过。
太阳落山前,之前闲聊那两个护士中年轻的一个举着托盘进来。
“一号床病人,该打针了。”
杜仲缩在床上,眼皮都没翻,嘴里嘀咕着:“还排号呢,你们这院里就老子一个躺着的,编什么号,还有二号病人吗?闲得蛋疼。”
那护士也不理会老头的唾沫星子,似乎早已习惯,动作麻利地抓过老头一只胳膊,在手腕上扎下针,调整好输液的速度,全程没有跟老头说一句话,收拾好就转身出去。
“娘的,都不跟老子说话啊。”杜仲躺在床上愤愤不平,但是失去了发泄对象,他这股子火气也就没有持续多长时间。
虎落平阳被犬欺,龙行浅水遭虾戏,杜仲年轻的时候何等威风,一旦壮士暮年,总是凄凉多过荣耀。
一个人躺在床上出神的时候,他眼前总是恍惚有个人影,是她吧,杜仲这时候十分懊恼自己的老花眼已经严重到如此地步。
真希望是你啊,他心里想。
……
杜仲二十八岁那年到了冷湖,从此再未离开。他曾经答应过母亲的要求,此生都不会踏上冷湖的土地。
但是他食言了,仿佛脑袋里有另一个自己不停地蛊惑着他,要去,一定要去,冷湖是他此生的归宿。
就像他的父亲,杜仲很小的时候就听周围人说,他的父亲曾经去过冷湖,回来之后就得了外星病。
外星病,是老百姓的说法,自从多年前人类中爆发一种怪病,患病的人会在短时间内失去自己的意识,变成行尸走肉一般的活死人。
可他们又不是植物人,因为他们自此之后不会再有睡眠,只是一刻不停地到处游荡,幽灵一般。
而在他们的脑部能够发现的唯一异常,只是一种结构很简单的冠状病毒,除此再无其他。
许多年过去,聪明的人类征服了海底和星空,却无法征服这种在显微镜下结构极其简单的冠状病毒,于是只能将之归罪于尚未证实有无的外星人。
杜仲初来冷湖的时候,寒冬料峭,车窗外的植被越来越稀疏,绿色逐渐消失,世界的色调缓缓蜕变成枯黄。
杜仲有些意外,军列的速度似乎格外缓慢,出发已经两个多小时,还没有到达目的地,他靠着窗边,阳光照进来,与外面完全是两个世界。
温暖的阳光使人慵懒,他有了些睡意,头天晚上他还梦到了晓静。
高中时候的初恋,只是在梦里刹那间露了个脸,运气好的话,今天或许还会梦到,入眠之前他这样想着,但梦境这东西本就虚无缥缈,比现实还要不靠谱。
此刻,杜仲坐在车上,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天空晦暗,空气污浊,遍地飞沙走石。
视线所及都是高低错落的金属机器以及稀疏杂乱的土黄色建筑,这些建筑倒是眼熟,像极了一些民俗画册上百十年前北方村落里的土坯房,只是没有窗子,所有的建筑看上去都只有一个门。
他环顾四周,看不到一个人影,连个活物都见不到,只有这些死气沉沉的建筑,还有停止运转的机器。
耳后有一点响动,他转过身,不远处有个建筑物的门打开了,隐约露出一张人脸来,因为隔着尚且有些距离,风沙又大,看不很真切。
只觉得是个年纪不算小的男人的脸,他往前迈了两步,看清了一双眼睛,随即身子震了一下,杜仲睁开眼,列车正在减速,外面的天空也黯淡了许多。
从车上下来,眼前是一座方圆约三公里的小镇,基础设施完备,人烟稀少,看上去有些冷清。
这里地处沟通青海西部与新疆、甘肃两省区的接合点,横贯青海西部三条交通大动脉——青藏铁路、青藏公路、青新公路,有两条与冷湖镇相连。
最主要的是,该地地处柴达木盆地西北缘,地势北高南低,有较厚的砂砾卵石层,工程地质条件良好,能满足工业建筑的地基载荷要求,大约这才是冷湖基地一直没有被完全放弃的原因吧。
列队之后,这一批六十三人的驻军在小镇基地的大门口集合,这时候,杜仲看到一个人影从车上飘下来,是裴俊,该死的官二代裴俊,这小子脸上的淤青还没完全消退,此刻就一脸欠揍大摇大摆地从杜仲跟前走过去了。
裴俊是个典型的阔少官二代,不知道脑袋里哪根筋没搭对劲,他竟然跑到部队上来,外人看着是去历练,实际上就是耍,混日子。
他爹是某军区大佬,谁敢招惹,哪个敢训。
前些天裴俊外出喝酒闹事,调戏了一个平民的小姑娘,恰好杜仲路过,他可不管裴俊的老子是谁,上去就是一顿爆捶,结果回去就被训了半天,关了三天禁闭,要不是裴俊被他老子召唤回去,怕是不能善了。
这时候遇见对头,杜仲心里隐约觉得不妙,但裴俊并没有耀武扬威,只是瞥了杜仲一眼,便走开了,看上去不是为了来找自己麻烦的。
杜仲当然不怕麻烦,可被这种人黏上,毕竟不是好事,能避免还是好的,他心里暗道侥幸。
队列前面两排已经跑步进了小镇,后面的人就三五个一组被派去了别处,等到杜仲这里,他和左右的三个同伴被分到一组,驻守地是八十公里外的五号基地,位于冷湖五号地区东南宗马海沉积区的西北方向。
杜仲很满意,于他而言,这本就是一场放逐,除了寻找父亲在这个世界留下的痕迹之外,他主要是为了躲避这个繁杂的世界,逃离一切的世俗纷扰,求个清净。
冷湖荒废多年,虽然政府近年来一直派军队守护,但毕竟是曾经被遗弃的基地,被派过来的兵都是最烂的,要么是被别人放弃,要么是自己放弃了自己。
