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高中那阵子，参加高考的人特别多，想跳出农门的学子如过江之鲫，急流勇进，互不相让，甚至进考场抱一定要赢的雄心壮志，舍我其谁。县教育局只好祭出高招，高考前先预考，果断淘汰那些趁热闹的劣质考生，来缓解紧张的考场名额。也就是说，毕业生必须在本校参加统考，在教育局分配下来的有限名额中取得参加高考的资格，才能正式参加全国统考。复读生有优势，他们复读两年甚至三四年的经历都有，占尽师资考场经验等各方面的长处，轻易就粉碎了我们应届毕业生的高考美梦。我难免忧伤，自己五年小学、三年初中加上两年高中，十年寒窗披肝沥胆准备就绪，一下子就跌倒在起跑线跟前，差点儿落泪。我心寒自己连参加全国高考的机会都落空，又无钱复读争这口气，实在无可奈何，唯有卷被盖灰溜溜回家伺候责任田了。

在家呆了一年，感觉生活实在没有奔头，责任田仅能填饱肚子，理想中的富裕日子望不到边，威名远扬的万元户不是轻易就可以炼成的。经同村兄弟的引荐，我毅然决定到深圳去打工。但深圳不是说去就可以随便去的地方，就算你筹措到去深圳的足够车费，甚至还有人自告奋勇充当你的陪伴人，一路同行，你也去不了深圳。深圳能够称为特区，总有其独特的地方，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你必须取得边防证，通过边防检查站才可以名正言顺进入深圳。思富心切的我，拿着用工单位的证明信，赶到公社的派出所，取到边防证的申请表，迅速提笔填写，说明到深圳的理由，无非是工作、探亲、旅游……然后到大队加盖公章以示属实，交纳二十多元的工本手续费，大约两个星期后，由县公安局核发，贴着我相片的边防证，就被我从派出所工作人员的手上接了过来，当即兴奋到心跳加速，然后是喜滋滋、小心翼翼将边防证放进口袋里，得意忘形回家去，径直向同村同龄人炫耀逞强了起来。

之所以如此欣喜，当然知道深圳是个好地方，三来一补的工厂多，其他行业也跟着水涨船高兴旺发达。工人的需求量特别大，加上工资普遍高出内地许多。像我这样的年轻人，都会趋之若鹜，欲成为在特区赚大钱的一员。当然，要想到深圳去打工，没有关系，也就是说如果没有介绍人，边防证不会轻易批给你，你根本进不了深圳，想靠碰运气谋得一份工作比登天还难，是否有裙带关系就变得至关重要了，我算是幸运的其中之一。

花费十多元车费，从早上六点乘车奔赴深圳，迎头阳光普照，内心意气风发。未料途中堵车频繁，龙江、九江、广州市区，一个市区比一个地方塞车严重，到晚上七时才到达罗湖车站，步行到黄贝岭村落脚，安顿好后接近八时了。历经两百多公里的长途考验，加上道路不平坦，沿途颠簸，早已腰酸屁股痛腿脚麻，但个人的意志力依然昂扬，因为前方有美好的收入呼唤着我，催我激奋，甘受付出代价。为了省钱，途中停车我没有食午餐，肚子此时已经饿得“咕咕”叫。赶紧到村边山腰的小卖部买两包方便面泡热开水，算是首次抵达深圳的庆祝晚宴。

顾不上熟悉游玩一下罗湖区周边的外部环境，第二天就跟着介绍人上班去了。工作是安装电话线管和拉线，是眼见就学会的力气活，不算复杂不讲技术。如果在混凝土的街道、马路上，开膛破肚干活就比较繁重，但有气动钻机冲击震碎混凝土，不算劳苦，但“突突”的撞击声振聋发聩，让耳膜麻木，我似半聋，工友的说话声大多难闻，一天到晚下来累得也会腰痛手脚软；如果在沙地或泥土中挖掘沟壑，就变得极度轻松了。工钱是按每米计算的，工程进度越快收入越高，我们全体员工干得热火朝天，我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工作。干劲冲天、豪情满怀下，不知不觉一个月就过了去。当月工资发到我手上，我几乎傻了眼，竟然有一千多元，吓我一跳，欣喜兴奋得一夜难眠。自己干上一年就是万元户了，回到家乡建两层小洋楼不成问题！要知道，普通工厂的员工，月收入才两三百元！第二天晚上，我情不自禁请介绍人吃了一顿，算是表示对同村兄弟的感激和感恩！

