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课间的走廊上，学生们雀跃一片。易小翊接完电话后，端庄秀丽的脸上暗暗地染上了一层阴影，几个围在易小翊身边叽叽喳喳的学生，非常懂事地问道：“老师，不会出什么事吧？”

易小翊哑然地微笑道：“不会，老师没事。”

易小翊不想把自己的不快带给学生，但和每次接到这个电话时一样,无论怎样掩饰和压抑，她的心情总是糟透了！

易小翊对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了，沙哑低沉得有些变态的嗓音，有板有眼却又有些拿捏的措辞，还有夹杂其间的怯弱和躲闪。从第一次接到这个电话的那天起，这个声音就像只蛰伏的虫子，时不时就要啃噬一下她的神经，使她处于惊恐的焦虑之中。

易小翊故作轻松地和学生道别后，沉沉地走向办公室。

那个电话的声音不断萦徊在她的耳边，伴随了她一整天的忙碌，直到放学铃声迟迟响起，她催促同学们关好门窗离开教室，又给两个学生讲完了他们在课堂上没听懂的问题，然后才疲惫地回到了家。

家里温馨照旧，父母已摆好了晚餐，他们每天都巴巴地等着晚归的女儿，看到宝贝女儿狼吞虎咽的样子，他们的内心充满了幸福，然而今天的易小翊没有一丁点胃口。

易小翊在父母的疑惑里囫囵完晚餐，径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她在窗台边支颐独思，静静地等着夜的到来，好借身体的疲乏，使夜的沉寂早早地占去她的清醒。

夜深了，她在心里不断忽略着那个声音，竭力去想在客厅把电视声音拧到最小的父母，想他们为自己担心的戚戚然的样子，想他们在亲戚朋友面前炫耀自己的女儿书教得如何好，学生如何喜欢的陶然口气，想他们下岗后为别人打工的辛苦，想今天给学生们讲解的那道函数题是否还遗漏了解法，想和她的关系至今都还悬而未决的男朋友……然而她越是努力，那个声音越是挥之不去，她在无尽的折磨中索性睁开双眼，任由那个声音幽灵一般地在她眼前飘忽。

“你若再为学生补习，五步之内，我会把硫酸泼得你一身一脸。”那个声音说，语气里除了愤怒的指责还有狠毒的威胁。

易小翊记不清楚这是第二十几个恐吓电话了。起初她还能回想出所接电话的次数，后来她就只记住了惊恐，记不住次数了。每当她就要淡忘前一次的电话造成的恐慌时，新一轮的骚扰电话，就会如期而至。虽然电话号码从没有重复过，但她还是照例把他们拉入黑名单。

到底是谁打来的？她在一次次的怀疑和否定中，还是没想出任何一个可以和这件事沾边的缘由来。

她最初接到这样的电话时，电话的语气没有这样狠毒，甚至没有恐吓的成分，只是提醒她今后不能再为学生补课，牺牲孩子的休息和健康，不利于孩子身心发展，所以易小翊以为是教育局的**或是参加行风评议的人大代表在好心提醒她，她还天真地讲与同事们听，告诫同事们千万不要为一己私利，败坏了老师名声，影响了社会对教育的看法。

有的同事半开玩笑地和她打趣，搞家教的全校就你学生最多，要当心的恐怕是你自己了。她当时一时语塞，她只是觉得自己是对学困生的课余辅导，是业余的无偿的，与有偿家教是两码事。          

后来易小翊又隔三差五地接了几次这样的电话，而且语气也越来越严厉，她询问对方是谁时，对方总是说：“你要当心！”所以易小翊曾一度以为对方是网名叫“你要当心”的人。自己偶尔上网，也是和同学圈，同事圈聊聊天，传传文件，不曾有过除此之外的网友，在她不得其解的时候，有同事宽慰她说，不过就是一疯子，别老上心了。