于是,冷湖在军人之间有个很贴切的别称——“冷宫”,士兵们习惯上称之为孬兵的天堂,因为到了这里,不论如何放纵也没人管束。
除了一个军人的身份之外,他们和放荡形骸隐居山野的村夫没什么区别,要说有,那也只是吃穿无忧,活动范围有限而已。
许多年前,有一部电视剧叫《士兵突击》,里面的主人公叫许三多,他也曾被放逐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基地,那里只有一个所谓的红五班,加上许三多也就五个人。
红五班就是逍遥自在散漫无度的混日子,但傻子似的许三多却修了一条路出来。杜仲胡思乱想,这一段莫名从眼前过了一遍,他差点笑出声来,许三多,真是个sb。
整装待发,他看了一眼自己的队友,两个大高个,看上去至少一米九,还有个略微比自己矮一点,大约一米八的样子,长相都没什么特别,但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具体那里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
八十公里,又经历了一番颠簸,车子终于在一栋土黄色的建筑物前面停下,下车第一眼就看到了国旗,四个人敬了礼,这才环顾四周的环境。
建筑物所在的位置略高,俯视四周,左右方向各有一个湖泊,据说这里叫牛郎织女湖,是咸水湖,面积约一平方公里,平均深度零点一米,由地下潜水补给。名字好听,环境却不太好,听说湖边只有锁阳这种植物。
基地不远处有几栋白色建筑,来之前就做了了解,那是当地的两户居民,大约以后有的是时间去拜访,杜仲先进了基地,另外三个紧随其后。
房子里有一个老兵,他没有做个人介绍,冷冰冰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机械地给四个人介绍了基地的基本设施情况,以及周围的环境。
老兵拎着包上了军车,扬长而去,留下四个各怀心思的人,这里,似乎不能平静了,而杜仲也没有想到,他会被困在这里度过余生。
2
看见年轻护士端着托盘回来,年老些的那个护士一脸笑意:“怎么,又吃瘪了?”
年轻护士撇撇嘴,小声嘀咕一句:“呸,这老不死的,他当我乐意伺候呢?有能耐他自己去死啊,要不是上头的任务,我才懒得理他,听说当年还是风云人物,是个什么英雄?我看就他这样,当年的事情也未必是真。”
年老的护士摇摇头,说:“你来得晚,有些事不清楚,当年他可真是风云人物了,每天都有成千上百的人专门到冷湖来见他。
那会儿还没有专列,都是自己开车来的,咱们这里也还没有现在这个规模,那会儿人更少,地方更破,还有乘私人飞机来的。
至于想要采访他的媒体记者那就更多了,可他脾气怪,从那会儿就怪,基本上谁也不见,就在他的小屋子里猫着,死人一样,偶尔出门被那些人围着,他也不恼,也不说话,就板着一张死人脸。
大约过了几年,来的人失了兴致,也是磨得没了性子吧,来的人就少了些,越往后越少,直到最近两年,基本上十天半月也不见有一个外地人过来了。”
“真有那么邪乎?他到底做了什么?”
“我也是听说啊,说当年那场外星病本来就要全球蔓延了,是他阻止了外星人。”
“真有外星人?”
“嗐,谁能说得准呢,反正我是没见过。”
“可上头叫我们监视他,又是为啥?”
“听说他身上有秘密?应该是有什么东西,上头需要拿到。”
“他就一个糟老头子,直接强行拿走不就行了?至于那么费劲吗?”
“这就是你年轻了,听说那东西不能用强,否则就会自毁,而且还连带着不能对老东西使手段,只能等他哪天自己想不开了,自己抹脖子或许还行。
除此之外就得他主动交出来,其实啊,也是赌,赌这老东西临死的时候能奉献一回,要不然他咽气之前把东西毁了,上头也没招使。”
“那他天天喊死喊活,我们不救他不就正好?”
“你信他?别看他嘴上喊着要死,他可一点都不想死,身上有一丁点不舒服就跑医院来,咱们还不敢得罪。”
……
杜仲到冷湖的第八天夜里,正是他执勤的一天,前所未有的遇到了袭击,他们所在的那个基地,据说从设立那天起从未出现过外人。
所以,杜仲发现有外敌的时候也有些吃惊,但随即似乎意识到躲在暗处向自己开枪的人也许并不是外敌,而是自己的队友,和他猜测的差不错,这几个人来之前都见过裴俊。
三比一,这个结果不难猜测,本来必死无疑的杜仲趁着一场风沙躲进了不远处的白色民居。
他就是在那时候认识了九月,一个大眼睛的少女,扎两条粗长辫子,她在自家发现杜仲的时候,他已经近乎昏迷,九月没有告诉自己的家人,而是把杜仲藏在了储存杂物的一个角落。
以杜仲的伤势,即便有九月的照料,能在那样的环境下活下来也算是生命的奇迹。
“你是谁?”这是杜仲睁开眼说出的第一句话,彼时正端着一碗稀粥过来的少女有一瞬间的恍惚。
“我叫九月,这是我家,我看到你受伤,不过你能活下来应该归功于你的体质好,要不然我可能也救不了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