周末，我们一班同事乘坐公司的工程车到沙头角闲逛，要亲身目睹闻名于世、慕名已久的中英街，给自己的人生履历增添自豪。一条街道两个世界，堪称一绝，中国绝无仅有。在中英街检查站外面，街道上人来人往，不少人在街道边讨价还价，盛物品的包装塑料袋光鲜亮丽，让我向往羡慕。我有点儿摸不着头脑问兄弟：“他们在做什么呢？”同村兄弟告诉我：“他们在做交易呀！”我感到惊奇问：“顾客不是到中英街购物的吗？”同村兄弟答：“一些人从中英街购物出来，然后转手卖给在外面等候的顾客！”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外面的顾客不进去中英街购物呢？”同村兄弟神秘一笑答：“进中英街要有特别通行证的！”

恍然大悟的我，对眼前这么轻松、愉快、便捷的赚钱方式羡慕至极。但仅仅是想想而已，我清楚有一万个理由，我绝对申请不到特别通行证。我很少去琢磨自己办不到的事，自寻烦恼伤脑筋。看到有时髦的折叠伞、三角牌柠檬干果、味精的影子现身，我赶紧掏腰包与别人抢购得欢天喜地，庆幸耀满归途。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神奇的折叠伞。

正当我对未来充满信心，让我怀抱满胸热忱，准备在深圳大干一场、扎根下去的时候，发包商突然中止了与承包商的工程项目合同，令我的老板垂头丧气，叫苦不迭。这个失望消息如晴天霹雳，震得我呆若木鸡，意气消沉。世事难料，人生似梦，就看意外砸在谁的头上，谁是倒霉蛋了。我清楚，不是深圳不欢迎我，也不是我不喜欢深圳，是命运在左右我、跟我开了个戛然而止的生活玩笑，我成了尴尬的短期工。工程队所有的工友连同承受商，在无奈失落中离开深圳。我心灰意冷回到家乡，苦思冥想寻找其他出路。

好在我手上有了从深圳赚来的本钱，加上沙头角中英街机敏商贩的启示。农闲的时候，我到墟镇的批发部，购来割山草的镰刀，用自行车驮着，走村过乡贩到同公社一带的自然村出售，赚几个辛苦钱，寻求比当农民更好的出路。乡间的小道大多是简陋的泥沙路，石头突兀，凹凸颠簸。一个星期还没有结束，才卖出二十多把镰刀，自行车内胎就让尖锐的石头刺破在途中。一下子，自行车像被人拖曳着，我使劲蹬也踩不动自行车，只得仓促跳下车应对，才没有连人带车摔倒在路面。看着瘪气的轮胎，我沮丧至极，心境也跟着全泄了气。眼睁睁地瞅着自行车抛锚在离家二十里远的途中，不知如何是好。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近店，要找援手显然比登天还难。我自叹倒霉，不得不推着自行车前行。我推着笨重的自行车走了十几分钟，已汗流浃背，额头水洗一般湿润，手脚开始感觉筋疲力尽。更大的问题就是，斜阳如我此刻焦躁的心情，正一点点地住下沉。又走了十几分钟，终于远远见到“侨圆村”的轮廓。我异常激动，像饥饿者见到食物一样狂喜。

我抖擞一下精神，加快脚步走近村边，见到有个姑娘在河边洗衣服，她抬头正瞅着我艰难地推车，表情似乎在纳闷。我赶紧问她：“姑娘，我的自行车爆胎了，你们村有补胎的吗？”

我能猜测得到这样询问作用不大，试想一条不大的自然村，谁会干这守株待兔的营生。

“小哥哥，我们村没有补轮胎的！”姑娘果真一字一句答。见到我很失望的样子，姑娘接着问：“小哥哥，你会补胎吗？”