打电话的人不是领导或人大代表，因为学校没有任何一位领导因此找她谈过话，但易小翊心里明白，这个人有很强的内在逻辑，措辞准确，表述明白，这样的人也绝不是个疯子。

在好长一段时间里，她拒绝接听一切陌生号码的电话，有一次却因这样的拒接而差点被学校撤了她班主任的职务，事情虽然过去了很久，但却成为了她一生也解不开的心结，其实骚扰电话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就出现了多次，但从此后，这样的电话，会使她的心被蛰得更疼一些，眼前总要浮现这件事情来。

二

事情还得从易小翊的学生说起。

易小翊所带八年级10班有一个叫吴大用的男生，聪明胆大，活泼好动，极不受管束。课堂上，老师说东，他说西；老师说马，他说鹿。总之极爱天马行空。

易小翊讲两条平行线永不相交，他问：“到天边都不相交吗？”

“是的，到天边都不相交。”易小翊鼓励着他的想象。

“那么它们穿过喜马拉雅山后，也不相交吗？”

“是的，永不相交。”

“它们穿过极寒的南极冰山，穿过极热的非洲雨林，或者穿过时间黑洞呢？”

易小翊的想象消失在吴大用的想象里，她判断不了吴大用了，再有忍耐力的老师也不可能鼓励这种不着边际的想象。她脸上不再有职业微笑，只好把两眼望向空洞，大声而庄严地提醒全班同学：“这是数学课堂，不研究物理现象！”

还有一次，易小翊讲函数概念，刚讲完，吴大用举手发言。

“易老师，我觉得函数两变量的关系就是月亮和情哥哥的关系，就象歌中唱的那样，月亮走，我也走。”

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吴大用自以为他的比喻能很好解释函数概念，同学们的笑使他莫名其妙，也使他非常委屈。

易小翊也没觉得吴大用是有意扰乱课堂，他只不过是联想丰富且迅捷，灵光一现地想到哪说到哪。她压抑着自己，耐着性子一半肯定地说：“这种关系或许有些类似吧。”

吴大用的家长觉得自己的孩子聪明涉猎广泛，但始终没有归入学习的正路，所以他父亲多次恳请易小翊利用星期六为吴大用补习，易小翊说，他不懂可以随时问我，我也会在课间给他作些点拨，很明显，这是委婉的拒绝，吴大用的父亲非常失望。

易小翊从不会直接答应家长为学生补习的，一是因为上级有明文规定，教师不得从事有偿家教，即使不是有偿行为，但也不能加重学生负担；二是因为她刚参加工作八年，就被学校任命为年级组长，不能因为眼前的利益违反规定影响前程。

尽管如此，在她那补习的学生还是排得满满当当，这些补习的学生全都是学校里的同事和领导、自己的亲戚和同学人托人找到她的，她不好拒绝，也从不明言收费，周一到周五每天放学后在办公室补习两名，周六在自己家里补习十名。她补习的效果好，名声也越来越大。

吴大用的父亲眼看着自己聪明而又不好学的儿子落下了成绩，内心十分着急，自己开“的士”的他，何尝不想指望儿子竭尽天资，把书读好，以期将来改造门庭，光耀门楣。他请易小翊吃饭，被拒绝了；他开出高价请易小翊为儿子补习，也被拒绝了。他只好在牛皮癣广告上找了一家补习班，不惜为儿子交了不菲的补习费。

吴大用周六早上按时出门，中午按时归家，一家人都以为儿子听话了，出息了。他父亲有一次送客人到补习班楼下，就想着去顺便看看儿子的出息相；吴大用的父亲暗自为儿子的懂事高兴着，到了补习班，拿眼四处寻觅，找遍了，不见踪影，问过补习班老师，老师说：“吴大用压根儿没来过，不过你交的费用不会过期，我们这是补习超市，随来随补。”

吴大用父亲气咻咻地下得楼来，刚到楼梯口，从庭院里的篮球场上忽地飞过来一个篮球，一个血脉膨胀汗流浃背的半大小子山一样撞到了面前，这不就是吴大用吗？吴大用父亲一巴掌打在儿子脸上，由于用力过猛，好几天吴大用脸上都还留有五个指印，吴大用父亲的手指也出现了轻微痉挛，开车时失去了应有的感觉，有一次还差点出了车祸。

