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笔记

这是我不愿意写的一篇文章，因为我不想反刍抑郁症患者的痛苦经历，每一点回忆都是一次剜心的痛，但我必须克服各种心理上的困扰,把我近几年的所见所闻所感写出来,帮助更多的家长正确认识青少年抑郁症。若能给处在抑郁状态的学生或家长提供一些帮助，引导孩子走出抑郁的阴霾，快乐地学习和生活，便是我写此文的初衷。文中敏感的人物和医院均用化名，请读者见谅。   

不该发生的一幕

二零二一年五月的一天清晨，狂风挟着暴雨，不停地扑向大地。这里是深圳一处高档住宅区，一道闪电划过，照见一位失魂落魄的男孩，伫立在一栋高楼楼顶，眼前是半人多高的围墙，楼下是一片花坛……

“楠楠！”“楠楠！”随着两声凄厉的叫喊，楠楠正在翻越围墙时，被跑上楼顶的小姑和妈妈紧紧抱住，随后赶来的奶奶见此情景，哭喊着瘫倒在地，痛彻心扉的哭声和电闪雷鸣交织在一起……

正值青春好年华，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如此不珍惜生命呢？

楠楠是独生子，父母把未来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了儿子身上。楠楠小时候，寒暑假几乎都在培训班度过，学习挤去了体育锻炼和旅游的时间。他在小学和初中阶段，成绩都名列前茅。在学校备受老师、同学的赞扬。他顺利地考上了重点高中。高一的时候，在班级还拿了多个单科成绩第一的殊荣。从高二上学期开始，奶奶好久都没看到楠楠笑了，每天只见楠楠紧绷着脸，好像满腹的心事。他经常不是胃痛就是背痛，或者感冒不舒服，常常请假不去上学，窝在房间里不分昼夜玩游戏，即使上侧所也带着手机，蹲在厕所里很久不出来。奶奶耳朵贴着门缝仔细听，侧所里传来游戏打斗的声音。奶奶叫了几次，楠楠才走出来，他两眼空洞呆滞，眼球上布满血丝，精神萎靡。奶奶感觉到楠楠不对劲儿，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奶奶给楠爸讲：“你下午带楠楠去医院看看，这孩子总是闷闷不乐的，躺在床上几天也不想吃饭，到底是哪里病了？”楠爸说：“他有什么病！哪个高考压力不大！高考竞争很激烈，少一分就落后几万名！能不能考上好的大学，看的就是分数。别人都在拚命学，他却在拚命玩游戏。别人都很坚强，偏他这么脆弱！哪里像个男子汉！高考都这么怕，以后还能有什么出息！真是个废物！”楠爸两眼冒火，朝着楠楠大声喊：“你再玩游戏，你就滚出去！整天说想死，吓唬谁呢！”楠楠绻缩在墙角，泪流满面。

楠爸在深圳经营着一家外贸公司，近几年由于国内外大环境的影响，外贸的很多订单都取消了，货也发不出去；已经发出去的货，钱也收不回来。再这样下去，公司就债台高筑了！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总是预感到可能会发生一场大灾难。这个时候，儿子又待在家里不去上学，通宵达旦玩游戏，他看到后又急又气，控制不住自己火爆的脾气，劈头盖脸对儿子一顿狂骂，埋怨儿子懒惰，不思进取，就是个废物！

楠妈在深圳一家中外合资企业当会计，工作常常加班加点。疫情下，很多报表还要拿回家里做。她也不了解抑郁症。当儿子说自己可能患了抑郁症时，她认为抑郁症就是想不开或者想多了，只要多开导，孩子想开了就可以好的。她总担心治疗抑郁的药会损伤儿子的智力，会让大脑越来越迟钝，所以拒绝让儿子吃药。

在楠爸心里，什么抑郁症！不就是怕考试吗！整天玩游戏不学习，当然怕考试了。他接受不了儿子生病的现实，或者是在逃避接受现实。他觉得一个男孩子，这么娇情，抗压能力这么弱，遇到一点挫折就想不开，受不了，还装病在家玩游戏，真是恨铁不成钢。他只要看到楠楠手机不离手，就忍不住火冒三丈：“你关起门来，不就是想玩游戏吗！你再这样下去就完蛋了！你看隔壁邻居家的孩子XX，人家都考上北大了！XX同学，也被哈佛大学录取了！可你还天天窝在家里玩游戏，你再这样下去就成废物了！你现在怕吃学习的苦，以后就要吃生活的苦，谁也救不了你！”