“姑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一时无法理解姑娘的话。

“小哥哥，如果你会补胎，我可以借补胎工具给你！”姑娘诚恳认真，用一双大眼睛瞅着我解释。

我大喜过望，感觉姑娘好心又善良，自己从来没有幸运遇到，连忙答：“姑娘，我会补胎，你借给我补胎工具吧！”也许是过于激动，我说得词不达意还口吃。姑娘答应一声就去取修补工具了。

大约十分钟后，我看到姑娘脚步轻快地朝我这边走来，她手上拿着工具，那个一尺多长的打气简令我眼睛一亮。注视着她优美的步伐，我心中的重负终于全消散了。

我从姑娘手上接过补胎工具，就心急火燎地干开了。姑娘也没有多说，径直到河边重新擦洗她的衣裳。

半个小时过去，我大功告成，用手压试着鼓实实的外轮胎，心安地笑了。姑娘正好也洗完她的衣裳，她走过来关切地问：“小哥哥，轮胎补好了吗？”

我心跳有点儿急乱，凝望着姑娘答：“姑娘，轮胎补好了。谢谢你！”

“轮胎补好就好！你是哪村的，我还买过你的镰刀呐！”姑娘笑着跟我搭讪。

“我是朝阳村的，谢谢你曾经照顾我的生意！”我发觉留着青年发式的姑娘原来这么可爱，英姿飒爽。我边说边掏出三元交给姑娘：“这是胶水钱和材料钱！”

姑娘硬是推辞不接，我急了，但又不能强求。想到她曾经购买我的镰刀，我灵机一动，就提出赠送张镰刀给她做个纪念。这个市侩表示惹得姑娘“咯咯”地笑，然后接受说：“谢谢你，小哥哥。天快黑了，赶紧回家吧！”

目送姑娘娇美的背影，我竟然不急于回家，直到她的身影在我的视线完全消失才上路。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我决定挥别走村过乡的苦涩小贩生涯，改在乡镇的墟日做固定摊贩，并转营畅销的日用小商品，期望多赚此钱。

中午客人渐稀，眼看着就要收地摊了，我清点一下钱包，知道今天收入不错，心里美滋滋的。耳边突然传来声音：“哎呀，你不是小哥哥吗？”我抬头循声望去，当即怔住了，对方竟然是那个助我补轮胎的姑娘！只见她上穿粉红色碎花衣裳，下着蓝色西裤，蹬着娇眼的白色球鞋。形象给我亲切可爱，还有耳目一新之感。

“是小哥哥。姑娘，你赶集吗？”我精神当即一振，笑着问。

“我今天来买菜刀，你不卖镰刀了吗？”姑娘盯着我答。

“我现在摆摊卖菜刀等日用品，不卖镰刀了，辛苦又有风险。喂，你叫什么名字？谢谢你那天帮我摆脱困境！”我边说边用手指着地摊上的菜刀，谈兴未尽。

“菜刀多少钱一把？锋利吗？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叫什么名字呢。那你叫什么名字呀？”姑娘装腔作势呛我。

“菜刀两元一把。我叫子华，你呢？”我有种想认识对方的强烈冲动。

“这么便宜，能用吗？”姑娘诘问。

“当然好用了，用过之后包你感激我。这是进货价，谁都卖五元的！”我急着表白说。

“你这么好，不赚钱卖给我？”姑娘笑着嗔问。

“你是我的救急恩人，我当然要以恩相报了！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好吗！”我发自内心激奋答。

“子华，帮我挑一把最锋利的菜刀！”姑娘竟然直呼我的名字，令我欢愉。她接着小声说，“我叫淑梅！”

听了淑梅的话，我喜悦甜蜜得从头顶弥漫到脚跟，当即浑身是劲。我蹲在地上，手脚利落了起来，忙不迭地挑选着菜刀。最终，我将一把锋利无比的菜刀交到淑梅的手上说：“淑梅，这把菜刀包你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