从那以后，吴大用父亲在周六的时候就把吴大用反锁在家里。在吴大用脸上的指印还没消失的时候，吴大用对他父亲说：“易老师答应我周六到她家去补习了，不信你可以电话问易老师，不过你千万不要到学校，易老师说学校规定老师不准搞家教，你去了怕影响不好。”        

吴大用父亲在儿子那要了易老师的电话号码，打过去，电话那头果然是个女人的声音，似乎对吴大用有补习的要求十分满意，还说吴大用是可造之材等等。其实吴大用给他父亲的号码，是他九年级一个学姐的，他给了这个学姐十元钱的润喉费后，他的学姐就当了一回易老师。

吴大用父亲终于把吴大用放出来了。

一天周六早上，易小翊忽然接到张校长的电话，张校长问：“吴大用在你那补课吗？”

易小翊说：“没有呀！”

张校长说：“坏了坏了！公安局来电话说吴大用在去你家补习路上出车祸了。出现场的警官联系你多次，你为什么不接电话呀？”

易小翊支支吾吾了半天，她不想给校长解释不接陌生电话的原因，自己被骚扰毕竟不是什么好事，解释半天越描越黑，还不知道校长如何想自己是怎样的乱七八糟呢！

因为事情急，张校长那头也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象是自言自语地说：“这就好这就好，没在你那补课就好，不过从道义上你要赶快赶往医院，去探视你的学生，在第一时间把他出车祸与家教的事撇清楚，以免舆论扩散，给学校带来负面影响。”

易小翊赶到医院时，病房里满满一屋子的人，有处理事故的交警、有肇事司机、媒体记者，还有呼天抢地的吴大用父母，大家把怨恨的眼光齐齐地投向她。

一个皮肤粗糙，脸上布满坑坑洼洼的黑脸警察揶揄地说：“你的学生在你那补习，难道你没发现有缺席的？人家学生第一时间告诉我们的就是老师的电话，可见老师在学生心目中有多神圣，而你明知有缺席的学生，还不接电话。”

有个围观的病人附和说：“学生再多，也该把收钱的名册拿出来点点名，这才算是对得起良心，尽了点责任呢！现如今的老师比医生都黑！”说完一昂头，瘸着病腿走了，仿佛在场的没一个好人。

易小翊无语地走到吴大用父母面前，尽管吴大用父亲此时已经知道是儿子撒谎骗了自己，但他还是仇恨地对易小翊瞪着两眼，恨不得生吞了她。倘若你易小翊早些日答应为我儿子补习，我儿子会撒谎吗？我儿子会出事吗？

一旁的医生看多了医患纠纷，所以有些见怪不怪，他看着百口莫辩的易小翊，笑着对她说：“你看老师出的事，也要被人算到医生头上，好在你的学生只是被车下的螺旋杆扯去了一层皮。”说着他作了一个脱衣服的动作，似乎意犹未尽，又说：“就像剥皮的青蛙一样，没有生命之虞的。”

几个记者有的拿着摄像机，有的在采访本上写着什么，好象生怕打扰了采访对象，一切再明白不过了，他们对易小翊没半点理会，想必是情感道德上的愤懑取代了职业守则上的规范。

易小翊透过厚重的玻璃望向无菌病房。吴大用全身缠着绷带，象一具供人写生的石膏像躺在病床上，他的两眼露在绷带间，闪着朦胧的星光，羞怯地望着他的老师。

当天晚上电视台播出了简短客观的新闻，说是某校学生在去老师家补课的路上遭遇车祸；第二天的报纸可不得了了，不但登出配图新闻，还配了新闻评论，说家教行为违反了明文规定，违反了教师行为准则，违反了教师职业道德标准，文章还有如下的大意：在明知有学生缺席的情况下，不打电话询问，也不接任何来电，没有安全意识，视学生如草芥，丧尽天良！