楠妈想阻止楠爸发火，担心他说出一些狠话，伤害孩子。就小声对楠爸说：“孩子生病了，你这是往孩子的伤口上捅刀子啊！”她把楠爸推出房间，再把房门关上。楠爸横眉瞪眼，突然飞起一脚把房门踼开，又转身抄起一把锤子，“哐哐哐”地使劲砸门锁，一边砸一边骂：“你再关门玩游戏，我就把房门给拆了！我看你就是个废物！”他眼睛冒火，冲上去抓住楠楠的手机，一把夺过来扔出窗外。

“我就是想死！我早就不想活了！”楠楠发疯似地大叫着冲出房门，跑到厨房找了一把水果刀，就往手腕上划。妈妈紧追过去，一把抓住楠楠的手腕，把刀夺了过来。楠楠转身又拿了一瓶药，打开盖子就往嘴里倒，又被妈妈夺了下来。妈妈失声痛哭：“孩子，妈妈不能没有你呀！”

奶奶也哭着用身体保护楠楠。她用力推开楠爸举起的拳头：“你不要打孩子，你打死我吧，我也不想活了！”

楠楠嚎啕大哭：“你们为什么不让我死？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一点留恋。你们觉得我吃得好，穿得好，要什么有什么就活得快乐吗？可是我活的每一天都很痛苦！我还不如卖菜人家的孩子自由幸福！你们为什么要生我! 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你们问过我想不想来吗？我根本都不想来……”全家人哭成了一团。

楠爸指着楠奶和楠妈怒吼道：“都是你们把他宠成了这个样子！以后他还有什么用！真是个废物！废物！”他长长叹息一声，“砰”地甩上铁门，愤愤地走下楼去。

楠爸感到很痛心！这么多年来他对孩子无私地付出，吃穿用都给儿子买最好的；为了儿子在学校得到老师的重视，他费了很多心思，一心想让儿子上个好学校，接受最好的教育。他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了儿子身上，儿子的学习成绩一直是他心中的骄傲！ 他预想儿子考个重点大学不成问题。可是在高考的关键时期，儿子却慫成这个样子，这让他大失所望！他感到天旋地转，血液上涌，瘫坐在路旁。

楠楠小姑接到哥哥的电话，急忙赶来，叫社康的医生给哥哥量了血压。医生说：“你的血压冲高了，要管理好自己的情绪，不要动怒，按时服药，注意休息！”

小姑对楠爸说：“哥，你回家好好休息，我明天和嫂子带楠楠去安宁医院。现在很多学生患了抑郁症，这种病严重的要吃药才行。”楠爸还是很固执：“什么抑郁症！他没病！不就是玩游戏上瘾，不学习就害怕考试吗！”

小姑见与哥哥一时沟通不了，她知道哥哥傍晚还要乘飞机去外地出差。嘱咐哥哥喝了药，就送哥哥回家去。

次日晨，小姑因担心楠楠出事，天刚微亮，她就冒雨来到楠楠家。此时，楠妈和楠奶因一夜陪护楠楠困极了，刚眯了一会儿。小姑轻轻推开房间门，准备叫醒楠楠去医院。她发现楠楠不在房间，桌子上放着一张纸，上面写道：“我想离开这个世界，活着已没有任何意义……”“楠楠！你在哪里？”小姑惊叫一声，迅速查看卫生间、厨房，都没有楠楠的踪影。

小姑大声叫：“嫂子，楠楠不见了！”小姑第一反应就是跑上楼顶。楠妈和楠奶也紧跟其后往楼顶上爬。

这是一栋二十九层的高楼，楠楠家住二十八层。小姑和妈妈不等电梯，喘着气跑上楼顶，看到浑身湿透的楠楠站在围墙边上，正在伸手翻越护栏。小姑跑得快，一把拽住楠楠胳膊，楠妈跑来抱住腰，把他拖到安全地方。奶奶气喘吁吁地上到楼顶，见此情景，哭喊着：“楠楠，你可不能做傻事啊！你走了，可叫奶奶怎么活啊！”奶奶突然瘫倒在地，哭得声嘶力竭。

一道闪电划过，雷声霹雳，哭声被淹没在雨中。小姑和楠妈感到浑身瑟瑟发抖。幸亏楠楠犹豫了一会儿，不然就出人命啦！楠奶受此惊吓，也生病卧床。小姑决定暂时放下自己的生意，帮助哥嫂照顾楠楠和母亲。

小姑把楠楠的情况向学过心理学的朋友芳姐诉说，芳姐告诉她，赶紧带楠楠去安宁医院看看，现在很多患抑郁症的学生自杀。并告诉小姑很多注意事项，叮嘱她把家里的刀子、药物等危险品放到安全的地方。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多年以前，安宁医院在人们心目中就是精神病院，若不是被人绑架进去的疯子，是不会轻易走进这个医院的。关键是面子。如果别人知道这个人得了精神病，那就是羞辱难以抬头的标签。迈进安宁医院大门的人，心理上都是经过痛苦的挣扎。

楠楠拒绝来医院，小姑和楠妈怎么哄也不行。小姑决定自己先来安宁医院，把楠楠的症状向医生说说，再看下一步怎么办。

小姑看到安宁医院就在社区的马路旁，它和居民房融为一体，很普通的一处院落，也没有想像的那么可怕。今天是星期日，来安宁医院的患者，多数是年轻人。他们排着长队，手里拿着填好的健康问卷表，等待量体温后医护人员盖章，才能走进医院一楼大厅。

此时，大门口进来一位情绪狂躁的病人，他大喊大叫，乱踢乱咬，被左右两个人架着臂膀。他拼命挣扎，又添了两人帮忙，才把他弄到急诊室。

咨询医生需要挂号，但工作人员告诉小姑，当天门诊医生的号已经挂满，只有自己去十楼找医生看能不能加号。

十楼的装修是浅浅的蓝白色，地角线是浅兰，白色的墙面贴着深蓝的字，让人产生一种整洁舒适的感觉。但患抑郁症的人，不会对这些颜色感到愉悦，甚至对辽阔的天空，艳丽的花朵，碧绿的草地等如此美好的东西，都失去了兴趣。候诊区的凳子上，老年患者很少，大部分是年轻人，有多位穿着校服的学生正在埋头用手机打游戏。

小姑来医院早，医生同意给了一个加号条，要等到所有预约挂号的患者看完后，才能轮到自己。

如今的精神疾病越来越多，临床医生不够用。时钟已指向下午一时，门诊室外还有十来个患者在等待。有一个穿着体面的年轻男子，在抑郁障碍门诊室前等了很久，看到室内的患者开门时，他就立即闪进去，苦苦哀求医生给他加个号。医生说：“实在加不动了，别进来啦，别再进来了啦！”医生也焦躁，嗓门有点高。穿着白大褂的实习生赶紧上前劝这位男士出去，并随手关上了房门。男士双眉紧蹙，眼眶潮红含着泪，无奈离去。

在走廊的长椅上坐着等候门诊的一对母子。男孩20岁左右，还像小孩子一样躺在母亲怀中，奶声奶气地给母亲说话：“妈妈，我要赚很多钱，我的志愿很大，我是华裔泰富，不是一般的人！”“妈妈，以后我要当老师，要教好多人，这些都是我心里话，不是乱说的。”“妈妈，道家的话你听不懂，佛家的话你也听不懂吗？”“妈妈，老师说我读书快，理解的快，忘的也快……”

母亲像老猴子给小猴子逮風子一样，把他揽在怀中，不停地拔拉着他的头发，一遍又一遍地寻找那些藏在黑发中的根根白发。男孩子不停地讲话，他的声音在安静的通道里甚是响亮。一会儿，母亲低下头，又用棉签轻轻地给他掏耳屎。男孩子像个巨婴一样躺在母亲怀中，还是一声声地叫妈妈。“妈妈，我要赚很多钱，给外婆买一套别墅。”“妈妈，我要吃外婆做的肉包子……”等待几个小时了，这位妈妈实在累了，她双手支撑着前额，很久才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困顿、迷茫和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